文/高賀杰
“古典”的誤會
文/高賀杰
雖然很難給出明確的定義,但當談到“古典音樂”這個詞的時候,愛樂者們還是知道其所指為何。然而,世上就怕“認真”二字,有時稍做深究,特別是當我們回憶那些聽賞名單中的作品時,卻發現在有的情況下,“古典”這兩個字并不那么準確可靠。就像當年,在上海音樂學院聽趙曉生教授在彈過一段巴赫后停下來側身對一屋子同學說的一樣:在西方音樂里,巴赫的作品算是比較早的,但也差不多就是我們“清朝雍正、乾隆時期”的東西。是啊,大部分我們所熟悉的所謂“古典音樂”,距今不過三四百年的歷史,似乎不太“古老”。而所謂“中世紀”、“文藝復興”的作品,大家真正能經常聽到的又有多少?
既然沒有那么“古”,那“古典音樂”又該怎么解釋呢?英文里,“古典音樂”對應的單詞是classical music。隨便翻開一本英文字典都能看到,classical這個詞的主要含義應該“經典”,而非“古典”。事實上,在一些權威的英文音樂辭書中甚至都很難找到classical music這個詞條目的釋義。或許如果將classical music翻譯成“經典音樂”,才是更合適、也最符合它本來面目的解釋。
“古”典與“經”典,雖是一字之差,可背后暗含的文化潛臺詞卻極其豐富。
正如人們經常討論的那樣,古典音樂似乎分狹義和廣義。寬泛地講,很多人想當然地認為,只要是西方音樂就都等于“古典音樂”。照這個邏輯,我們就不得不多提幾個問題。譬如,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一首放羊人的民謠,是否算是古典音樂?或許你正對這個問題的答案表示懷疑,可在你遲疑的時刻,我還想追問,挪威作曲家格里格的鋼琴作品《挪威民間生活素描》,又能不能算作是古典音樂?要知道,這里面用到的,恰恰大部分是“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民歌。
除了上面的問題,可能還有一些問題更“典型”。譬如,阿爾卑斯山上農民們哼唱的山歌,算不算得上是古典音樂?如果你同樣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信心,我可以告訴你,在貝多芬的《F大調鋼琴變奏曲》(op.64)中前后出現的六個變奏,所用的主題都是“阿爾卑斯山歌”,是的,連貝多芬自己都承認,這首作品的主題就是“一首瑞士歌曲”。還有巴赫康塔塔中的德國民謠、柴科夫斯基交響樂中隱藏著的一首首讓人斷腸的俄羅斯小調……上述這樣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如果您覺得剛才的一連串問題,針對的都是“古典音樂”廣義的解釋,那么可以更明確地告訴你,在最初的時候,“古典”這個詞,是和“浪漫”相對的一個概念,因為在那時的一些人看來,浪漫顯然太隨意、甚至丑陋與不可理解。因而在早期,狹義的古典音樂也曾指維也納古典樂派的作品——說得更確切一點,就是海頓、貝多芬、莫扎特三位的創作。照這個解釋,勃拉姆斯、舒伯特、門德爾松、舒曼,更別提德彪西、馬勒、肖邦、李斯特,還有斯特拉文斯基、勛伯格那些西方音樂浪漫主義、印象主義、民族樂派乃至現代樂派的音樂巨匠的作品,似乎都和“古典”兩個字的關系顯得模糊而不確切了。
說到底,classical music意指的是經典音樂,這個“經典”,從那些西方音樂作曲家們創作的經典性(廣義),到維也納古典樂派三位大師對整個西方音樂創作與發展的決定性作用(狹義),都是符合classical music本義的。問題的關鍵在于,為什么是“經典”?與之對應的“非經典”又指向何處?
曾經一度,西方人眼光中那些散落在歐洲民間的山村小調似乎難登大雅之堂,更不用說除了歐洲之外的其他地方的鄉謠俚曲了。在此背景下,伴隨著西方文化在殖民主義浪潮促動下更加熱血沸騰,出于歐洲白人一貫的自尊與驕傲,那塊占世界面積極小的歐洲土地上的區區幾百年間的音樂,被賦予了classical music的命名。
我只能猜測,當時的歐洲人似乎大多不太懂東方的戲曲與古琴,也應該不太“看得起”非洲部落中令人眼花繚亂的鼓點節奏。“不懂”、“看不起”,也就更談不上“了解”吧。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文化的誤會,但這個誤會流傳至今卻早已變得那么自然與美麗,以至其潛藏的某種“一元論”、“中心主義”的思想都顯得那么隱蔽而不易察覺,最終變得習以為常甚而“約定俗成”。雖然說,俱往矣可以不再追究,但若讓這種“誤會”繼續沿用卻也不大合適。好在如今的我們,已經慢慢認識到這個問題,否則,應該不會有那么多的人習慣將“高雅音樂”當做口頭禪一樣掛在嘴邊。要知道,我們現在費勁保護的“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又有多少能歸入這個“高雅”之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