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興
“話語影響力”是一個宏觀的社會性概念,一個涵蓋頗廣的全稱術語,本文謹界定為:一個行為體的話語,具有能夠施加影響,造成自己的偏好勝過他人偏好的后果的能力。
定義好像瓶子,瓶子能裝下大海嗎?法國科學家彭加勒說:我們的實驗室太小了,而且,事實跑得比我們快。
墨水淹沒現(xiàn)代社會
充分認識話語,尤其話語影響力的重要性。梳理語言學轉(zhuǎn)向的學理資源,既有學術價值,又有現(xiàn)實意義。
拿破侖說:“大炮轟垮了封建制度。”如今,墨水將淹沒現(xiàn)代社會。話語,話語影響力的重要性,怎么強調(diào)都不過分。
任何理念、理論和政策,都要通過話語來影響人,通過影響人來達到目標。許多問題,問到深處是語言,沒有東西能夠超出、先于、外在于語言。
語言成為任何科學的認識論基礎,成為任何社會科學的絕對必要條件,社會科學的大師們不約而同地從語言理論中尋找學理支撐。
《圣經(jīng) · 約翰福音》:神的話就是生命。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語言交往是人類生存的根本方式,語言交往共同體是人類文化的基本單元。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語言是存在的家。愛德華·薩丕爾《語言論》:語言是一種文化功能,是集體藝術。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語言還可以比作一張紙,思想是正面,聲音是反面。赫舍爾《人是誰》:沒有語言,不可能有主體間的交流。
在社會語言學中,語言不單是一個把想法和需求變成聲音的譯碼程序,而且是一種成形的動力,安排人們以某種方法觀察世界,影響人們的思想和行為,詞先于經(jīng)驗(保羅 · 尼特《宗教對話模式》)。
批判學派、文化學派認為,權力是通過話語產(chǎn)生和再生的,意義蜘蛛網(wǎng)體現(xiàn)的是蜘蛛與其獵物之間的權力關系。福柯《權力的眼睛》:如果沒有話語的生產(chǎn)、積累、流通和發(fā)揮功能的話,這些權力關系自身不能建立起來和得到鞏固。
從話語的社會功用方面看,歐蘇利文《傳播及文化研究主要概念》:語言是一種社會能力。霍布斯《利維坦》:沒有語言,人類之中就不會有國家、社會、契約或和平存在。南北朝時,丘遲善攻心,一書化干戈(丘遲《與陳伯之書》)。《伯爾文論》:語言可導致戰(zhàn)爭,置千百萬人于死地。哈羅德·伊羅生《群氓之旅——群體認同與政治變遷》:沒有語言,民族即不存在,一種語言,就是一只配備了陸海軍的部隊。
語言的發(fā)展與社會的發(fā)展息息相關。社會的變革,往往從語言的變革開始。《周易》: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黃巢起義時,“衣裳顛倒語言異”(韋莊《秦婦吟》)。清朝從理學到樸學的轉(zhuǎn)變,就是以語言為突破口;拉法格《革命前后的法國語言》論證了語言的突然革命導致社會革命。加藤節(jié)《政治與人》:語言能夠推動推動政治,能夠改變現(xiàn)實。“五四”運動也是通過新詩、白話文,奏響了新時代的序曲。
如皮亞杰所說:語言學,無論就其理論結構而言,還是就其任務之確切性而言,都是在人文科學中最先進而且對其他各種學科有重大作用的帶頭學科。
聲若洪鐘的權力
權力產(chǎn)生話語影響力,絕對的權力產(chǎn)生絕對的話語影響力;權力在短時段的有限空間內(nèi)產(chǎn)生速效的、速朽的話語影響力,真理在長時段的無限空間中產(chǎn)生緩慢的、不朽的話語影響力。權力只有和真理結合起來,才能產(chǎn)生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話語影響力。
權力是社會體制中職位的標志,而不是某個人的標志。在社會機構中占據(jù)權勢地位和支配地位時,就有了權力。國王的身體不僅是一個象征,也是一個政治實體。
權力調(diào)動和運用社會智力和物力財富,將自己喂養(yǎng)得膀大腰圓、聲若洪鐘,就像霍布斯打造出來的“利維坦”,包含了全部的社會身體。沒有什么比權力的實施更加物質(zhì)的、生理的和肉體的了。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nóng)村》:權力的文化網(wǎng)絡,諸如宗族、商業(yè)團體、經(jīng)紀人、廟會組織、宗教、神話及象征性資源,無處不在。托夫勒:權力由暴力、財富、信息三者構成 。丹尼斯·朗《權力論》:武力、操縱、說服組合互動,形成強制、合法的權威。西摩·馬丁·李普塞特《一致與沖突》:權力是個體或群體能借以對其他個體或群體施加控制性影響的一切手段。奧爾特加·加塞特《大眾的反叛》:摁一下按鈕,就法力無邊。
伊索《狼與小山羊》寓言中,小山羊站在屋頂上罵狼。狼說:罵我的不是你,是地勢。培根說:必須有能夠付諸行動的權勢和地位,就像打仗必須占領制高點一樣,也像《孫子兵法》中“轉(zhuǎn)圓石于千仞之山”的“勢”一樣。伊利亞德:作為“顯圣物”膜拜的石頭就不再是石頭。張俊以《石頭》歌詞:同一塊石頭,爬上天的就成了星辰,被人仰望。
赫伯特·斯賓塞《社會靜力學》:凡是有權力絞死人的人都有權力教育人。儒家學說影響深遠,是憑藉“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王權支持。福柯認為:話語產(chǎn)生真理,但必須有權力支撐,不存在不受權力影響(power-free)的話語,權力拜物教和話語拜物教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追溯語言史,就是一部統(tǒng)治階級話語影響力的歷史,一般來說,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
權力在短時段的有限空間內(nèi)產(chǎn)生速效的、速朽的話語影響力。希特勒掌權時,《我的奮斗》銷售數(shù)百萬冊,年輕人訂情互贈此書為信物;薩達姆《扎碧芭和國王》等垃圾小說當時列入伊拉克中學和大學的必讀書;巴赫金以較多筆墨論述了權勢對話語力的影響程度(參見《巴赫金全集》)。哥白尼生前沒敢發(fā)表他的《天體運行論》。伽利略懺悔宣誓:我否認、憎恨并詛咒那種認為地球在轉(zhuǎn)動的荒謬、卑鄙、可惡的異端邪說。
控制短時期內(nèi)大眾的思想狀況是容易的,因為他們往往受權威的控制和引導,用權威的眼睛來看,用權威的耳朵來聽,用權威的腦袋來想,但是,如托克維爾所說:不要把穩(wěn)定與力量,或把一件事情的偉大性與持久性混為一談。湯因比《歷史研究》:上帝喜歡削短出頭的椽子,隨著權杖落地,多數(shù)人很快就撤回了他們的支持與模仿。
真理在長時段的無限空間中產(chǎn)生緩慢的、不朽的話語影響力。真理是時間的孩子,不是權威的孩子。人類真正的闡釋者總是享有恒星的命運,但需要多年的時光,它的光芒才能被人看到。蘇格拉底飲鴆之后對朋友說:告訴人們,你們埋葬的只是我的尸體。尼采哀嘆:我的時代還未到來,只有明天的明天才屬于我。叔本華的書幾乎無人間津,他自我解嘲說:一個人越是屬于后代,他就越不能被同輩人理解,我的書像鏡子,蠢驢去照時,鏡子里不可能有天使。英國諷刺作家喬納森·斯威夫特說:當一個真正的天才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時,你辨認他的依據(jù)就是笨伯們?nèi)冀Y成聯(lián)盟對付他。
權力是有效的,也是有限的,布魯諾堅持日心說被處火刑,但地球仍在繞日轉(zhuǎn)動;塞爾維特被燒死在日內(nèi)瓦,但他發(fā)現(xiàn)的血液循環(huán)得到公認;皇帝的“御制詩”,有幾首能夠流傳?現(xiàn)在還有誰讀《我的奮斗》?費希特《論學者的使命》和《人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論證真理,我永生不死;蘇軾:“君子之澤,百世不斬”(《東坡志林》);王文元《日完錄》:官以顯貴者短爍,學以文張者恒舞。西塞羅《論神性》:他們?nèi)怂懒耍⒉灰馕吨麄兊乃枷胍菜懒恕r間是唯一的批評家,它可以使當時看來是堅實牢靠的榮譽化為泡影,也可以使人們曾經(jīng)覺得是脆弱的聲望鞏固下來。
那些生前寂寞的真理發(fā)現(xiàn)者和捍衛(wèi)者,就像普希金《紀念碑》中寫的那樣:他為自己豎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荒草永不會淹沒人們?yōu)樗こ龅男健?/p>
合法性的魔力
話語影響力與合法性呈正相關,合法性借助各種各樣的名義,合法程度越高,話語影響力越大,統(tǒng)治越穩(wěn)固。
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史,是一部從專制到民主的政治制度演變史,也是從以君權神授名義到以人民的名義的話語藝術、話語影響力的演變史。
以神的、正統(tǒng)的名義,歷代各國的情況不盡相同。或神權高于君權,如宗教改革前的西歐各國;或君權高于神權,如信奉東正教的東歐;或神權與君權合一,如哈里發(fā)既是宗教領袖,又是世俗國王。古斯塔夫·勒龐《革命心理學》:臣民在這片國土的每一個角落仰望著他,如中國的天子,既奉天承運,又君臨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皮佑選集》:權杖是上帝賜予國王,國王用它來保護自己的臣民以防止敵人的侵犯。福柯《權力的眼睛》:國王的存在,植于上帝的意愿,使他成為正義、法律和權力的源泉。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zhuǎn)型》:任何一種統(tǒng)治都試圖喚醒和培養(yǎng)人們對其合法性的信念。霍爾巴赫《健全的思想》:一切宗教都是由于渴求統(tǒng)治地位而產(chǎn)生的。杜贊奇:統(tǒng)治者從習慣法、象征等資源中汲取合法性資源,使自己的權力披上合法的外衣。沒有合法性,僅有軍事、經(jīng)濟實力是不夠的,曹操是太監(jiān)的養(yǎng)子,無法與劉皇叔在血統(tǒng)上抗衡,不得不“挾天子以令諸侯”。
陳力丹《精神交往論》:“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在上升時期具有代表全體人民普遍要求的一面。”統(tǒng)治階級以共同命運的象征為旗號為維護自己的利益進行宣傳,任何體系都要求對不平等的合法性有一種共識。官僚機構代表國家或公共事物,其特殊利益便被賦予了公共利益的表象,其成功的奧秘就在于這種特殊利益與公共利益的神秘混淆,在于其特殊利益與一般的社會目標的虛幻吻合。
掌權者有意識地用特殊的認知方式塑造著普遍的意識,將他們的話語偽裝成知識或普遍利益,人民在無意識中接受了權力的干預和馴化,集權主義單向度話語體系,成為奴役的載體,人們感到與資本主義一體化(參見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紀伯倫散文詩全集》:國家的智囊們已經(jīng)消除了牧人和羊群之間的分歧,用神奇的麻醉劑恢復了教長的尊嚴,并將盲目服從重新置于大逆不道的被統(tǒng)治者的心中。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國家把它的意志描繪為以共同的福利為目的的、普遍的和理智的意志,以便能夠掌握國家的“航舵”或抓住開啟立法大門的“門把”。
“人民”等概念往往成為被借用的合法性的名義。路易斯·博洛爾《政治中的罪惡》:少數(shù)擺出一副多數(shù)的樣子,對輿論施加影響,通過以人民的名義說話來指使人民。“革命”的名義也常被盜用,奧爾特加·加塞特:一切看似革命的運動都不過是偽裝下的政變而已。
休謨說:少數(shù)人統(tǒng)治多數(shù)人之謎,不在前者的暴力,而在后者接受了前者創(chuàng)造的輿論。葛蘭西《獄中札記》:在話語影響力的霸權(hegemony)籠罩下,權力變成權威,強制的懾服變?yōu)槲阌怪靡伞⑿母是樵傅姆摹?/p>
合法的話語影響力具有安排秩序、穩(wěn)固統(tǒng)治的魔力。一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像一張?zhí)炀W(wǎng),把那么多的“土豆”整整裝了幾千年。約翰·奧尼爾:神圣就是保持秩序。布瑞安·伊恩斯《人類酷刑史》:只要他們覺得一項命令是來自合法的政府,他們就會遵照執(zhí)行而不去考慮這項命令的內(nèi)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zhuǎn)型》:話語產(chǎn)生交往權力,對管理權力施加影響,創(chuàng)造和取締合法性,合法性取決于社會成員的認同。彼德·布勞《社會生活中的交換與權力》:只有合法的權力才獲得心甘情愿的服從。韋伯說,基于合法性信念之上的服從,才是“穩(wěn)定的服從”。秩序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愿望,托夫勒:這種需要,為政府的存在提供了理由。馬歇爾·薩林斯《甜蜜的悲哀》:國家把人喪失生命、財產(chǎn)和自由的恐懼變成了對秩序加以合法認可的手段。茨威格《異端的權利》:人們有甘受奴役的熱望,因為對安寧秩序的渴望,甘愿把脖子伸進軛里,對那枷鎖加身的手,還要親上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