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樂士
國際著名漢學家蒲立本(Edwin G. Pulley- blank)先生,1922年出生于加拿大阿爾伯塔省卡爾加里市一個教師家庭。他在上中學時就對語言很有興趣,大學時尤其喜愛古希臘語和拉丁語。1942年在家鄉的阿爾伯塔大學完成本科學業,二戰結束后于1946年遠渡重洋,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學習中文和中國歷史,1951年獲博士學位。在此期間曾就教于著名漢學家西門華德(Walter Simon)和語言學家弗斯(John Rupert Firth)、Eugenie Henderson等。20世紀50年代初任教于劍橋大學,在這所具有中國語言研究傳統的大學里開始從事古代漢語的教學與研究工作。1966年返回加拿大,在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亞洲學系執教(1968-1975年任系主任),直到1987年作為榮譽教授退休。蒲立本先生是加拿大皇家學會會員,曾先后擔任加拿大亞洲研究學會主席、北美洲東方學會主席、國際中國語言學學會主席等職。
蒲立本先生的主要研究領域是中國歷史語言學,在古漢語語音、語法、詞匯各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同時在一般理論語言學、印歐語系、中亞史、唐代歷史、中外文化交流史等方面也都有所建樹。半個世紀以來發表論文一百多篇、專著十種,此外還寫過多篇評論文章。《古漢語語法綱要》(Outline of Classical Chinese Gram-mar)的初稿源于蒲立本先生多年在劍橋大學和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給本科生講授古代漢語的講義,又經過作者長期的思考、研究、修改、補充,可以說是他從事古漢語教學與研究半個世紀的總結。
本書共分十五章。在對漢語的歷史、文字、音韻以及古漢語語法的基本規則簡要說明之后,作者從對各種謂語的分析入手,集中探討了古漢語的主要句子類型。然后,就一些頗具特色的語法現象如名詞短語和名物化,話題化以及語法成分的突顯,否定方式,代詞及相關詞語,體、時、語氣,表示包含或限定等進行了詳細的分析。最后討論的問題是復句。
讀完全書我感到有幾點明顯的特色:
作者不僅注意到古漢語語法在體系上的完整性,盡可能對古漢語句法作出連貫的、全面的分析;同時還特別注意突出重點。從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一個外國學者心目中的古漢語的整體面貌和主要特色以及他對各種語法現象的解釋。同時,由于對重點問題討論得比較深入,不但有結論,還能看出得出這一結論的方法,這就使本書在古漢語語法研究的方法論上也很有參考價值。
作者不是把語法現象孤立起來考察,而是注意到形成這一語法現象的綜合因素。如作者特別重視將語音要素融入語法研究,書中隨處都能感受到這一特點。關于語法現象與方言差異可能存在的關系,書中也有論述。再如各種古籍獨有的語法特色、著作者個人的語言風格以及社會歷史因素等,本書也都予以關注。
作者沒有像常見的語法書那樣分出詞類和語法兩大類,而是以句型、語法結構、語法功能為主要框架來駕馭詞類特別是虛詞(本書統稱為“小品詞”),使人在了解語法全貌和重要語法現象的基礎上加深對虛詞在其中作用的認識。如:結合對名詞謂語的介紹討論了句末語氣詞“也”、系詞“為、日、唯”等,結合“復雜的動詞謂語”討論了小品詞“而”、次動詞“以、用、與、為、自、由、從”以及方位次動詞“于、樸、乎”等。而對副詞的處理更有意思:考慮到古漢語中的副詞相對于現代漢語和英語來說頗具特色,有必要對本書的主要讀者(歐美大學里有一定現代漢語知識而又對古漢語有興趣的青年學子)作詳細介紹,作者安排了差不多四章的篇幅加以討論;而其中只有一章名為副詞,其余三章都是以語法功能為綱來安排的。如:“否定”章討論了近二十個否定形式;“體、時、語氣”章結合動詞的“體”討論了動詞前的小品詞“既、未、已”,結合句子的“體”討論了句末小品詞“矣、也、已(也已、也已矣)”等;“表示包含和限定”章則討論了十余個范圍副詞及其他一些相關詞語。
作者對語法現象觀察敏銳而深入,常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比如,“為”在先秦漢語中是否可以用作系詞一向存在爭議。作者認為“為”應視為系詞。他舉出《論語》“子為誰”這個例子,指出上古漢語中疑問代詞做動詞或介詞的賓語時一定要置于動詞或介詞之前,“誰”是典型的疑問代詞,然而它在例中沒有移至“為”的前面,可見“為”在這里不是一般的動詞,應該就是系詞。再比如“予”,一般會說它是“余”的變體,都用作第一人稱代詞,都讀平聲,二者無別。可是“予”還可用作動詞,“給予”的意思,上聲。作者指出,在《詩經》和《楚辭》中,“予”在代詞和動詞兩個意義上都與上聲字押韻。這似乎告訴我們,“予”原本并沒有平聲一讀。這也就等于說用作第一人稱代詞的“予”與“余”在讀音上并不完全相同。讀音有異暗示它們在用法上可能也有差別。“余”和“予”應該與“吾”和“我”平行,“吾、余”主要用于主格,“我、予”主要用于賓格。這些具體結論容或有商討余地,但作者觀察問題的角度和研究方法是值得重視的。
作者對一些感到有必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都及時提出,以引起同人注意。例如關于表示否定的“毋(無)”和“勿”,作者提出:“表示禁止的小品詞‘毋(或‘無)和‘勿,有一部分意義是屬于語氣方面的。如前所述,這些詞可以出現在從屬復句當中,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它們譯作祈使性的否定。這種結構有待于進一步的全面的研究。”正如作者在前言中所說:“本書提出的一些尚未解決的問題也許會激發一些學術新人去嘗試新的理論手段,進而將古漢語語法研究匯入語言學研究的主流,而不是讓它長期地停留在深奧難測的遲滯狀態。”
在對照原著閱讀這一譯本時,我們會發現景濤先生的譯文充分體現了原著樸實穩妥、通俗易懂的語言風格,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忠實于原著的很好的譯本。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譯本保留了原書對古漢語例句的英譯,沒有用現代漢語的譯文去代替它。這種做法似乎很少見到,但我以為是很有創意的。大家都知道,研究古漢語語法是離不開援引古漢語用例的,然而對例句的理解常會因人而異;不明確說出你的理解便無法展開有效的討論。我們讀完本書就會明白,蒲立本先生在書中的敘述、選例和譯文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譯文相當準確地表達了他在語法上的認識,十分有助于理解他在正文中的論述。不難想象,如果沒有了作者的譯文,這本書也就不完整了。何況通過譯文我們還可看到蒲立本先生作為一位西方學者對古漢語理解之深,對某些難度較大的例句譯文處理之妙,我感到確實是難能可貴,這里就不一一舉例了。
(《古漢語語法綱要》,蒲立本著,孫景濤譯,語文出版社2013年10月第二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