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嚴勇
摘要20世紀50年代初,隨著美國反共浪潮影響的增大,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受到了麥卡錫主義的迫害。愛因斯坦基于自己獨立的道德判斷力,公開發表言論支持與鼓勵知識分子與麥卡錫主義作斗爭,他的言行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本文論述了弗勞恩格拉斯事件、夏多維茨事件以及管子工事件等代表性事件的經過與影響,描述了這位著名科學家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表現出的不畏強權、敢于伸張正義的高尚品德。
關鍵詞 愛因斯坦 麥卡錫 學術自由 思想自由
自1950年代以來,隨著麥卡錫主義影響的增大,美國掀起了一股聲勢浩大的反共浪潮。許多人在這場運動中受害,最為著名的是羅森堡夫婦(Julius andEthel Rosenberg)被判處死刑;大約有150人被捕入獄,不過大多數人一兩年之后被釋放。其實,懲罰更主要來自于經濟方面——許多人為此失業。耶魯大學法學院教授布朗(Ralph Brown)估計大約有一萬人左右失去工作,但是他也承認這個數字可能被低估了[Schrecker 1994,p.76]。大多數美國人出于恐懼而保持沉默,他們甚至被稱之為“沉默的一代”。1952年1月13日,美國最高法院法官道格拉斯(William 0.Douglas)指出,恐懼使得越來越多的男男女女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委曲求全。這種恐懼僵化了人們的思維,限制了公眾的自由討論,使得許許多多的有識之士感到絕望。[Douglas 1952]
倡導學術自由與思想自由,是愛因斯坦社會哲學思想的重要內容之一。愛因斯坦對美國民眾對麥卡錫主義的不抵抗深感失望,他痛恨麥卡錫(JosephMcCarthy)等人打著國家安全的旗號,肆意影響與干擾學術自由和思想自由。由于愛因斯坦的巨大聲望,他對學術自由與思想自由的號召與支持,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1955年4月18日,也就是愛因斯坦逝世的這一天,《普林斯頓日報》出版號外,報道了此事。除了許多同事和朋友的懷念與稱頌的內容之外,專門有一欄講述愛因斯坦對學術自由的關心。由此可見,愛因斯坦的學術自由思想的確引起了人們的關注。本文就幾個代表性的事件及其影響進行簡要論述。
一 “弗勞恩格拉斯”事件
1.愛因斯坦對弗勞恩格拉斯的支持
麥卡錫通過參議院的調查小組委員會,把許許多多他們懷疑的對象叫去,盤問他們的政治信仰和社會、政治關系。那些認為這些調查是對受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的自由權利的侵犯,從而因此拒絕作答的人,將會因蔑視國會罪而被判處監禁;如果以憲法第五修正案為理由拒絕作答,則會被處于罰款(按照憲法第五修正案,如果證人的證言于己不利,他可拒絕作證)[內森、諾登1992,頁244]。在紐約教師團體中,這種清查活動從1950年代初就開始了。1950年3月16日,紐約教育局投票開除了一名已經在紐約布魯克林工作了三十年的小學教師,原因是由于她在政治信仰方面撒了謊。六周之后,又有8名教師被停職,其中不乏有數十年教齡的老教師。1951年2月,這些教師被開除,由此揭開了大規模清查教師的序幕[Caute 1978,pp. 434-439]。1953年6月19日,《紐約時報》報道稱,18日,接受愛因斯坦建議的教師被教育局開除了,這名教師叫弗勞恩格拉斯(WilliamFrauenglass),同時還有另外5名教師被開除。他是怎么想起跟愛因斯坦聯系的呢?
1953年,愛因斯坦獲得了洛德與泰勒(Lord&Taylor)百貨公司頒發的獨立思考獎,以表彰他在科學研究方面的標新立異。5月4日,愛因斯坦在獲獎廣播講話中說:“……看到一個不可救藥的標新立異者的頑固不化受到大家熱情的稱贊,我由衷地感到高興。誠然,我們關注的是一個偏僻領域中的標新立異,在該領域中,參議院委員會目前尚未感覺到有必要去進行一種重要的攻擊任務,以防止威脅到缺乏批判能力或膽小的市民的內在安全的那種危險。”[Einstein 1982,p.33]
顯然,愛因斯坦在這里批判了麥卡錫主義無孔不入的調查。弗勞恩格拉斯是紐約布魯克林的中學英文教師,他已經從教23年了。弗勞恩格拉斯聽到了愛因斯坦的講話,從他的講話中聽出了他對麥卡錫主義的諷刺與批評。4月24日,弗勞恩格拉斯被國家安全小組委員會傳喚,因為他在六年前在一個由教育局舉辦的研討會上作了關于“跨文化教學的技巧”的演講,被委員會批判為“違背了美國的利益”的證據。在聽了愛因斯坦的廣播講話之后,5月9日,他給愛因斯坦寫信說:“根據憲法的基本原則,我拒絕回答關于政治歸屬的問題”。弗勞恩格拉斯也提到,根據城市憲章第903款,他現在面臨著被開除的危險。這一條款規定,對于采用憲法第五修正案而拒絕回答官方問題的雇員將被開除。他在信中寫道:“要想聯合教育工作者和社會大眾抵擋這股新興蒙昧主義的攻擊,您發表一份聲明將是最有幫助的。”[Buder 1953]
1953年5月16日,愛因斯坦在給弗勞恩格拉斯的回信中寫道:“每一個受到委員會傳訊的知識分子都應當拒絕作證,也就是說,他必須準備坐牢和準備經濟破產……但這種拒絕作證的依據,不應當是大家所熟知的那種遁詞,即援引《第五條修正案》以免自己可能受到牽連;而所依據的應當是這樣的主張:無辜的公民屈服于這種審問是可恥的,而這種審問是違反《憲法》精神的。”[愛因斯坦2009,頁365-366]1953年6月12日,《紐約時報》發表了這封信。這篇報道由布德爾(Leonard Buder)撰寫,題目是《拒絕作證:愛因斯坦給被國會傳喚的知識分子的建議》,布德爾介紹了此信的由來,并通過電話與愛因斯坦進行了確認。愛因斯坦還說,如果他收到傳票,也會拒絕作證。在報道的最后,布德爾指出,弗勞恩格拉斯于前一日說,愛因斯坦在信中提到知識分子在拒絕作證時,不應該根據第五修正案來尋求保護。然而,他同意將“但這種拒絕作證的依據……”第一句刪掉。[Buder 1953]
事實上,在發表該信之前,愛因斯坦還有些心存疑慮。他問內森( OttoNathan):“你認為我會被送入大牢嗎?”兩人細致地討論要不要從《紐約時報》把這封信撤回來。當信件發表時,愛因斯坦其實并不樂觀,但后來他拿此事與朋友開玩笑,假裝失望地說,麥卡錫已經選擇不回應他的挑戰。愛因斯坦的朋友凱勒(Erich Kahler)后來寫道:“在那段時間,我從未見過他如此開心,對自己的目標如此堅定。他的目的是攪動公眾的良知。”[Sayen 1985,p.272]
2.批判與支持
愛因斯坦的信發表后,《紐約時報》等許多報紙都發表了報道以及評論愛因斯坦言論的文章。面對愛因斯坦的嚴厲批判,麥卡錫也不示弱。6月14日,《紐約時報》發表了麥卡錫的回應言論。他說,今天如果任何人給出像愛因斯坦博士本周所給的這種建議,“他本身就是美國人民的敵人”。麥卡錫還進一步評論道,愛因斯坦的信件“毫無新意。曾經在我們的委員會面前出現過的每一個共產主義律師,都給出了同樣的建議。”6月22日,《紐約時報》報道,麥卡錫于21日說,現在,任何人只要求助于憲法權力而拒絕告訴國會委員會他是否是赤色分子,那么“他顯然就是共產主義者”。
除了報紙上公開的批判之外,還有一些普通人寫信給愛因斯坦進行批評,有的言辭頗為激烈[艾薩克森2009,頁380]。但是,也有人勇敢地站出來支持愛因斯坦。6月13日,奧斯丁( E.O. Austin)給《紐約時報》編輯寫信,批判該報對愛因斯坦的批評,信件發表于6月17日的《紐約時報》。在反駁了相關觀點之后,他說:“如果需要的話,聰明人會使用公民不服從這種溫和的武器進行抗議,這樣可以避免使用武力和暴力。”奧斯丁甚至贊揚愛因斯坦“是一位有遠見的政治哲學家”[Austin 1953]。又如,7月9日,穆思特(A.J. Muste)給《紐約時報》寫信說,愛因斯坦的做法是對的。[Muste 1953]
1953年6月26日,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紐約時報》上撰文支持愛因斯坦。當天愛因斯坦看到報紙后,馬上就給羅素回信說:“您給《紐約時報》那封義正詞嚴的信,是對高尚事業的一個偉大貢獻。”[愛因斯坦2009,頁367]愛因斯坦給羅素的信也折射出,當時美國社會還很少有著名人士站出來公開反對政府的反共政策,因此愛因斯坦對羅素的支持自然也心懷感激。不過,也有人私下寫信支持愛因斯坦。比如,曾擔任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首任院長、當時已退休的弗萊克斯納(Abraham Flexner)就寫信給他表示感謝。[艾薩克森2009,頁381]
愛因斯坦的言行確實激起了不少人的斗志。1953年12月18日,當曼哈頓的一位高中數學教師阿德勒(Irving Adler)面對參議院的質詢時,他也引用愛因斯坦給弗勞恩格拉斯的信,拒絕回答他是否為共產黨員的問題。著名的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也曾引證愛因斯坦的話:“相對于那些實際犯罪的人導致的危險而言,容忍罪惡的人使這個世界處于更大的危險之中。”[Ansbr0 2000,p.227]
二“夏多維茨”事件
1.事件經過
愛因斯坦給弗勞恩格拉斯的信發表之后,許多麥卡錫主義的受害者都寫信給愛因斯坦,試圖尋求他的支持與幫助。不過,由于愛因斯坦的健康狀況不好,而且他也不想過多地在媒體上曝光,因此對于絕大多數的要求都予以拒絕。不過,夏多維茨(Albert Shadowitz)卻成功了。1953年12月8日傍晚,夏多維茨從新澤西來到普林斯頓。他剛收到傳票,即將出席麥卡錫的參議院調查委員會,受愛因斯坦給弗勞恩格拉斯的信的激勵,夏多維茨也試圖從愛因斯坦這里得到支持和幫助。由于在電話薄上找不到愛因斯坦的電話,于是他驅車來到普林斯頓。夏多維茨跟愛因斯坦說,他決定拒絕回答麥卡錫的問題,愛因斯坦明確給予支持,還告訴他盡管利用自己的名字。而且,最后兩人商量的結果是,援引憲法第一修正案而不是第五修正案,指委員會此舉是侵犯言論自由和結社自由。[杰羅姆2011,頁321]
12月16日,夏多維茨出席了參議院的聽證會,聽證會由麥卡錫主持,不過夏多維茨拒絕回答相關問題。愛因斯坦對夏多維茨的證詞頗為滿意,因為他在一個月之后給夏多維茨寫信說,“這件事的影響非常有效,不論是對你還是對公眾而言都是如此。”愛因斯坦在信中還強調,他想“極力避免這樣的印象,即我在發揮著某種政治組織者的功能。必須澄清的是,我本人僅限于公開、清楚地陳述我的信條。”夏多維茨回信說:“……我不但完全理解你的想法,而且還完全贊同。請相信,將來我不會以任何方式把你卷入我的事務之中……”[Fox 1980]12月17日,也就是夏多維茨出席聽證會的第二天,《紐約時報》在頭版報道了此事,還比較詳細地介紹了夏多維茨與麥卡錫交鋒的過程,報道開頭就提到了愛因斯坦[Kihss 1953]。12月28日的《時代周刊》也進行了報道。
那么,夏多維茨真的是共產黨員嗎?他真的威脅到美國政府的安全了嗎?我們來簡單看看他的生平。1915年5月5日,夏多維茨出生于美國紐約的布魯克林,是一位猶太移民的兒子。夏多維茨十多歲就加入了共產黨,因為在1930年代中期,只有共產黨才認真地對待希特勒的威脅,而希特勒對猶太人的迫害是眾所周知的。他曾在紐約做電氣工程師,1943年至1951年在聯邦電信傳播實驗室里工作,在這里他幫助建立了一個工會。因為當時已有的工會不允許黑人和猶太人加入,于是他就參與組建了一個任何人都可以加入的工會,而麥卡錫認為這個工會與莫斯科有聯系。因此,他收到了麥卡錫的傳票。不過,由于反對蘇聯領導人的某些過分行為,夏多維茨于1950年退出了共產黨。之后,夏多維茨失去了工作,而他家里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女兒。由于找不到工作,他就去攻讀博士學位,最終完成了學業,在大學里找到一份教授物理學的工作,之后一直從事物理學教學與研究工作。
可見,麥卡錫等人完全是在捕風捉影,夏多維茨雖然曾經是共產黨員,但他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沒有與美國政府作對,更談不上威脅。跟許多人一樣,他是麥卡錫主義的受害者。不過,愛因斯坦的支持與鼓勵影響了他的一生。雖然曾經受到過威脅,也遭受過失業的痛苦,但夏多維茨的行為卻顯示了一名知識分子的氣節。
2.余波
與夏多維茨一樣,有的收到參議院傳票的人也援引憲法第一修正案,而不是第五修正案,比如拉蒙特(Corliss Lamont)以及安格(Abraham Unger)等人就是如此。當時拉蒙特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講師,他專門出版了一個小冊子,對麥卡錫委員會的權力提出挑戰,并收入了愛因斯坦給弗勞恩格拉斯的信。
受夏多維茨案件的激勵,更多的人求助于愛因斯坦的支持。弗里德( EmanuelFried) -獨立的聯合電工工會的國際代表,被指控為共產主義者,他拒絕回答國會委員會的相關問題。他說他收到了愛因斯坦的信,愛因斯坦在信中寫道:“我相信你做對了,而且履行了作為一位處于困境中的公民的責任。”《紐約時報》聲稱,這是繼弗勞恩格拉斯、夏多維茨之后,愛因斯坦第三次公開建議個人不要與國會關于共產主義的審訊進行合作。另外,夏多維茨案件被媒體大量報道之后,他的名字也廣為人知,在愛因斯坦逝世后,有的收到參議院傳票的人干脆直接向夏多維茨咨詢。
當然,仍然有人對愛因斯坦不滿。1954年4月11日,《紐約時報》轉述《新聞快報》(News Bulletin)的批判文章說:“愛因斯坦,這位著名的從歐洲的仇恨與專制中逃離出來的流亡者,反復建議‘知識分子對有關他們的共產主義關系問題拒絕作證。此人從美國得到的遠遠多于他所給予的,還以為自己有權指導他的同道關于他們對國家的義務范圍的問題……”[Coast 1954]
1954年3月13日,為了慶祝愛因斯坦的生日,“保衛公民自由非常委員會”(ECLC)在普林斯頓舉行了關于“學術自由的意義”的會議,有兩百人出席會議[Laurence 1954]。愛因斯坦沒有出席,但回答了委員會提出的五個問題,提出了他自己對學術自由的理解,并呼吁知識分子承擔起應有的保護自由權利的責任。對于“您認為幫助政治審訊的受難者最好的辦法是什么”這一問題,愛因斯坦指出,希望能夠給受難者提供援助[愛因斯坦2009,頁372-374]。愛因斯坦接著說:“這需要資金,而且資金的征募和使用都應該交給一個由大家都認為值得信賴的人領導的小型組織來運作。該組織應該與所有關心保護公民權利的團體保持聯系。由此,就有可能解決這個重要問題,而不需要設立另一個開銷較大的資金征募機構。”內森認為:“即使愛因斯坦在給ECLC的陳述中沒有提到‘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CLU),但毫無疑問他是知道這個組織的。”ACLU具有接受募捐并使用相關資金的功能,但愛因斯坦可能認為其運作得并不理想,所以在此提出建立一個小型組織的建議。由此可見,愛因斯坦不但從道義上支持麥卡錫主義的受害者,還希望在經濟方面能夠給他們以實際的幫助。
三“管子工”事件
1.起因與經過
1953年12月,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Dwight Eisenhower)取消了對奧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忠誠審查的特許。1954年4月,對奧本海默的秘密聽證會開始進行,最終的結果是認為他的忠誠沒有問題,但存在安全危險。此事對奧本海默打擊非常大,之后他的安全特許權也一直沒有得到恢復。不言而喻,愛因斯坦對美國政府對奧本海默事件的態度非常生氣[方在慶2006]。1954年9月,懷特(Theodore H.White)在《記者》雜志撰文分析了美國科學家的處境,并專門提到了奧本海默事件。他指出,美國科學家的獨立性在減弱,對政府的依賴性在增強。有限的科研資源被大量地服務于所謂的國家安全,只有極少數的科學家在從事著最高水平的科學研究,等等。[White 1954]
1954年,愛因斯坦在回答美國《記者》雜志對懷特的文章有什么意見時指出:“如果我重新是個青年人,并且要決定怎樣去謀生,那么,我絕不想做什么科學家、學者或教師。為了希望求得在目前環境下還可得到的那一點獨立性,我寧愿做一個管子工,或者做一個沿街叫賣的小販。”[愛因斯坦2009,頁375]該文以通信的形式發表在11月18日出版的《記者》雜志上。編輯對愛因斯坦的回信評論道:“我們很榮幸,但實際上并不情愿發表愛因斯坦的來信。……負責任的思想家可以使用像愛因斯坦的信這種苦口良藥的優點。這就是我們感謝愛因斯坦給我們帶來震動的原因,我們相信,讀者也會像我們一樣震動與感激。我們需要這種震動。”從編輯的評論我們可以看到,《記者》雜志對發表這封信是有一定的顧慮的。另外,評論中對美國所謂的自由的標榜,也掩蓋不了他們對當時美國社會狀況的不滿。正如《記者》雜志預料的那樣,愛因斯坦的這篇短文確實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在此之前,也就是1954年11月10日,《紐約時報》頭版就發表了愛因斯坦給《記者》雜志的信,還提到了該雜志編輯阿斯科利( Max Ascoli)即將做出的評論。第二天,《紐約時報》報道,“愛因斯坦將獲得管子業工會的會員卡,雖然現在開始學習這個行業是有點晚了。”管子業工會主席德金(Martin P.Durkin)承諾授予愛因斯坦榮譽會員稱號。12日,芝加哥管子業工會聲稱,如果愛因斯坦博士是認真的,那現在開始還不算太晚,并給他寄了一張管子工工作證。在收到工作證后,愛因斯坦回信說,他很高興收到工作證,還說這種姿態“表明您并不介意我的尖刻的評論,甚至您也可能贊同我這樣做的目的。”紐約的管子業工會還送給愛因斯坦一套鍍金的管子工工具,據說愛因斯坦非常高興收到這樣的禮物。[Smoot 2006]
2.誤解與反響
但是,我們不能僅僅從字面上來理解愛因斯坦所說的話,因為這樣可能會產生誤解。11月11日,也就是愛因斯坦的“管子工”言論發表的第二天,《紐約時報》發表評論認為:“愛因斯坦博士實際上是在鼓勵年輕人因為這種不愉快而放棄科學與學術,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雖然評論者用心良苦、言辭懇切,但卻是誤解了愛因斯坦。無獨有偶,一位名叫陶博的年輕學生(Arthur Taub)寫信給愛因斯坦,責備他似乎要放棄科學事業。愛因斯坦在回信中說:“你完全誤解了我的言論的目的。我是想指出,那些不學無術的人,憑著他們公開的權力地位欺壓專業知識分子的種種行為,不能被我們沒有反抗地逆來順受。”[Cranberg 1979]
愛因斯坦的好友佩雷西(Janos Plesch)認為,愛因斯坦從未想過為任何其他可能的職業而放棄他的科學研究。愛因斯坦的“管子工”言論的意思是,如果他需要以做管子工來謀生,他可能會這樣做,但在業余時間他也會思考科學問題[Plesch 1995]。另外,愛因斯坦后來與朋友的通信有助于我們更清楚地理解他的想法。1954年11月15日,他說:“我對科學的熱愛與尊崇沒有絲毫減少。我的目的只是提醒人們去捍衛他們的政治權利和憲法。”1955年3月26日,愛因斯坦說:“我想說的是:在當前的環境中,我不愿意在一種憲法賦予我的公民權利不受到尊重的職業里謀生。”[Fox 1980]
可見,愛因斯坦的本意并不是說他會因為科學家的自由受到限制而放棄科學事業,而是希望在職業生涯中獲得更多的思想自由;并希望公眾能夠積極行動起來,為爭取思想自由而進行斗爭。如果我們回想一下愛因斯坦在伯爾尼專利局的生活,我們也能更好地理解愛因斯坦的“管子工”思想。當時,愛因斯坦的本職工作是專利審查員,而他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用大量的時間來進行科學研究,并取得了偉大的成就。我們可以假想,如果正當盛年的愛因斯坦因為自由問題憤而離職,真的去做了管子工,他仍然會像當年在伯爾尼一樣,利用“業余”時間從事科學研究,說不定還會創造另一個“奇跡年”。
雖然愛因斯坦并不愿意過多在媒體上曝光,但他的言論常常顯得深刻而幽默,有時還有點惡作劇的味道,很投合媒體的胃口,“管子工”言論就是其中的典型之一。由于愛因斯坦的“管子工”言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有的科學家為了避免公眾產生歧義,也發表文章參與討論。比如,美國航空科學家,后來擔作國家航空咨詢委員會副主席的德萊頓( Hugh Dryden)在《科學》雜志上撰文分析了當代科學家的生活狀況,試圖糾正公眾的誤解。文章開篇就引用了愛因斯坦的“管子工”言論,不過,德萊頓指出,盡管許多科學家對政府行為和公眾的態度感到擔憂,但大多數科學家都知道這些行為和態度來源于冷戰的壓力與應力。大多數科學家并不希望成為管子工,他們同意在某些科學領域中采取必要的保密與安全措施[Dryden 1954]。德萊頓其實是在粉飾政府對學術自由與思想自由的破壞,希望科學家和公眾把注意力轉移到冷戰方面,而不是去找美國政府自身的錯誤。
四 結語:獨立道德判斷力
愛因斯坦在反抗麥卡錫主義過程中的言行很容易使人們想到梭羅(Henry D.Thoreau)最初發表于1849年的著名文章《論公民不服從的責任》。梭羅在文章一開篇就指出,“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梭羅認為,“我應該承擔的惟一義務就是在任何時候都做我認為正確的事。”事情的正確判斷標準在于個人的良心,良心甚至高于法律。個人不應該被動地去適應政府,如果政府的行為違背了個人的良心,那就應該遵從自己的良心行事,反抗政府的不良行為,而不去做自己都要譴責的錯事。[Thoreau 1903,pp.7-34]
據說這篇文章對甘地(Gandhi)產生過深刻影響。梭羅學會的一名會員請愛因斯坦談談對這篇文章的看法,愛因斯坦于1953年8月19日回信說:“我從未看過梭羅寫的任何東西,對他的一生也不了解。世界上確實有不少(盡管還不夠多)具有獨立道德判斷力的個人,他們把抵制惡行(有的惡行甚至受到國家法律的鼓勵)視作已任。也許梭羅確以某種方式影響了甘地的思想。但是不應忘記,甘地是非凡的智力和道德力量與政治獨創性和獨特形勢相結合的產物。我認為,即使沒有梭羅和托爾斯泰,甘地仍會成為甘地。”[內森、諾登1992,頁297]
可見,愛因斯坦與梭羅、甘地等人類似,他根據自己的獨立道德判斷,認為在法律與良心發生沖突時,應遵循自己的良心行事。愛因斯坦一直堅持這種思想,直到逝世。比如,1955年2月21日,愛因斯坦在一封信中表達了一樣的思想,他說:“我認為,一個人應按照他的良心行事,即使會觸犯國家法律。”[內森、諾登1992,頁326]
不過,在包括世界政府運動、猶太復國主義等在內的各種政治活動中,雖然愛因斯坦立場堅定而鮮明,但他始終保持一種有限參與的態度,與麥卡錫主義的斗爭更是如此。而且,愛因斯坦在與麥卡錫主義的斗爭中表現出來的態度,與他之前在世界政府運動中表現出來的態度相比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在世界政府運動中,他公開發表演講、應邀向各種會議致函,表現出非常積極而活躍的政治姿態。但是,這種積極的態度在與麥卡錫斗爭的時期冷淡了下來。可能正是因為世界政府運動使得愛因斯坦對政治感到了很大的失望,再加上他的健康狀況也不好,因此參與的熱情也就一落千丈了。
因此,愛因斯坦對麥卡錫主義的反對主要以公開自己的言論為主,并不愿意過多地涉及。無論如何,在與麥卡錫主義作斗爭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一個不畏強權,敢于伸張正義的愛因斯坦,他的道德品行與科學成就相得益彰。我們甚至可以說,在這方面,愛因斯坦是每一位知識分子學習的楷模。毋庸置疑,在與麥卡錫主義作斗爭的歷史進程中,愛因斯坦的“自由思想與行動”做出了重要而獨特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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