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
陳子昂與阮籍在人生際遇上有相似之處,其《感遇》與阮籍的《詠懷》在表達方式和思想情感方面也有類似之處。由于各自生活的時代和思想不同,兩人的詩歌又有一些差異。和阮籍相比,陳詩情感指向更加明確,情感表達更為直接。
陳子昂阮籍詠懷詩子昂感遇之作,歷代論者多以之比于阮嗣宗詠懷詩。唐大歷年間的趙儋在為陳子昂撰寫的《旌德碑》小字注中,便說“道不可合,運不可諧。遂放言于《感遇》,亦阮公之《詠懷》”。其后之僧皎然,更明確地指出“子昂感遇三十首,出自阮公詠懷”。明時胡應麟也說“四杰,梁、陳也;子昂,阮也”。陳子昂自己也曾有“悵爾詠懷,曾無阮籍之思”。因而,阮陳的淵源關系自是不言而喻。陳詩學阮,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他們生活的環境和哲學思想有相似性。陳子昂生活于武后當政時期,政局混亂恐怖,斗爭激烈。這與魏晉易代之時,臣僚名士動輒得咎,少有全者,多有憂生之嗟的境況是相類的。二人皆不得志,受道家思想影響,內心憂苦,又不免有怨時傷世之感和消極求仙的頹靡情緒。因而,在用詞上,在思想情緒上,阮陳二人皆有許多相似之處。籍“本有濟世志”,史載他“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之語,其感情與阮籍之嘆何其相似。
但陳阮二人的不同也是顯而易見的,陳子昂生活的大唐王朝,自非魏晉時代可比,因而,唐人特有的張揚與自信是魏晉時人所難以比擬的。在魏晉易代之時,統治者內部斗爭比較嚴格地劃分為兩派,一是與司馬氏合作者,一是不與司馬氏合作者。在司馬氏一手遮天之時,不與合作,自然難以免禍;與其合作,又無異助紂為虐。而司馬氏又要逼使士人明確態度。于是,嵇康最終因不合作而喪失性命,七賢之中,大多轉變態度而附司馬。因此,在阮籍的時代,難以有第三條道路可走。既不愿依附司馬氏,又要保全性命的阮籍,就必然處于一種極其尷尬的境地。進不能進,退不能退,進退失據,上下無依。
在哲學思想上,阮籍是把名教與自然嚴格對立起來的,在《達莊論》中,他主張崇尚自然,認為人的形體和精神,都是由自然而生。在《大人先生傳》中,他嚴厲抨擊禮法制度,至于“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縛下民,欺愚誑拙,藏智自神。強者睽眠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貪,內險外仁。”“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助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因而,身在司馬朝的阮籍,不可能像向秀、郭象那樣因主張名教本于自然,從而身處廟堂而心安理得。他內心總是充滿憂苦,不知路之所在。“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這正是他內心矛盾痛苦無處發泄,無處訴說的表現。其詠懷詩之特點,為人所共知的還是如鐘嶸所說的“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淵放,歸趣難求”。及如李善所評:“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讀阮籍詠懷詩,總讓人感覺其中有某種若有若無的情緒,某種欲說還休的感慨。遮遮掩掩,虛虛實實。情感復雜,而底氣不足,缺少曹劉詩中的那種慷慨激昂之氣。
處于大唐王朝的陳子昂,與阮籍的生活時代有了很大的不同。盡管當時政局動蕩,氣氛恐怖,但斗爭的雙方主要是武則天與唐氏宗族及朝廷勛舊。一般的朝臣,對于忠李還是忠武并不特別在意。武后稱帝,又本是順理成章,自然過渡,無須徹底換血,大殺臣僚。因而臣下只要不讓武后感到有反心,一般都能免于禍害。武后信佛,曾禁天下殺生,但對吃了人家的羊肉又告密求媚的補闕杜肅,仍是毫不客氣,竟當廷出示杜肅的上表,加以譏諷。可見武后對于鞏固自己統治沒有價值的告密行為也是非常反感的。告密者欲得逞,便“大抵所告皆以揚州為名”。
武則天作為一代女皇,既深受太宗貞觀之風的浸濡,又受著大唐特殊環境的影響,其氣量也有非等閑人可比的一面。她也需要忠于她的骨鯁之臣以鞏固天下,因而對于真正的人才,也是求之若渴。重用奸臣酷吏,不過是她奪取和鞏固自己統治的手段而已。盡管有殺戮,有恐怖,但人心向上,社會從未停止向前發展,這與阮籍時代,人人自危,頹靡之風漫于天下是不可等同相觀的。
陳子昂作為一個庶族地主出身的知識分子,自然不大可能參與當時的政權之爭。其相對寬容的思想意識和時人對于政局的一般態度也使他對于武后稱帝不以為怪。加上武后對他有知遇之恩,因而,他忠于武后是很自然的。子昂入仕不久,朝中即發生一系列大事,武后為達到專權的目的,在不到兩月的時間內,廢中宗、置睿宗于別殿、立武氏七廟、殺故太子賢。老臣裴炎以命力爭,徐敬業于揚州起兵反叛。裴炎被定罪后,“文武間證炎不反者甚眾”,然多受牽連,名將程務挺亦因此得罪,“即軍中斬之,籍沒其家”,朝野震動。子昂對裴程之冤應該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但他在《諫刑書》《諫用刑書》中只提徐敬業等乃“兇亂之賊,叛逆之臣”,認為對他們的鎮壓是“順天行誅”。對裴炎和程務挺之冤,殊未提及。甚至有籠統地將他們與徐敬業等同之嫌。觀子昂兩次上書,盛贊武后,反對濫施刑罰,態度不可謂不鮮明,見解不可謂不深刻,體現了他對百姓的同情,對武后統治的憂慮。但他對阻撓武后稱帝者,即便其確有冤情,也不加申訴。正反映了他忠于武后,同時又希望武后能像真正的明君一樣,擢拔賢才,慎用刑罰,安撫百姓的心理。他擁戴武后,是真心實意的,少有違心的成分。
陳子昂的家庭,有儒家傳統而又雜有黃老、陰陽、豪俠等各家思想。其父曾考取功名最后卻“山棲絕谷,放息人事”。陳子昂也深受儒道俠諸家思想的影響,曾結方外十友,“晚好黃老之言,尤耽昧易象”。子昂時的道家,已與阮籍時的道家有了很大的不同。在向秀、郭象、葛洪、陶弘景等人的改造之下,道家思想轉而成了為世家大族服務的工具。葛洪在其《抱樸子·明本篇》中就說:“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并且曾說過“道家之言,高則高矣;用之則弊,遼落迂闊。”晉時,王康琚甚而有了“大隱隱朝市,小隱隱江海”之語。道家思想的泛化和入世之論,使士人在官和隱之間找到了平衡點。子昂的隱逸思想,也是以經世為核心。因而,在能看到希望時,他積極入世,為則天出謀劃策,不遺余力。在對前途絕望時,便欲退隱山林。因此,他沒有如阮籍那樣尖銳的內心矛盾,沒有不敢說的話,可以走一條不問政事的道路,盡管走這條路有違他的本意,常使他感到很痛苦。
表現在詩中,子昂的感情常常是單純的,其詩句則大多質直,不加掩飾。尤其是在仕途失意之時,其詩常表現為一種大悲痛、大絕望。有時又直接拷問天人之際,探索大化之道。將空前絕后的失落與悲傷融于對萬物無窮循環的追問之中。其評議時局的詩,則寫得猶如奏議一般,直奔主題,沒有多少婉曲和掩飾。因而他的詩,有一種特有的剛直之氣,風骨駿朗。當然,同時也往往使得他的詩缺少一些詩味,過于直白,甚至有說教之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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