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垃圾里“淘”出億元外幣

方圓記者 范躍紅 通訊員 謝一嵐

由于只有境外公司加上境外人員才能兌換廢硬幣，于是，負責兌換的章世文在非洲塞舌爾等地注冊了多家公司，并聘請當地華人負責硬幣的接收和兌換

5月14日，由浙江省臺州市路橋區檢察院依法提起公訴的李啟國、林祥斌、章世文非法經營案一審開庭宣判。被告人李啟國被判有期徒刑9年，并處罰金人民幣600萬元；判處被告人林祥斌有期徒刑8年9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500萬元；判處被告人章世文有期徒刑7年9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200萬元。

據悉，該案李啟國等被告人通過收購從進口的廢舊金屬堆里挑選出來的廢舊外國硬幣，經加工“變廢為寶”，予以出口或變賣，6年間非法獲利達1.3億元人民幣。此前，浙江、上海等地法院也先后辦理過類似的“洋垃圾堆淘金案”。而這起案件則是目前國內同類案件中涉案金額最大的一個。

“撿”出的發財捷徑

故事要從1992年說起。那年，38歲的浙江省余姚市人章世文在鄰近的慈溪市小林鎮辦了一個小廠，廠附近有個垃圾回收場，經常有人從垃圾里撿到日幣。頭腦活絡的章世文暗自思忖，這些撿來的日幣能不能用？1994年，趁去日本的機會，章世文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帶了些從垃圾場撿來的廢舊日幣到日本使用。誰知，這些日幣居然完全可以正常使用。章世文敏銳地察覺到中間的商機，一條“發財路”似乎豁然向他敞開。

畢竟，通過攜帶硬幣去國外兌換，成本太高，且中國的公司和個人不能在國外兌換太大數額硬幣，章世文在等待更好的機會。

2003年，一個機會來了。章世文認識了一個有大量廢舊德國硬幣的朋友龐某，而且他在德國也有渠道，于是他拿出所有積蓄，以1.1元人民幣兌1馬克的價格，從龐某處購買了700公斤的德國馬克。通過一名德國人，章世文將這批馬克經海關發到德國聯邦銀行海德堡分行，請其幫忙兌換。在當時的外匯市場上，1馬克能兌換超過4元人民幣。

然而，德國銀行卻以硬幣破損嚴重為由，拒絕兌換。消息傳回國內，章世文心急如焚，親自跑到德國。

德國的亞琛，是與寧波友好結交的城市，德國聯邦銀行亞琛分行的工作人員向章世文提出，部分品相好點的硬幣可以兌換。于是，章世文就在銀行的辦公室里用肥皂水拼命把硬幣洗了一遍。最終，50%的硬幣被換成了新歐元。

可是，章世文還是心有不甘，他又買了一副五金工具，把剩下的硬幣不平整的敲成平整，不干凈的洗干凈，再拿到銀行進行兌換?！拔沂侵袊粋€普通的個體戶，我把我全部的錢都換了馬克，我不能因為你們國家的錢使我破產。”章世文對德國銀行的工作人員說。

最終，剩下的馬克基本都被兌換了出來，破損率高達95%的廢幣居然成功兌換了95%，章世文一下子在“業內”出了名。

洋垃圾里的“金礦”

浙江臺州人李啟國的家在臺州市路橋區新橋鎮。臺州市的海門港，是海關總署列出的固體廢物進口指定口岸之一。隨著口岸的開放，近年來，路橋區逐漸建起了國內最大的廢舊金屬拆解基地。國外報廢的電機、汽車、家用電器等，通過集裝箱成批運到港口。拿到這些貨的廠商經進一步挑選，將不同的可回收物分別出售。

2003年，李啟國進入了廢舊金屬行業，從事“褪銀”業務。所謂“褪銀”，即從進口廢舊金屬中挑選出含銀的化合物，用化學藥品將銀分離出來后轉賣。

在這些廢舊金屬中，還有另外一種附屬產物——硬幣。廢硬幣的產生主要有兩個途徑：一種熟稱“切割料”，如國外的汽車、洗衣機報廢后經過壓縮、切割、篩選，里面往往會遺留硬幣；另一種熟稱“火燒料”，即經過焚燒的廢物品中，硬幣因不會融化而被保留下來。

很快，頭腦活絡的李啟國也注意到了這些廢舊硬幣可能存在“致富商機”。除了“褪銀”業務之外，他開始從自己收購的貨里挑出硬幣。

剛開始，李啟國的生意基本屬于小打小鬧，直到他認識了章世文。章世文的成功讓李啟國很受鼓舞，2004年，他回路橋拉來了大舅子林祥斌，三人一拍即合：李啟國收購硬幣，林祥斌進行翻新，章世文則負責出口和兌換。

有了章世文的“國外渠道”，三人的業務便爆炸式地擴張開來。每當收滿一定量的硬幣，李啟國就將它們打包，通過物流發回臺州，運到林祥斌的家中。

林祥斌所負責的硬幣翻新工作，說起來其實十分簡單。林祥斌收到硬幣后，首先將硬幣倒入洗桶中用清洗液洗去表面的泥沙。經過分類，把品相較好的硬幣挑選出來，放在盛有硫酸溶液的酸洗箱里進行清洗。一些不平整的敲平，殘缺、磨損厲害的，就按廢銅進行歸類，扔進滾筒研磨機碎成金屬粉末，當成廢金屬轉給下家。

為了提高產量，除了家人幫忙外，在林祥斌的家中，最多時有10個小工同時對硬幣進行加工。幣種涉及意大利、西班牙、德國、丹麥、瑞士、日本、英國、愛爾蘭、挪威、奧地利、美國十余個國家。

廢舊歐元硬幣常有很多分離的外環和內芯，還有的在大批量清洗過程中內外環被分離?！坝行┥圆畹模旧嫌晌液托」び眯_床、榔頭等工具加工。”林的妻子在筆錄中稱，由于硬幣數量過多，拼錯的情況仍然時常發生。

這些硬幣經過二次清洗、清毒，即完成了加工的全過程。

2011年12月，警方在林祥斌家中查獲外國硬幣原料107余噸，在李啟國的住處和收廢站查獲外國硬幣原料近26噸，另有80噸面值33.6萬歐元的廢硬幣完成裝車，準備運出。

“做褪金的生意工作環境很惡劣，而硬幣這個生意卻是干干凈凈的?！绷窒楸螽敃r這樣認為，他也會不定期前往寧波的慈溪和鎮海金屬拆解園區，收購些廢舊硬幣。僅在慈溪逍林鎮，他能記得名字的供貨人就有十來個。

在國外注冊公司聘當地華人兌換

隨著廢舊硬幣的生意越做越大，臺州的市場漸漸滿足不了三人的需求。這一行還有個門道：拆解出來的硬幣質量不同，價格其實是相差很大的：品相不好的，有時7000塊錢一噸；拆解得比較細的，一噸往往在10萬元以上，有時候甚至20萬一噸。

李啟國為了擴展市場，經常在廣東佛山南海區大瀝鎮的幾個廢舊五金市場尋找貨源，“看見價格合適的就買”。

因為競爭激烈，幾年來，硬幣的收購價格也一路看漲。每天，李啟國都需要和競爭對手搶貨，要比拼的不僅僅是速度，更是“手腕”和價格。

由于只有境外公司加上境外人員才能兌換廢硬幣，于是，負責兌換的章世文在非洲塞舌爾等地注冊了多家公司，并聘請當地華人負責硬幣的接收和兌換。章世文后來供述，硬幣出關時，他以五金小配件的名義，關稅按重量算；報關時，收貨人寫外國相應的兌換銀行，兌換人則為他設在境外公司的名義，在兌換的過程中，硬幣來源一欄里，一般都寫明“從中國各廢舊金屬公司收集，經過整理清洗消毒包裝”；成功兌換后，他把這些錢存到自己開設的外國公司里，再通過在境外幫有關公司或個人支付外匯貨款，在境內收取折價人民幣的方式到手。

2007年，因其中一筆代付被查獲，章世文被寧波市外匯管理局罰款218萬元。迅速膨脹的財富也讓他開始感到害怕。

同年，章世文停止了與李、林二人參股合作的方式，要求出關和在歐洲以外國家的兌換都由李、林二人自己負責，他只負責在歐洲的兌換，并從中收取傭金?！八麄冃扪a的時候把掉的套回去，我感覺會出問題。”章世文說，錢越多他也變得越謹慎。

德國廢幣案導致事發

除了出口兌換，李啟國等人翻新的一些大面額的硬幣同時還流向了浙江、上海等地的中間商。調查中，有些中間商表示，是為了配紀念冊用，更多客戶手中的硬幣，最終還是流向了相應的國家，被進行兌換和使用。

2008年，李啟國認識了英國留學生許倩儒。許倩儒為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大瀝鎮人，李啟國曾為其父的廢舊金屬公司支付貨款，兩人因此相識。之后，李、林二人開始通過許倩儒兌換英鎊。

2011年11月，德國法蘭克福地方法院判決了一起廢舊硬幣案，此案的事發，印證了章世文的擔心。德國漢莎航空公司3名擁有德國居住許可證的華人乘務員以及1名中國留學生，受中國國內商人喻永慶等人委托，將硬幣通過隨身攜帶的旅行箱帶到德國，進行兌換，由于現金流過大，引起了警方的注意。該3名乘務員和1名留學生被以“偽造貨幣罪”判處3到4年不等有期徒刑。

該案經德國媒體報道后，引發了“中國偽造歐元硬幣，企圖擾亂歐洲金融市場”的傳言。為消除負面影響，公安部下發文件要求各地查清該案案情。

不久后，浙江和廣東等地警方找到了國內的中間商，并最終將焦點集中在浙江、上海和北京幾個大的加工銷售點上。2011年12月26日，警方統一行動，同時在路橋、廣東等地對相關的涉案人員進行抓捕, 李、林、章的三人團伙正是其中涉案金額最大的一個。

經查，2004年到2011年12月間，李啟國、林祥斌伙同章世文、許倩儒（另案處理）將大量外國硬幣從寧波海關送至日本等國的銀行及國家造幣廠進行兌換，兌換所得款直接在境外幫助寧波市鄞州怡佳進出口有限公司、寧波寧輝金屬材料有限公司、香港廣漢公司等單位和個人支付外匯貨款，之后在境內收取折價人民幣，買賣外匯總額共計409萬美元、975萬歐元、184萬日元、1553萬瑞士法郎、人民幣5252萬元。

2008年至2011年間，李啟國、林祥斌將面值的1歐元、2歐元的廢國外硬幣以幣值的8.5到8.6折的價格出售給喻永慶、況五義等人。其中出售給喻永慶569余萬元人民幣；出售給況某某歐元硬幣1萬元、德國馬克1萬元。

從最初在自己收購的廢品中撿拾零星的硬幣，到把硬幣裝滿集裝箱進行出口兌換，6年間，三人有據可查的收益將近1.3億。

國內“洋垃圾淘金”呈現利益鏈

案發當天，除了林祥斌家，另一個路橋區的廢舊硬幣翻新窩點同時被警方查獲。

就在李、林、章三人的案件庭審結束后，路橋區法院也對該案進行了審理。被告人羅永祥也是路橋人，和他一起受審的是弟弟羅國唐。

今年45歲的羅永祥從事廢舊金屬回收已有二十多年，主要做“褪銀”生意。由于沒有相關渠道，雖同在大瀝鎮的廢舊金屬回收集散地，羅永祥進入廢幣的兌換的行當卻要晚很多。

2008年，與羅永祥有業務過往來的黃某提出，只要有廢舊外幣，他都會收購。聽說這些硬幣進行清洗加工后再出售，利潤更高，羅永祥和兄弟羅國唐商量，由他在廣東將這些硬幣回收、集中，由羅國唐組織人工對硬幣按黃某收購的要求進行清洗、加工。

硬幣運回廣東后，大部分根據匯率的變化，按面值一半的價格賣給黃某，小部分出售給了喻永慶、況五義。

“為了能認識這些國家的貨幣，我還特地在新華書店購買了有關外國貨幣的十本圖冊來學習對照，了解每種國外硬幣的幣值、圖案和分量。”羅國唐回憶。至于收購的硬幣如何在國外的銀行兌換再折現，羅永祥兄弟倆并不知曉?！斑@些事他們是不告訴我的?！绷_永祥說。

彼時，比起在“行業”里做得風生水起的李啟國，兄弟倆只能望塵莫及。直到2010年下半年，羅永祥才打聽到李啟國通過許倩儒在國外按面值1比1的比率兌換硬幣。因為經常向許父購買切割料，羅永祥最終通過許倩儒也開始出口兌換的業務。

正是因為渠道有限，與李啟國相比，羅永祥兩兄弟的涉案金額相對來說少很多。

該案判決書中認定，2008年2月至案發，羅永祥、羅國唐出售給喻永慶、況五義的硬幣，分別價值人民幣211萬、88.5萬，通過許倩儒出口到美國、英國的銀行及國家造幣廠兌換的硬幣，兌換所得外匯許倩儒幫其父等人支付在國外貨款，后在國內折價成人民幣，共計人民幣161萬元。

據此，路橋區法院判處羅永祥有期徒刑5年6個月，并處罰金50萬元；羅國唐有期徒刑4年6個月，并處罰金40萬元。

同時經辦這兩起案件的路橋區檢察院公訴科檢察官王政表示，李啟國等人的“洋垃圾堆淘金案”非常典型，散落洋垃圾中的硬幣可以撿出上億的資產，令人難以置信。幾年間財富迅速膨脹，卻在一夜間深陷囹圄的李啟國等人，則認為自己這是正常的經營，是一條未被發掘的發家致富的快速道路。

事實上，這幾個案件還只是冰山一角。從整個案件來看，這已形成一條完整的利益鏈條：2003年出售700公斤的德國馬克給章世文的龐某、慈溪逍林鎮的供貨商、搶貨的同行、向羅氏兄弟收購廢舊硬幣的黃某以及同時向李啟國和羅氏兄弟收購大額硬幣的喻永慶、況五義。種種跡象表明，或許從廢舊金屬拆解行業在國內興起之時起，廢舊硬幣的回收和兌換業務也就同時存在。

是偽造貨幣還是變造貨幣

“根據刑事案件的相關證據規則，在審查起訴該案的過程中，檢察機關僅能對有證據證明的事實部分提出指控?！蓖跽榻B，案件中可能存在的現金交易、無法查證的交易人，使得可能的涉案金額比查證的要高得多。

由于這種類型的案子在全國沒有先例，嫌疑人最初以“涉嫌偽造貨幣罪”刑拘，逮捕時則改成了“涉嫌變造貨幣罪”。

根據刑法的相關規定，變造貨幣罪的最高刑為10年以下有期徒刑，而偽造貨幣罪最高刑為死刑。該定什么罪，其實還引發了不小爭論。

國內一種觀點認為，廢舊硬幣已經不具有貨幣的使用價值，通過加工，對完全喪失流通功能的硬幣重新拼裝，使其重新具備流通兌換的功能，故屬于偽造貨幣的行為。

另一種觀點認為，根據現有法律規定，對真貨幣采用剪貼、挖補、揭層、涂改、移位、重印等方式加工處理，改變真幣形態、價值的行為，應當認定為“變造貨幣”。對無法流通使用的廢舊硬幣，通過加工，使其可以再次流通，屬于改變真幣形態、價值的“變造”行為。

王政認為，各國家的中央銀行或者造幣廠已經承認這些出口的硬幣并沒有經過報廢程序，而且能夠順利到相關國家的中央銀行兌換，可以流通和兌換，故屬于真幣。嫌疑人加工、修復外國貨幣的行為，是對真幣進行修復，沒有改變真幣的形態、價值，沒有非法制造、以假充真，也沒有影響到市場上流通貨幣的總量，所以行為不構成偽造貨幣罪、變造貨幣罪。

在境外幫公司或個人支付外匯貨款，在境內收取折價人民幣的方式，在國家規定的交易場所以外非法買賣外匯，擾亂市場秩序，經國家外匯管理局認定是一種非法買賣外匯的行為。立法上，對非法買賣外匯行為構成非法經營罪，存在一個立法演變的過程。

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騙購外匯、非法買賣外匯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懲治騙購外匯、逃匯和非法買賣外匯犯罪的決定》以及201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二）》，均將非法買賣外匯行為以非法經營罪定罪處罰作了規定。其中，《關于懲治騙購外匯、逃匯和非法買賣外匯犯罪的決定》第4條規定：在國家規定的交易場所以外非法買賣外匯，擾亂市場秩序，情節嚴重的，根據刑法第225條的規定，定罪處罰。

記者注意到，即使在這批案件被判決之后，登錄淘寶網，仍然能搜索到不少出售外國硬幣的賣家。其中歐元多為1或2歐元面值，通常以50個或20個為一件商品，按當日外匯牌價出售。

如何徹底斬斷洋垃圾堆中“淘金”的利益鏈條？王政建議：一方面，在廢舊金屬拆解行業，加強相關法律知識的普及顯得十分緊迫；另一方面，對廢舊硬幣的回收和兌換行為如何進行規制，則更需要立法者們盡快給出解答。

責任編輯： 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