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畫

王崇黨

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內畫大師。——題記

1

其實，我一直身懷絕技。

當我看完大師進行鼻煙壺內畫表演后，我突然覺得這門手藝我早會了，而且技藝純熟。每天我都把自己的身體當成鼻煙壺，一點點地在身體里進行繪畫雕刻。

我畫了思念的云、清涼的流水，也畫了焦灼的心絞痛、翻卷的烏云……

我一直以為一切不如意都是別人強加給我的，現在，我知道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出自我自己的手藝！

2

再多的花開也難掩心虛，如果還要結果，便是永劫。

我本是塵土，還要歸于塵土。我來到這個世上，只是為了找你，我做的所有努力，都是按圖索驥。

當你的種子落下時，我會成為你落下去的唯一土壤。我帶你穿越長長的黑暗，是你的怦然心動，再次點亮我們的塵世。

3

一只龐大的烏賊魚，張開明亮的四肢蠕動起來。

我就要降落到這個華燈初上的城市。

我會慢慢忘記自己的來路，適應這個城市的所有規則。只有一點我比較擔心，一直沒有說出——

我不知道何時，這只烏賊魚會對我噴出它的濃墨。

4

瓶子，以絕對的忠誠，一直伴我同行。有時它讓我空著，有時又讓我充滿；有時它讓我光鮮透明，有時又讓我深沉灰暗。

瓶子上的說明書，你不看也罷，那不過是異形的封條。如果你在一個側面看到了自己的面容，那是你已被詛咒。

如果在一個偶然的時候，你聽到它一聲脆響，那是在一個窄門前，它終于狠心丟下自己，讓我獨自前行。

5

最初，我在一個小小的受精卵中，一切自足。

接下來，我只是擴張自己。你看，我們大家都一個個地爭相長大，散發出香味。像極了結在同一棵大樹上的果子。

蟲子，是從內心開始生長的。所有的失意和苦痛，都緣于我要把自個兒從這棵樹上摘下來。

6

看到城市里掛滿不同指向的路標牌，我就想起家鄉的高粱。只是，這路標指給我的是更多困惑，卻沒有給我醉意。

我手中可賭的資糧越來越少，迷茫越來越多。抬頭看看天空，不知誰彈起的一枚發亮的硬幣一直旋轉著，日夜不肯落下來。

我們看不清它的正反面，生命成了一場沒有結果的賭局。一切，都懸而未決。

7

黑夜是怎樣的一個過客。你看見它時，它是坐著的，白天是它的椅子；它離開時，留下的椅子空著，讓給我們表演。

這時的黑夜到哪里去了呢？還有多少疆域是在我們之外呢？

如果白天和黑夜是黑白兩把椅子，我們和時間并排坐在上面。我想時間看著身邊的人不停地離開，內心一定充滿傷悲。

8

睡下時，我躺在臥室的床上。天亮時，我卻身裹青草，頭戴花環，手里攥著一片寫有看不懂字符的葉片，躺在河岸的蘋果樹下，想不起發生的任何事情。

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誰盜用了我的身體？又或者，我一直被綁架，那時才是偶爾出逃歸真的我。

我到底是誰？常常有人叫我的名字時，我忘記應答，喊另外的聲音時，我卻莫名地應答著。

夢游？我們不是一直重復著在一片水域刻舟，在另外一片水域下去求劍嗎？

9

熟睡的孩子在大床上轉著圈，像小小的時針，一直順著生命的本意。

大人被擠到床邊，僵硬地在床的邊緣上堅守著。這樣的堅守，大人早已成了習慣。

慢慢地孩子長大了，大人的僵硬就成了孩子的田字格，田字格的冰冷和威嚴，讓孩子開始和大人一樣，一筆一劃地書寫同一篇人生文章。

10

我穿著筆挺的西裝，煞有介事地開車來到一幢陌生的大樓，悶在大樓電梯里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去幾樓，不知找誰，不知干什么，甚至不知這是什么地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來了，遵循的是莫名的旨意。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身體里有一塊集成電路，被設定了固定程序。一切都只是在運行，自己完全不能自決。

突然的短路，是另一種病毒的侵入。

11

人們困在洞穴里，時間長了，認為這就是家。

洞穴上有兩個大圓口，我們借從口子漏進來的光照明。我們早已忘記了自己是困在洞穴里，忘記那是洞穴的出口，并給這兩個口子取了好聽的名字——太陽和月亮。

但是，洞穴意識在我們的潛意識里從未消失。當我們恐懼時、失意時、厭惡時、躲避時……我們總是尋找洞穴，挖掘洞穴。

我們總是能從洞穴中找到快樂，找到新生的出口。

12

人們開始恍惚起來，無法自信。

腳下堅實的土地不知什么時候有了冰的形狀，不小心，人漏下去了，房子漏下去了，車子漏下去了，一片正在做夢的風也漏下去了。

大地不知什么時候成了饑餓的怪獸，會突然張開口，吃掉一片莊稼，吃掉正在行走的美麗少女，吃掉一個池塘，吃掉小小的村莊和城市，吃掉一片打盹的云。

很多人做夢，腳掌往后長，丟下得到的一切，急急地往過去趕。

13

一出生，我手里就被塞了一個線頭，拉著線頭一路往前走，線能拉多長，命就有多長。

將來還沒被我拉出來。拉出來的都是過去，那些流動的光陰在我手里，從不曾丟失。

你說的現在，是那樣值得懷疑。我手里只有過去，過去纏繞著我，像一個臃腫的蝶蛹。

我不知道，當我丟下光陰的身體，會不會長出翅膀。

14

每個人都是一眼會移動的孤井。

濁浪在心，難見清涼。

靜靜的思念是井互相連通的唯一通道，交換清泉，也交換時間和幸福。

一眼井的存在，是為了用一生的時間，拆掉所有的壁磚，讓清泉獨自流出去。

15

落入我掌心的這枚果子，不是因為萬有引力。而是你的心甘情愿。

我的墜落也不是因為萬有引力，是這帶著香氣的明亮燈盞，讓我身體里的暗影逃逸。

最后。我停在了你面前，像個嬰兒。而你仍然照亮著我，香氣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