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珠寶盒

蔡怡

我找來一個小鑷子，小心翼翼地捏住珠寶盒抽屜底部的一張紙片。珠寶盒是婆婆的遺物，她歷經3次中風，昏迷了20天之后去世，結束了人間85年的情緣。婆婆一生歷經多次戰亂，一直隨身帶著這個珠寶盒，她在遺言中說，要把它留給兒女們當紀念，以便睹物思人。

整理婆婆的遺物時，撫今追昔，淚眼婆娑中，我發現珠寶盒底露出一角泛黃的紙片。什么東西會藏在婆婆貼身珠寶盒底部的夾層？

我默默地注視著它，覺得它在向我招手，呼喚我將它從幽暗中釋放出來。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捏住紙片，一點一點地抽，好似在抽著蠶繭上的絲，愈抽愈長；又好似在偷開別人上鎖的生命之屜，不知會開出什么秘密。

早年我和公婆同住時，有一天，公婆為一件小事起了爭執，吵著吵著，開始翻起陳年舊賬，隱隱約約聽到婆婆在指責公公：“談到錢我才生氣，你不是說……多少年過去了，錢在哪里？鉆石項鏈又在哪里？”

公公一向大男子主義，在婆婆面前總居優勢，剛才還理直氣壯地數落婆婆沒有金錢觀念，聽到這話卻像一個飽滿的氣球被針戳了一下，“哧”的一聲泄了氣，軟手軟腳走到客廳，獨自坐在沙發上生悶氣，而一場口角也就因這條鉆石項鏈不了了之……

好奇的我向剛下班的丈夫打聽這件事，沒想到他對此話題毫無興趣，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什么鉆石項鏈，以前不就告訴過你，那是她編的神話！”

婆婆來自越南華埠一個富裕的米商之家，在20世紀20年代，家中就用福特與雪鐵龍轎車代步，還擁有波納街上的所有房子，年輕未嫁時的婆婆被街坊鄰居稱為“波納街的漂亮公主”。

公公聽到婆婆興高采烈地和我聊及此事，撇著嘴角，半戲謔、半嘲諷地哼一聲，而丈夫在一旁也有樣學樣地搖著頭，對婆婆自夸是公主無法茍同。我看得出來丈夫崇拜公公，而對自己的母親，則像是對待一個沒長大的孩子，缺少幾分尊重。但身為兒媳婦的我，當然喜歡這位走過漫漫人生長路，卻沒有累積過多的世故，依然擁有一雙晶亮、好奇的眼睛的婆婆。

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婆婆念完私塾之后，被她的父親送回廣州，就讀于基督教傳教士在中國南方辦的第一所女子學校真光中學。婆婆曾驕傲地說，陳香梅女士、胡志明的夫人曾雪明女士，都是她的學姐。

從真光中學初中畢業后，婆婆進入廣州當時名氣更大的培正高中。因為外形靚麗、個性活潑，婆婆在學校里是風云人物，能演會唱，不但參加詠詩班，而且連學生話劇的女主角也非她莫屬。

當中國全面陷入水深火熱的抗日戰爭時，年方18歲還是個天真爛漫大孩子的婆婆，奉父命嫁給她在廣州剛認識、大她9歲的公公。婚禮在越南西貢國際商會舉行，如童話故事般迷人。從小在家中由舞師教授國標舞的婆婆，穿著從法國巴黎空運來的婚紗，在婚宴中和不同的舞伴跳探戈、華爾茲，舞得盡興，出盡風頭。

婚后公婆住在尚未被戰火波及的香港，過著甜蜜、偏安的小日子。日本人占領香港之后，驅逐尚未落籍香港的華人回歸內地，而且沒理由地抓走當時身為中國電力公司廠長的公公，拘禁48小時后放回。被嚇壞了的公婆，立刻變賣了全部家產，趁著夜色，買船渡惡水，投靠越南的家人。

往事重提，公公總陰著一張臉，望著無際的天邊，連連嘆氣，不再出聲。他的眼神少了平日的灑脫，多了幾許飄忽；而婆婆說到這段故事時，也沒有重返娘家的喜悅，反而像是受了無名委屈的小孩，眼里含著淚水。顯然，山河變色、倉皇逃難是回憶的暗井，令人神傷，不忍回眸。

避開了殘酷的中日戰火的公婆，卻避不開婚姻生活中現實的爭戰。移居越南后的公婆好像被施了某種魔咒，永遠逃不開與錢有關的“戰爭”。

在南越總統府內負責華人庶務的公公，官位不小，因不愿以職權換取額外收入，其薪水經不起從小花慣錢又愛在娘家充場面的婆婆帶著6個孩子啖美食、喝咖啡、看電影的折騰，往往才過月中，薪水袋就空空如也，不得不焦頭爛額地外出張羅。丈夫回憶他在懵懂的兒時、昏黑的夜半，聽到父母不斷為錢爭吵時，母親會扯出“鉆石項鏈”，而這4個字好像魔音穿腦，總讓咋呼的父親突然態度軟化。

當時丈夫和他的兄弟姐妹也曾對鉆石項鏈充滿好奇，私底下曾經熱烈討論過，也問過他們的父親。但每次問，就看到他們原本瀟灑神氣的父親長吁短嘆，不再言語，好似跌落到一個他們進不了的幽谷。

兒女們心疼父親工作辛苦卻月月入不敷出，對母親不會持家心存不滿。在他們眼中，外公外婆家，只剩世家的氣焰，并沒有太多世家的財力，所以，他們推測“鉆石項鏈”不過是母親夸耀娘家過去財富的神話，是風中傳言，終將隨風而去。

當公婆熬到不再為金錢爭吵的年紀，卻又陷入南北越戰爭。軍備遠勝過北越的美國不知為何就是打不贏這場他們當初完全沒看在眼里的戰爭。美國總統迫于國內輿論壓力而宣布停戰，大批軍力撤出越南戰場后，南越政府軍迅即土崩瓦解，完全無法抵擋北越，傷亡慘重。公婆描述當時的西貢，滿街都是斷手、斷腳的殘兵，四處行搶。

當時我和丈夫在美國，剛結婚一年還在念研究生的我，看丈夫整天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流著淚激動地讀報紙、看電視新聞，不知如何搭救身陷戰亂中的父母。他尤其擔心南越政權倒臺之后，做過幾十年官的父親將面臨的命運！

1975年，西貢即將被北越軍隊攻破，美國開始計劃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直升機撤僑計劃”，為這場不名的戰爭，聊盡人道上最后的補償。當時已經是美國公民的姐姐和姐夫，急中生智，大膽上書當時的國務卿基辛格，懇請美國政府在拯救阮文紹、阮高祺等“大人物”時，不能忘記那為南越政權服務幾十年的唯一華裔官員——我的公公。

在分秒必爭的生死關頭，公婆幸運地名列美國大使館發出的最后一批撤僑名單中。接到那極其珍貴的緊急通知時，公婆只有24個小時，打包他們在越南30余年的人生。

婆婆的隨身細軟里，除了一個珠寶盒，剩下的都是6個兒女從小到大的成長記錄。常被家人嫌棄不成熟的她，卻在永別自己家鄉、一片倉皇的最后一刻，蘇醒了。她終于剪斷了和娘家的臍帶，拋棄所有浮華，選擇了她人生中最珍貴的兒女相片。

我在公婆落難的情況下和他們見面，但婆婆臉上的風霜掩不住她眼里閃爍著的光芒。已拋棄所有華服的她，穿著一襲深紫色褲裝，打著紫花方巾，仍不愧是永遠漂亮的“波納街公主”。

可能因為我們家有他們看著長大的孫兒，公婆雖有6個兒女，卻最常和我們同游。后來，賭城拉斯維加斯成了全家人最常拜訪的地方，一向視錢財為身外之物的公公，到了晚年不知為何突然迷戀起賭城的“拉霸”。每次去賭城，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他，卻虔誠地站在一個吃角子老虎機前，禱告又禱告，祈求又祈求，然后才拉一把，希望聽到“嘩啦嘩啦”中大獎的聲音。該吃午餐的時候，我看見他還在原地，便勸他先吃飯，稍事休息再玩，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公公就急忙揮手說他吃過了，不要管他。

經濟上已經沒有任何匱乏與需要的公公，為何如此求財若渴？我既好奇又納悶，偷偷問他：你中了大獎要買什么？本來斗志昂揚的公公突然長嘆一聲，幽幽地說：“我欠你婆婆一個大承諾未兌現。”

除了去賭城，公公也開始熱衷買彩票。每次一定買10張樂透彩票，情緒既緊張又亢奮。但直到去世，他從未中過一張彩票，也從未在賭城贏過一分錢。他走后8年，形單影只的婆婆也離開了人世。彌留之際，婆婆一再遺憾沒有任何財產分給兒女，只有一個歷經戰亂、一直保留在身邊的珠寶盒……

我小心翼翼打開婆婆上了鎖的生命之屜，找到的是一張布滿歲月痕跡、斑斑點點的紙片。打開一看，那是一張1942年香港銀樓的當票，典當物是一條鑲有兩克拉鉆石的白金項鏈。

所有在場的人都高聲驚呼，臉色蒼白，好似看到了神奇魔幻的異物。

1942年，不就是公婆被迫離開淪陷中的香港、變賣家產逃到越南的那一年？

原來，在籌錢逃難時，公公確曾央求婆婆變賣娘家陪嫁來的鉆石項鏈，并且信誓旦旦地說將來一定會加倍地還給她，讓她全身戴滿鉆石……

原來，“鉆石項鏈”既不是風中傳言，也不是神話！

那些昏影暗夜中朦朦朧朧的爭吵、公公陰郁的面孔、婆婆壓抑的委屈，及面對賭城“拉霸”的虔誠祈禱……突然間都有了生命，有了意義。

泛黃的單據度過悠悠歲月，在我手中輕輕訴說著古老的故事。大時代的顛沛流離，小人物的卑微無奈，讓那真心許下的、重如泰山的承諾，都淹沒在滔滔東流的歷史長河中，永無實現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