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二元格局中的寫作策略

方文竹

不少人將散文詩的詩化等作為解決散文詩的文本特征和提高寫作質量、實現精品化的關鍵。這種就文本本身談文本，就事論事談散文詩的精品化和文體品格，難免有“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之嫌。我認為，散文詩的精品化寫作問題必須放到宏闊的背景和文體的源流中去，要往深處挖掘文體的質素，至少不能不涉及這樣幾重關系：古/今，中/外，內/外，文體/文體，創作/批評，散文詩/文學史等。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些對立且對應的二元關系是散文詩寫作無法繞過、無法逃避的關卡，它是實現散文詩精品化、提升當代散文詩寫作水平的關鍵。下面分述之。

古/今 亦即繼承與突破的關系。據有關考證，中國散文詩自屈原《卜居》《漁夫》和《莊子》中的一些段落為萌芽，中經漢、唐、宋、明、清的發展，至現代蔚然大觀，至當代文體基本成熟，“成熟”乃裹足不前的圓滿、純熟，“到此為止”了。因此，當代散文詩的寫作在繼承的同時必須有所突破，突破“風格”“形式”的囿限。但是，任何散文詩的寫作都是在漢語散文詩現有的資源中進行。有時候，徹底的傳統就是徹底的革命。散文詩的寫作只能是母語的寫作。艾略特在那篇著名的《傳統與個人才能》一文中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個人只能在傳統中進行創造性的轉化，而無法憑空造出完全屬于自己的東西來。就是在具體寫作技法上，選詞造句、節段格式、白描渲染等，無不顯示中國傳統語文的獨特魅力。李耕即成功地繼承傳統而獨抒機杼的典型例證，他的散文詩作品簡練、凝重而富于張力，整散有致，收縱自如，體現出吸收華夏文學傳統的優勝之處。艾青也坦言自己的散文詩吸收了漢賦的句式。

中/外 與“古/今”緊密聯系的是中/外。由于“古”屬傳統，“今”為現代，古/今極易轉換為中/外。在現代性的敘事中，中國屬傳統，意即落后，現代屬西方，意即先進。而現代性則是西方的獨有專利，按照如此的文化邏輯，實現現代性就是實現西化。這就是相當一部分散文詩作者“向西方借種”的文化情結和寫作策略，迷誤實屬難免。

據說，最初把散文詩這種文體類型引進文學家族的是法國作家阿洛修斯·帕特蘭，于是有了中國散文詩是從外國借鑒移植過來的學術臆想。就像“小說”從西方引進一樣，散文詩寫作的主體和語言卻是本土的，因此，散文詩必須也只能說“中國話”。當然，“中體西用”，波德萊爾曾贊嘆散文詩“思想的起伏”和“辭章的跌宕”，且西方文學也產生過不少散文詩名作甚至幾位作家因散文詩獲得諾獎。一個優秀的散文詩作者從不拒絕西方文學和散文詩的養料滋潤，無不有著“影響的焦慮”，波德萊爾、紀伯倫、泰戈爾、屠格涅夫等影響了幾代人，更何況與散文詩難解難分的新詩是在西詩的影響下起步的。如魯迅散文詩的主要影響很難說是中是西，至少受日本文學的浸潤極深。

內/外 散文詩文本與散文詩的生存環境尤其是亞文化環境，它直接影響和制約著散文詩的生態和散文詩作者的寫作潛能的開發。目前的文壇不重視散文詩使得一部分散文詩作者“移情別戀”眷顧其它文體的寫作，同時卻使其它文體的作者不愿涉足散文詩。這當然包括主流期刊幾乎未見散文詩的影子，詩歌期刊極少見到散文詩欄目，有的簡直不設散文詩欄目（目前雖說有三家純散文詩刊但仍有風格等的差異），各種年度文學總結報告不提散文詩，各種獎項包括政府獎魯獎沒有散文詩的份兒，等等，出精品的外環境的催化力不足。面對如此的文體窘況，散文詩作者回避了世風的招搖，更應該甘于寂寞，做著自己的文體探索，或許能打開另一條散文詩的暗道。一些老作家一生專注于散文濤，也是在自己同自己進行一場搏斗，終將獲得悲壯且美的收獲。

文體/文體 即散文詩與其它文體之間的關系。散文詩不僅有著長期的散文與詩之辨，更企盼著得到與散文、詩歌、小說等其它文體相當的承認。人們常常感嘆散文詩的邊緣化，其實“邊緣化”并非壞事，散文詩就是要吸取其它文體的長處為我所用，增強表現力。我曾將此現象稱為與“自律”相對的散文詩“它律”。“它律”應具有開放的胸懷、未完成的構造力，博取眾體之長，努力擴大文體的邊界。魯迅的散文詩幾乎大膽借鑒了所有文體的手法，其藝術功力至今仍為高峰。在當代，耿林莽的有些作品擷取小說的段落，許淇的詞牌，蔡旭的隨地取材，周慶榮的近作借鑒了史料和戲劇的成分，靈焚的書信視角引用，愛斐兒的解藥心音，沉沙的學術因素以及理論上王幅明主張“美麗的混血兒”，王劍冰主張打破散文詩的文體邊界，等等。可見進行文體穿插與互動的用心作者大有人在，大大提升了散文詩的文本高度。但是，目前的散文詩寫作多為散文詩而散文詩的復制，在現有文體內兜圈子，未能擺脫平庸寫作，缺乏具有尖銳個性、開一代新風的力作。

同時，散文詩自身也要進行文體變革。增強自身的生長活力，目前尤其缺少像“我們”那樣的流派寫作。不僅讓其它文體影響散文詩，散文詩也要影響其它文體。

創作/批評 何謂“精品”？就作品論作品的一般化評論多多，但這樣遠遠不夠。目前的散文詩批評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主要表現在未能“高高在上”，缺少為學術而學術的高端批評，即超越散文詩作品的層面上升到形而上的理論訴求，對散文詩寫作質量的提升起不到太大的引導和推動作用。較少純學術會議，學術期刊難見散文詩論文，尤其作品爭鳴現象幾乎未見，將散文詩壇弄成一潭死水，缺乏散文詩的學術理論氛圍，真正的拔尖之作難以獲得熱捧和流傳。

散文詩/文學史 散文詩的寫作需要“文學史情結”。作為一種新興文體，要敢于建立新秩序，同時打破現有的格局。此即歷史的眼光和時間法度。要拿出一批公認的散文詩經典名作，加人中國文學史的篇章。我們承認耿林莽等老一輩的寫作成就，也要倡新一代如唐朝暉、馮明德、喻子涵、黃恩鵬、亞楠、崔國發、紅杏、王西平、彌唱、轉角、語傘、李仕淦、程洪飛等等的探索原創，為散文詩文體的發展增添新的元素。我曾提出散文詩的“經典寫作”，其實這與我提出的另一個觀點“難度寫作”不謀而合，目的是為當代散文詩的寫作設立一個標高。每一個有出息、有抱負的寫作者都要有自己的寫作理想，偉大的作品就是這樣產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