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偉
在研究現代語文教育史的各類著述中,呂思勉(1884-1957)被提及的不多,這是因為呂先生作為歷史大家,他的語言文字研究和國文教學思想往往為他的史學家大名所掩。其實呂先生是漢語言文字的專家、現代語文教育的開拓者之一,他對相關問題的一些論述至今仍然沒有過時,值得我們學習和研究。
本文略述呂思勉的行狀以及他對漢語言文字改革的一些意見,并試圖從這些論述中探尋對于我們的啟迪。
一、呂思勉以及《論文字之改革》
呂思勉,字誠之,筆名駑牛,程蕓,蕓等。呂思勉6歲隨塾師讀書,后因經濟拮據,由父親授書。母親與姐姐皆通文墨,幫助講解。15歲入陽湖“縣學”,也即中秀才,所以他能作“制藝”(八股文)、“賦”、“試帖詩”。父親讓他讀《四庫總目》,母親助其讀《綱鑒正史約編》,然后由《日知錄》《廿二史札記》《皇朝經世文編》一直讀到各類書,所以他于經、史、子、集無所不窺,于史學和小學(文字學)尤精。他在《自述》中說“予于文學天分頗佳”,此文學乃指舊文學,于新文學則讀得“極少極少”。1905年科舉廢除后,他開始執教常州私立溪山小學,1907年到蘇州東吳大學教國文和歷史,并在常州府中學堂、南通國學專修科等任教。1912年到上海甲種商業學校教日?!皯梦淖帧币约吧虡I經濟和高等地理。1914年到1919年在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兩家任編輯,開始關注國文教學,發表相關論述,編寫中小國文教科書。1919年起執教于蘇州省立一師、沈陽高等師范、上海滬江大學。自1926年起長期任教于光華大學并受聘為歷史系教授兼主任。1951年高等院校院系調整,光華大學與大夏大學合并為華東師范大學,呂先生任教于歷史系并評為一級教授。該校文科一級教授只有兩位,另一位是校長孟憲承。呂思勉修身讀書、研究、教書、著書,五十年如一日,一輩子不離講臺和書齋,是一位醇正樸實的學者。學術界公認他是唯一通讀過三遍“廿四史”的學者。
呂思勉在史學上的建樹為人熟知此處不贅述。他與語文教育史發生關系始于任教小學。如上所述,他教過小學、中學、大學的國文。1914年到1919年他在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任編輯時,先后編過兩種國文教科書:一是《中華民國國文教科書》12冊(1912年南陽圖書滬局版);二是《高等小學國文教科書》(中華書局1914年版)。從20年代到50年代,除歷史著作外,他發表過與語文教育相關的文章有以下幾篇:《國文教學祛蔽》《全國初等小學均宜改用通俗文以統一國語議》《答程鷺于書》《讀〈國語表解〉后記》《論大學國文系散文教學之法》《反對推行手頭字提倡制定草書》《論文字之改革》《論文史》《擬中等學校熟誦文及選讀書目》等,此外,還有一些論及考試、編教材的文章,涉及面非常廣。
呂思勉對漢語言文字的學習、教學、教育有宏觀的見解,也有一些具體的意見。就宏觀見解來說,他有對“文字改革”包括推廣簡化字和漢語拼音、推廣普通話等的意見,還有對國文教學中“文白之爭”的意見。這些見解在當時非常難得,需要有堅持真理的勇氣,既必須表現出專家的精審判斷,又需要有關心民族文化具有歷史的眼光。從呂思勉的一些文章看,他并不是一個只埋頭書齋的學者,而是十分熱愛和關心祖國文化教育事業的大學者。現在看來,他的一些話是有預見性的。
呂思勉關于文字改革、漢語拼音的一些見解,主要表現在他的《論文字之改革》。這篇文章脫稿于1957年9月29日,距離他去世(1957年10月9日)只有十天。正可謂對中國文化建設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論文字之改革》有一萬四千余字,主要發表了對文字改革包括簡化字、漢語拼音的看法。文章寫于1957年,在當時的情況下當然不可能發表。寫這篇文章主要針對于1956年國務院公布的兩個方案《簡化漢字方案》(1956年1月28日)和《漢語拼音方案》(1956年2月9日)。呂思勉在本文中表達了如下觀點。
1.關于簡化字
呂思勉指出,力主簡化字的人主要深厭于筆畫之繁,于是力求將手寫體與印刷合一,但“手寫之體,本求自喻,或者但喻極少數人,其為簡初無底止。舊簡體變為通行之字,新簡體必陋之而生,與相追逐永無止時”,即只是追求筆畫簡單那么永遠不會有終了。他認為凡文字都是由大眾所造,經長期試用而后通行,因此創造不能甚速。歷來都有簡化文字的,但這一過程是漫長的。一下子推廣數百個簡化字以后,就會造成許多意想不到的問題。他說文字是用來交流的:“識簡字者,決不能不曲徇不識者而更學舊字。則新舊并行,而所識之字反增矣?!彼J為如果舊字不能廢,新字又增出來,將來青年要讀古籍的話,必須識兩種文字。這豈不是反增加難度了嗎?即使全部能用簡字代替繁字,也沒有什么益處,因為所省去的不過是筆畫,筆畫之繁并不是漢字之大患。關鍵漢字自有其造字規律和原則,行之幾千年成為民族文化的重要載體。呂思勉的結論是:“識數千字,讀數年書。即于先秦至今兩千余年之普通文字,無不能解,實為極便宜之事,斷宜保存。而欲保存之,則于文字,斷不宜紊亂其自然規律,而今之簡字,不免于此有背也?!?/p>
2.關于漢語拼音
呂思勉有深厚的文字學(小學)功底,寫過《章句論》《中國文字變遷考》《字例略說》《說文解字考》等專著,深諳漢字規律及其中國文字發展歷史?,F代語文教育史上提倡漢語拼音,是從1892年羅戇章發表《一目了然初階(中國切音新字廈腔)》開始的,后有沈學、王炳耀、王照、陳虬、勞乃宣、朱文熊、吳稚暉等熱心人,以拉丁文代替漢字的運動是從1929年瞿秋白等人從莫斯科回來以后開始的。這個運動當時在上海和全國有很大影響,后來的文字改革領導人,如吳玉章、胡愈之等都是這次運動中的熱心人士。(參見費錦昌《中國語文現代化百年記事》,語文出版社1997年版)30年代國內提倡拉丁化拼音文字代替漢字的聲音很響亮。理由之一是漢字太難,造成中國人識字困難。呂思勉不同意這個觀點。
(1)漢字是否劣于歐美文字
呂思勉《字例略說》就是針對當時拼音字而寫的。在《論文字之改革》一文里,他引用了日本人山木憲《息邪論》一文中的許多觀點,陳述自己維護漢字反對漢語拼音化的理由。山木之文,載于杜亞泉的《東方》雜志,由杜氏翻譯并評點。日本在明治維新后有“廢漢字、節漢字”的舉措,其理由是方塊漢字比歐美拼音字難識。山木認為:“中國文字之善為宇內各種通用文字之冠。此有為廢漢字節漢字之論者,欲廢漢字而代的羅馬字,或減少漢字之數,殆狂者之所為,皆心醉歐風之弊也。此論之生,非關文字,乃國勢消長之關系耳。文字之極則,在于明確簡潔,傳之千百年讀者仍易理會。此數事,求其無憾,惟中國文字足以當之。”日本人要廢漢字、節漢字本來就不是一個文字難易的問題,這是很容易明白的。
然后,山木憲從歐美文字與漢字的各種構詞規則、具體用法進行對比論證,讓讀者看一看究竟漢字有何優勢,得出結論:漢字具有似繁實簡便傳久遠的優點。
(2)“言文”能否做到一致
有人認為拼音文字是言文一致的,并認為言文一致是歐美文字的優勢。呂思勉引用杜亞泉的話說:“國民識字之少,由于教育之制未備,不能歸咎于文字。否則滿、蒙、藏文皆標音,何以其民識字亦不多也?!币驗檠晕膶嶋H上不可能完全一致,拼音文字使用者能說并不一定都能識字。識字不多因為教育體制未備,教育體制未備是由國家貧窮引起的,而非文字之難造成的。呂思勉認為:“取學者所著政法、哲學、教育諸書,朗誦于俗人之前能理會乎?”如果不能,那么“言文一致”如何做到?他在《論文字之改革》中提出:假如舉數千個漢字,全部用拼音字來代替,要想使讀者一見即知其意思而不和其他同音字相混淆,“必不可得也”。因此,他認為漢字最大的便利就是在復音詞中,單音之義仍在,讀者如果“通于若干單義之義者,即于其他復音之詞也無不能解”。
1982年郭紹虞先生發表了《我對文字改革的某些看法》講到過黎錦熙先生曾經也熱心推廣拼音字,一度用注音字母記日記。過了不久他自己也看不懂了。(參見《照隅室·語言文字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3)漢字學習究竟難不難
呂思勉在《論文字之改革》中提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漢字與我國之民族性,關系太大亦不能輕為動搖?!彼J為日本人山木憲之論十分有理。“歐美人語法之劣,中國人文章之簡,亦皆由競爭中勝敗所由制也,故中國字確有與歐美字長期并存和平競賽之資格。斷不能輕于廢棄?!比缓?,呂思勉從教學角度從兒童年齡特征回答了學漢字難不難的問題。他說:“彼輩以為中國文字甚難,一經改革即可大易,此乃武斷臆想之談,非事實也?!笔聦嵈_實是這樣。吳稚暉是文字改革的先鋒,是注音文字的熱心推廣者。他在《四聲試驗錄·序》里提倡日本“假名式”書報,這里“假名”即是拼音文字,說拼音字母是“苦社會里最有用最廉價的交通福音”,幾天就可以教完而且萬能。這種盲目樂觀的烏托邦式理想,吳氏最后自己也放棄了。
呂思勉認為:“學某樣東西有一定年齡段,六歲以下兒童學言語不難,錯過這個階段就難了。六歲到十歲學文字容易,十歲以前集中識字并不難,中國兩千年文字教育就是這么過來的。”“時過然后學則勤苦而難成?!弊R字亦然。他認為,漢字難識歐美字易認的觀點最初是一批外國教會人士提出的,而這些人幼年時學歐美文字,等到他們學漢字時已過年齡,因此對于漢文深以為難。
《論文字之改革》的結論是:“要而言之,吾于文字改革謂簡化漢字,可以不必;拼音字可以徐行,不宜操之過急。非故遼緩之,事勢只得如此了?!?/p>
二、對呂思勉所論的一些思考
《論文字之改革》脫稿至今已有五十年之久,收入《呂思勉遺文集》,發表至今也有十六年了。限于當時的情況,這篇文章不可能發表。有些問題值得我們思考。無論呂思勉所說的是對還是錯,我們都應該認真對待。有些問題已經有定論,有些則還將繼續討論下去。例如,漢字要走漢語拼音化道路顯然已被實踐證明是錯的。1982年郭紹虞先生說:“我對文字改革是由贊同而逐漸發生懷疑的……我最近研究中國的語言文字之學,覺得漢語漢字固然有它的缺點,但是優點比它的缺點更多一些。與西語相比,最低限度可以各有千秋,絕不是劣等民族的語言文字。那么缺點在哪兒呢?在電子計算機風行的時代,漢字的缺點確實暴露出來,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是以我們民族的聰明才智,可能會克服這些困擾的。”他還強調:“文字改革是一件有關民族文化的大事,怎可草率從事?”(《照隅室·語言文字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72頁)。郭老非常有預見,現在漢字輸入電腦難題早已解決了,而且廢除漢字顯然與繼承民族文化傳統大業有悖。語言文字的重要性絕不僅僅是一個工具性問題。一個國家的統一、民族的凝聚力有賴于語言文字的統一,而消滅或同化一個國家、民族,首先是消滅他們的語言文字。
1989年《語文建設》發表過周有光先生的一篇文章《王力先生和他的〈漢字改革〉》,引述了1938年王力先生《漢字改革》自序中的話:“漢字的優劣及改革后的結果都是屬于語言學的范圍。”他說當時對漢字改革有贊成和反對二派,“無論贊成或反對,都把問題看得太簡單”,“我希望大家對這個問題的復雜性加以注意”。他還說:“在本書里,我固然沒有替‘存文派辯護。但也沒有替改革派作積極的宣傳。因為宣傳的口氣越多,科學的態度就越不夠。凡是宣傳,就不免對于不利的事實有所掩飾,同時對于有利的事實有所夸張。掩飾和夸張,都會失了科學的真理。”1949年,時代出版社出版過一本倪海曙編的《中國語文的新生——拉丁化中國字運動二十年論文集》,里面收了許多文章,可以為王力先生的這段話佐證。胡喬木也對文字改革發表了一些不同的意見:“漢字簡化問題,不能只聽幾位元老的話,他們之中多數對漢字也沒有太多的研究……現在,國家語委應有一個徹底的更新,辦事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潦草了。”(《胡喬木談文字改革》,參見單周堯、陸鏡光主編《語言文字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4頁)
重讀呂思勉先生的文章,對于我們今天的語文教育、漢語漢字的學習是有意義的。其中的啟示可以用這段話來總結:“語言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阻擾或是控制語言變化的前提是阻擾或者控制社會變化,這是一件難以做到的事。語言的變化是不可避免的,也是無法預測的,那些試圖設計語言未來的人所浪費的時間倒不如用來設計一些新的途徑使社會能夠適應隨時代而變更的新興語言形式。”(戴維·克里斯特爾著《劍橋語言百科全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