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丹
本文通過對20世紀英國著名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說《問題的核心》的后殖民主義角度的文本細讀,認為該小說不僅折射出作者以西方為中心的殖民主義傾向,同時,基于其自身的生活經歷,格林也表達出對殖民主義的反思,流露出超越其時代的反殖民主義意識。
《問題的核心》后殖民主義殖民主義反殖民主義一、《問題的核心》概述
格雷厄姆·格林是當代最負盛名的英語小說家。半個多世紀以來,他的作品被譯成了多種文字,暢銷全世界,贏得了廣大讀者的贊譽。《問題的核心》是他小說中的精品,講述了二戰期間英屬某西非殖民地的警官斯考比,在無愛的婚姻和由憐憫引發的婚外戀情中進退兩難,痛苦不堪,最終自殺的故事。該小說自問世以來就不斷引起評論界的廣泛關注,評論家多從作者的人文主義思想、作品的敘事技巧和宗教主題等方面進行分析,深入挖掘了文本的多重涵義。而著名學者韓加明指出,《問題的核心》也是一部重要的殖民小說。殖民地背景對整個故事起著重要的影響。在后殖民主義批評風行的今天,反思蘊涵在作品中的殖民話語,對于更準確地把握作者的思想意識,更多角度地認識小說的文學價值是大有裨益的。
二、后殖民主義理論
在殖民主義時期,資本主義強國通過海外移民、奴隸販賣,對不發達國家或地區進行壓迫、統治、奴役,進行殘酷的暴力殖民。殖民主義結束后,許多殖民地國家取得了政治上的獨立,擺脫了西方國家的政治經濟控制,但是卻難以擺脫宗主國的文化霸權,在意識形態上仍處于沒有話語權的位置。因此,后殖民主義指的是西方國家對非西方地區文化和意識形態上的殖民。20世紀80年代起興起了后殖民主義批評,它力圖挖掘文學作品中的殖民意識和殖民話語,找出其中的殖民霸權以揭示不平等的文化關系,以此反抗西方國家的話語霸權。它試圖把被“歐洲中心主義”邊緣化的非西方文化中心化,使之與歐洲文化處于同一水平價值。
在后殖民理論的發展過程中,涌現出許多著名的開拓性理論家和評論家,愛德華·賽義德和斯皮瓦克為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兩位。賽義德的著作《東方學》更被認為是在后殖民理論形成過程中的最關鍵的作品。在這本著作中,他分析了法國、英國、美國對近代東方歷史書寫過程中運用的一個系統性的學術性話語,即“東方主義”或“東方學”。這是一種種族主義、性別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方式對東方進行的描述、構建以及統治。由于西方思想和文化在世界上占主導地位,東方社會在不同程度上被邊緣化。因此19世紀的歐洲試圖通過宣傳被編造的“東方主義”以使他們的殖民統治正當化。他們創造了模式化的“東方”來指稱“非歐洲地區”。賽義德指出,西方的關于東方的知識話語充滿了作為“他者”的東方的想象,而這種想象是一種扭曲了的想象,離東方本土的真實性相距甚遠。在他們的眼中,東方永遠是落后、野蠻、腐敗、奸詐,處于水深火熱中的東方人正等待著西方人去解放。東方學從其基礎來看是殖民者看待、談論、代表被殖民者的思想和方式。該思想在本質上是一種在東方與西方之間構建二元對立的觀點,是創建西方文化以及維持和擴展歐洲殖民統治的觀點。
后殖民研究的另一重要人物斯皮瓦克在代表作《屬下能說話嗎》一文中也指出,殖民地國家的被統治者由于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機會和發表言論的渠道,所以在西方宗主文化學術話語中往往作為沉默者出現,不具有任何發言權。
三、格林的反殖民主義意識和殖民主義意識
從后殖民主義角度對《問題的核心》進行解讀,我們發現作者格林在小說中表現出了并存的兩種意識:反殖民主義意識和殖民主義意識;自由平等的歐洲民主意識和歐洲中心的種族歧視意識。一方面,在20世紀初的歐洲,在殖民擴張的背景下,格林作為一名白人作家,殖民主義的話語特征必然滲透在他的作品中。正如榮格所說,文藝作品是自主情結,常常受到一種積淀在作者無意識深處的集體心理經驗的影響。格林在其潛意識里自然無法逾越種族、文化的不平等,“文化優越感”無法完全從他的意識中消失。因此小說的敘事話語帶著“歐洲中心論”的殖民主義色彩。另一方面,作為一個有歷史遠見、有人文思想和有良知的作家,格林也看到了英帝國的殖民統治和對非洲的侵略阻礙了歷史的進步和東西方世界平等的發展,隨時代前進的思想促使他重新評價帝國的過去并反省自身。因此,在小說中我們也能感覺到作家格林對殖民主義的批判。
榮格在《論分析心理學與詩歌的關系》一書中指出,“個人原因與藝術作品的關系,不多不少恰恰相當于土壤與從中長出的植物的關系。通過植物的產地,我們當然可以知道并理解某些植物的特性。”同樣,任何作家也不可能超越其所處的社會現實而存在,無論是有意或無意,社會環境對作家的影響多少會在其作品中有所表現。正如愛德華·賽義德所指出的,“作家身上具有一種渴望揭示本源的意圖,這一意圖涵攝并折射出社會文化政治宗教力量,是一種使作家與其自身世界的諸種力量難以逃逸的網絡。”格林也不例外,他的出身、背景和經歷使他難以徹底超越殖民視角和自身作為白人殖民者后裔的身份羈絆。格林生活在20世紀的歐洲,正值歐洲殖民主義發展的高潮時期,歐洲諸殖民帝國控制了世界上近三分之二的陸地。英國是頭號的工業強國,最早完成了工業革命,其工業生產總值居全球之首,經濟得到了快速發展,殖民地更是遍布世界各地,以極少的本土人口統治著遠遠多于它本土面積的廣大地區。這使得它的人民充滿了自豪感與優越感。而當時的非洲及東方一些國家還是落后的未開發的“蠻夷”“蒙昧”之地。因此,歐洲通過殖民活動向世界各地傳播著一種思想,即“歐洲中心主義”。根據這一思想,歐洲是全球的中心,世界其它地區都處于它的邊緣,歐洲文明無論在道德上還是科技上都比其它地區的文明高級,其他地區理應被其教化和代替。這種“歐洲中心主義”的思想在西方殖民主義者身上如此的根深蒂固,就算他們傾心于神秘的亞非文化,其好奇和興趣仍然是建立在優越的西方文化和神秘的東方文化的二元對立的西方中心主義之上。與此同時,不少英國作家也在他們的文本中一代一代地傳遞這種以西方為中心殖民意識和意象,并在眾多的浸透著殖民主義話語的文本中形成了一種有時連作家本人也未意識到的集體的殖民地意象和殖民國家的白人話語。位于這種殖民語境下的格林就在其小說《問題的核心》中表現出殖民主義的傾向。正如福斯特在《印度之行》中以一種“有教養”的西方視野來看待印度一樣,格林“通過‘文明的西方自由意識來感知非洲”。在西方的凝視視角下,非洲國家被描寫為破敗、骯臟的地方。endprint
故事的發生地是一個炎熱的非洲殖民地。這里的環境丑陋、骯臟、破敗、污濁,唯一美好的時刻只出現在黃昏時的港口,且這種美麗大約只持續五分鐘之久。白天顯得那么污濁,螞蟻到處都是,屋子里食物儲藏柜的柜腿必須放在搪瓷盆里,盆里放些水來驅趕螞蟻。蟑螂也四處橫行。無聊的官員們為了消磨時間而發明了一種游戲:打蟑螂。另一種丑陋的形象便是禿鷹。“禿鷹像火雞一樣在成堆的在垃圾中巡視”。就連警察局的空氣里也有一股動物園糞便和氨的酸臭怪味,這味道透露著人類的卑劣和不公。這里的氣候也悶熱、潮濕,讓人覺得壓抑難受。一年當中除了雨季就是旱季。烈日炎炎時,地面蒸出熱氣,連白天寫字都需要墊一張吸墨紙來吸掉胳膊下的汗;皮膚所接觸之處汗珠也會出現。濕熱的氣候讓皮膚上哪怕很小的傷口在一個小時之內不處理就會腐爛發綠。醫院里滿是瘧疾和黑水熱的病人。這樣骯臟,破敗的環境讓很多在此工作的英國官員脾氣暴躁,情緒糟糕,身體因不適而生病。他們甚至把這塊殖民地稱作“白人的墳墓”。
除了惡劣的自然環境,小說中的社會環境也很混亂。小說的一開始就向我們展示出毫無遮掩的腐敗氣息。一位長胡須的印度算命者,手里總是拿著一疊又臟又破的“官員們”所寫的推薦信,在公共浴池里尋找機會,給新來的英國官員算命掙些錢。他的頭巾因為經常塞了從食品櫥柜里偷來的食物而發出陳腐的氣味。當地的小孩子們則在碼頭性高采烈地領著水手去警察局附近的妓院。當地的商人,多是鉆石走私販和高利貸主。為了壟斷當地的生意,他們相互攻擊,并敲詐勒索阻礙他們的人。公平和正義在這里完全派不上用場。還有一類人使得這里的情況更加混亂,他們被稱為“碼頭耗子”。除非有白人長官控制,否則當地警察可不敢到碼頭那邊去。“這些碼頭耗子膽子雖然不大,卻非常危險——一些是十六七歲的青年,用刮臉刀和玻璃瓶碎片作武器,成群結隊的在貨棧周圍游蕩。一發現容易撬開的木箱,這些人就把東西偷得一干二凈;看見喝醉酒的水手腳步踉蹌的走過來,他們就像一群蒼蠅似地蜂擁而上……”白人警察只是白天例行巡查一下,根本不能給這個殖民地帶來真正的秩序。
在小說中,作為被殖民者的當地非洲人,主要以兩種形象出現:男的做仆人,女的做娼妓。斯考比的仆人阿里,在小說中永遠只處于服侍、伺候斯考比生活的位置,沒有太多個人需求的流露和自我情感的表達。他兢兢業業、盡職盡責的服侍了斯考比15年,但最后卻因斯考比懷疑其有二心而被尤塞夫指使人殘忍的殺害了。當他與主人斯考比出現信任危機時,沒有得到任何辯解和澄清的機會。至于當地的女性,小說里甚至都沒有安排她們說話,她們被剝奪了話語權。不管是“年輕的黑人姑娘們,身穿藍色運動罩衫,無休止的擺弄那些卷發”,還是“黑人職員的妻子們,身著鮮艷奪目的湛藍和鮮紅色盛裝”,都沒有語言,她們出現的目的就是吸引異性和白人男性的注意。被著墨最多的當地女性形象便是新來的英國官員威爾遜的性伙伴。“一個袒露到腰際的年輕女孩在雨中閃耀而過”,令威爾遜對當地黑女孩產生了興趣,最終抵制不了誘惑,走向當地的妓院。結果看見那里“舊包裝箱搭的床鋪上面鋪著土布”,“一個女孩子穿著骯臟的汗衫躺在包裝箱上,活像扔在柜臺上的一條死魚”。“她正躺在那里等待主顧”。我們可以看出這個女孩地位多么低下,生活狀況多么糟糕。她與威爾遜只有一句對話:“要基格基格嗎,親愛的?十先令。”威爾遜想拒絕,卻被妓院黑媽媽擋住去路并抬高價格,最后威爾遜屈服了,在“密不透風的雨簾和昏暗搖曳的煤油燈光中,”威爾遜聞到了性伙伴“身上發霉的味道”。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當地的女孩作為性對象,多么的廉價和卑賤。
此外,由于文化背景不同,英國殖民者由于和當地居民習俗不同,產生了文化沖擊。在小說中,殖民地的飲食也被描述為“鴕鳥吃的食物”。英國殖民者認為當地食物“太甜”,缺乏營養,所以不愿多吃。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問題的核心》中的流露出的殖民主義傾向。然而同時我們不應忘記,作者格林也是一個崇尚自由,關注人類生存和命運的人文主義者。隨著他后來對第三世界社會現實關注程度的不斷提高和越來越直接的接觸到這些國家的革命浪潮,他也對殖民事業越來越懷疑。除此之外,格林的個人成長經歷也對他的創作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格林1904年出生在英國中部波肯斯特的一個富裕的知識分子家庭。他的父親是當地中學的校長,但他的童年過的并不幸福,他把這些一切都歸罪于對學校的厭惡。因為作為校長的兒子,同學們都不愿與他親近,所以他成了大家孤立和猜疑的對象。這種童年時代的危機感和恐懼心理對于早熟、敏感的他來說如此沉重,以至于他幾次試圖自殺。對他來說,學校生活使他第一次有機會接觸到人世間的罪惡,以及生活在“邊緣地帶”所感受到的那種恐懼。格林的青年時代又經歷了帝國主義列強爭奪殖民地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和資本主義世界空前的經濟危機。戰爭和經濟危機帶來的災難,現實生活中的邪惡和犯罪,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使格林心靈蒙受了創傷。他去過很多殖民地,親眼目睹了殖民地人民所受的種種苦難。這些經歷一方面使他獲得了深刻的洞察力,另一方面也對殖民地人民的危難處境產生了深刻的同情。受這樣的思想影響,格林在《問題的核心》中也流露出了其反殖民主義的傾向。
這一點首先體現在格林對于非洲大陸的熱愛上面。盡管格林的作品中不可避免的存在著歐洲人對非洲人的臆斷和偏見,然而他筆下的非洲卻是真實的非洲。在《逃亡之路》中,格林說“31歲的我深深愛上了西非”。在小說《問題的核心》中,格林對非洲的熱愛之情通過主人公斯考比表現出來。斯考比在西非某殖民地工作了長達15年之久。他常常想,“為什么我喜歡這個地方啊?是不是因為這里的人性還沒有來得及偽裝起來?……在這個地方,你幾乎可以像上帝愛人類那樣—名知道他們有罪還仍然愛他們;你不喜歡做作的姿態和弄虛作假的情趣。”除此之外,在小說中,格林還表達了他對非洲大陸景色的熱愛。小說中對美麗的港口日落有一段細致的描寫:“每逢黃昏,港口會變得非常美麗,這種美麗大概持續5分鐘之久。白天顯得那么污濁、丑陋的公路呈現出像嬌嫩的花朵般的單洪森,這是一個令人感到心滿意足的時刻:一些永遠離開這個港口的人,在倫敦的某一個灰暗潮濕的傍晚有時候會記起這個轉瞬即逝的昏黃燦爛來,他們會感到奇怪,為什么自己過去這么厭惡這個海濱,他們甚至在把一杯酒關到肚子以前,渴望回到這里來”。此外,格林對于非洲人民也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愛之情。斯考比的仆人阿里是當地人的代表。斯考比在與妻子的對話中就明確表達過:“我只愛自己,除此之外,我還愛阿里,這就夠了。”對斯考比而言,阿里是人生中最忠誠可靠的伙伴。他在去班巴出差途中的夢境也折射出,盡管“家”的概念在他潛意識中早已模糊不清,但阿里是他惟一的伙伴:“他正走在一片寬闊,寧靜的草地上,阿里跟在他后面。這個夢里再沒有什么別的人”。盡管后來斯考比因害怕阿里背叛自己,默許尤塞夫將其殺害,但而后立即后悔不已。對阿里的死斯考比自覺難逃其咎,更重要的是他并沒有企圖逃避責任,“他心里想:我把你殺害了。這些年來你一直服侍我,可是到頭來我卻把你殺害了。”考托指出:“《問題的核心》只有一個犧牲品,一個無辜的非洲人。斯考比的英雄特性表現在他完全明白是他的背叛導致阿里之死,因此他永遠得不到赦免。”其他殖民者可以對阿里這樣的仆人之死不予理睬,但斯考比把這看作不可饒恕之罪,這正是格林對被殖民者深懷同情的一筆。
綜上所述,作為殖民時期的作家,格林能夠超越階級局限性,充分體現其熱愛民主、平等和自由的人文主義精神;然而,由于其種族文化身份的限制,他始終無法超越殖民者的視角來進行徹底的反殖民主義書寫,小說難免落下了些許“殖民性”印記。對此,我們應該進行批判性的鑒賞,同時注意到作品中發出的反殖民主義和殖民主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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