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歷史上,實際上一直存在著兩種生存方式,一是中華帝國,二是鄉土中國。傳統的正史,本質上是帝國史。盡管太史公在《史記》中盡可能保存鄉土中國的資料,但其體系已經被中華帝國的框架所限定。后來的官修方式,更使鄉土中國的精華被擠軋出正史之外。如果說,二十四史是被榨干了油質水分以后留下的固體形態,那么,鄉土中國作為擠壓出官方敘事的營養物質,滲透在中華大地的鄉間原野自生自滅,而《呂氏鄉約》則是鄉土中國由自在到自為的嘗試。隨著社會轉型,在社會學領域,費孝通等人的田野工作,發掘了鄉土中國的文化層面,與其相比,管理學界至今上缺乏這樣的舉措,尚未發掘出鄉土中國的組織層面。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呂氏鄉約》是一個特殊的范本。
如果不了解傳統中國的帝制時代朝廷對民間組織的警惕和控制,就很難理解《呂氏鄉約》的思想史意義。而且,從《呂氏鄉約》以后,鄉約這種形式也本身不斷向官方靠攏,朱熹對《呂氏鄉約》的修補,還只是輕微打磨了鄉約有可能戕逆朝廷的棱角,那么,到了王守仁的《南贛鄉約》,就已經演變為官辦性質,僅僅在內容上保留了鄉約的社會互助和文化整合效用。稍后的呂坤,干脆把鄉約與保甲合一變成《鄉甲約》。所以,直至民國之前,《呂氏鄉約》不僅是鄉約的開創者,而且是鄉約中自愿性和民間性表現得最為突出者。后來的鄉約,都不同程度地給其民間性帶上了官方帽子,將其自愿性變為半強制甚至全強制。盡管明清時期那些親民官員每逢朔望宣講的“圣諭”在內容上同《呂氏鄉約》相似,但在著力方向上則同《呂氏鄉約》相反。直到民國早期中央失控、地方自治蔚然成風的背景下,《呂氏鄉約》的精神才被重新發現。
中國與西方的歷史進程不同。西方在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中,王權與自治城市的關系,逐漸演變為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而中國在長期的帝①制時代,國家與社會是整合在一起的。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呂氏鄉約》彌足珍貴,它為人們提供了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新思考。
儒學的發展,也有諸多變化。許多學者都關注儒學的向內與向外的區別,即“內圣”與“外王”的區別,但是,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儒學向上與向下的區別。誠然,從孔子到朱熹、王守仁,都立足于以儒學從政,然而,當儒學被統治者接受卻依然無法實現三代理想時,儒學應該向何處著力就成為問題。宋代王安石變法滿懷信心要以《周禮》為樣本直追堯舜,卻步履顢頇走到了別處。呂大鈞拒絕起復出仕而甘愿進行民間實驗,實際上是在探索踐行儒學的新領域。《呂氏鄉約》的問世,顯然不是搞什么頂層設計,而是追求基層局部的“善治”。它憑借儒學的文化力量,依賴于道德約束和同人共勉,試圖在追求“外王”的國家和追求“內圣”的個人之間開辟出一個第三域。盡管他的實驗并未產生重大現實效應,而且在呂氏身后的演變中遭受到官方的“收編”,但其中蘊含的思想價值卻無法磨滅。也許,呂大鈞在起草鄉約時,曾點那種“獨對春風詠不休”1的自得成為他的楷模。也正是這種在國家與個人之間尋求突破的情懷,使深受《呂氏鄉約》影響、致力于鄉村建設的梁漱溟發出了“這個世界會好嗎?”的終極之問。從呂大鈞到梁漱溟,可以看到若隱若現的精神傳承。古代的理學家,把呂大鈞看作仲由(子路)式的儒門勇者;梁漱溟“三軍不可奪志”的振聾發聵,何嘗不是子路再世?當今人們研究社會自治和第三部門,往往從國家治理的技術和方法層次著眼,實際上,《呂氏鄉約》的問世和流變,可以使后人看到自治、獨立與勇者的社會擔當之間的內在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