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樂

張作梗

空暖瓶

一個空暖瓶。

取下它的塞子，你將它放在風中。不一會兒——

那瓶口迎著風，獨自鳴響起來，仿佛它的體內藏有一葉金屬簧片。

現在，當世界像沙子，在萬物心中種下無邊的焦渴，我倆不約而同，開始充當開水，灌入那

空暖瓶——

并隨之

改換我們語言的密度，將其當成另外

一只瓶塞，堵緊瓶口。

正如多年后我們始而知道，那瓶子被灌滿水后，便不再鳴叫；而是像一個勘破紅塵的智者，懷揣滾燙的秘密，守口如瓶。

行旅如此漫長。我們被我們的欲望蒸干，口渴難耐。

我們傾倒出我們自己，啜飲彼此。

直到這只暖瓶，被再次

倒空。

異數

作為一個模糊的異數，你怎么能被規范的生活除盡？你是你血液除不盡的心跳。你小數點后面有無限循環的河山，它們像是這世界

一道優美的

陰影，和著你裙裾的窸窣，一直拖曳到大地盡頭。

大自然有一個綿延不盡的數字帶盤。它隔開春、夏、秋、冬四個區間：將萬物

盤帶輸送，從而使我們的

土地枯榮有序。

然而，我喜歡你這模糊、混沌的數字。它有曖昧之美。你的頭發披拂在臉頰上，猶如被風撩開的窗簾，讓我看到你精確之極的萬種風情。

且讓我攀爬在你小數點后無限的循環上，猶如攀爬你陡峭入云的呼吸。假如末日降臨，我們將摒棄冷硬的除法，彼此相乘，在一道蜿蜒的方程式上，計算出我們生命的快樂值。

白色大火

它是自燃，還是因著一-塊石頭劇烈的撞擊，抑或，來自

一次宇宙深處的爆炸？

它焚燒著，蛇一樣噴吐火苗的蛇信子，驅趕我們又煎熬著葬身其中的

我們的魂靈。它升騰到空中，旋轉又搖曳；仿佛大地之樹盛開的

一朵巨大的白玫瑰。

一支火之曲，被誰的管風琴演奏？

一場火之舞，被誰跳得如此動人心魄？

世界從其中浴火而出，仿佛涅槃的鳳凰。

——它持續燃燒著，仿佛空氣、雨水、天空、時間都是它的燃料；仿佛萬物來到世上，俱是為了趕赴它置設的這場熾烈盛宴。它焚燒地平線、遠方、一切人心之間的距離；它將光熱聲電，傳遞到被鎖鏈縛在高加索山脈一塊巖石上的

普羅米修斯那兒——

十輛海洋的救火車也不能將它撲滅。

新月

坐在窗前，我曾想講一個靈魂的故事給你聽。我甚至構思出一個美麗的煉獄，如何讓靈魂癡迷不已。然而，肉體將話題轉移到了另一邊。

肉體尋求歡愉，

而靈魂崇奉苦修。

來，讓我們圍爐而坐——你的臉映紅了爐火。是的，有一部分樹被打制成椅子、桌子、床頭柜、床；必有另外一部分樹被投進這火爐，來延續我們對生命的留戀和熱愛。

在火焰奔赴灰燼的途中，我們是彼此的

驛站，彼此呼吸的長亭短亭。我們

在紛飛的落葉上簽名，只為了能對溫暖的大地葆有一份共同的記憶。

重回窗前，撩開夜色的

窗簾，一彎新月自你的手指上冉冉升起。

親愛的草木

金風玉露之夜。

一株陌生而又仿佛等了我一生的草木，第一次站到了我的面前。

我該怎么稱呼你，親愛的草木？

單字太親昵，雙字又有些生分……

是的，在往昔對你的無盡追尋中，我諳熟你的閨名；然而正如詩人拉金所說，你的閨名“現在僅是詞匯，不再適用任何人”。

一陣風吹來，你別過臉去；仿佛羞怯著我緩緩地靠近。

（哎哎，親愛的草木，那水中躲閃的小月亮，怕也沒你這么慌亂吧？）

我走近你，持續地走近，義無反顧。我聞到了你身上芝蘭的氣息——那是一株草木散發的最初的氣息。那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氣息。

那是“我們并立天河下。/人間已落沉睡里。/天上的雙星/映在我們的兩心里。/我們握著手，看著天，不語。/一個神秘的微顫，/經過我們兩心深處”的氣息。

你遲疑地轉過身來——披拂的葉子仿如纓絡，遮住你狂亂的羞澀。

你轉身，將大地華麗的一面袒露給我。

我捧起你的頭，捧起一座喘息不定的山峰。

大海燃燒

大海著火了。大海熊熊燃燒。整座海洋像一池翻滾的巖漿。

火拍打沙子、礁石和船骨。

火汁高高竄起，濺落到綠得發瘋的椰樹上。

看啊，火引燃了一個女人的裙裾——她躺在椰樹下的長椅上。一柄花傘斜撐在臉部上方。她也許在做一個美人魚的夢。也許，她只是被濃釅的海風吹暈了，想小憩一會兒。

大海著火了。大海用一把落日中的暮色將自己點燃——

大海熊熊燃燒；噴吐出烏云的濃煙，將天空照得雪亮。聞訊趕來撲火的風暴，不過愈加助長蔓延的火勢；并瞬息將沸騰的光熱，傳播到

更遠的地方。

火苗點燃了女人的面龐。一整座燃燒的大海跳進她的眼里。她沉迷于這近在咫尺又裹挾著雷電綿延到天邊的

焚燒的湯池。她被一陣陣熱浪推搡著，暈暈

乎乎，站立

不穩；

所幸及時被“赴湯蹈火”這個詞扶住，她才再次優雅地，

側身坐到椰樹下的長椅上。

大海用燃燒雕塑著她。巨大的火光將天與地、此岸和彼岸連結在一起。

漿果

我曾擁有一枚小小的漿果。像心一樣紅，比紅瑪瑙更熱烈。后來，在無盡迷亂的輾轉中，我把它弄丟了。

——八年？五年？我仍記得那漿果。它曾和我的嘴唇絮語；曾被我的手指舉向空中，像一顆旋轉的、小小的太陽。

是一座瘋狂的樹林遮覆了我，讓我迷失。是一條河流將我攔截，阻止了我的尋找。

哦漿果。哦迷亂中我丟失的

一封圓形的甜蜜紅請柬。而今你躺在哪一程風雨中？哪一根晴朗的

樹枝會挑起你紅暈的喜悅？

世界不說話。

世界外在于我，但通過無形之手，卻又創造著我。當我循著心跳的路標，跨越河流，走出那樹林，在一叢割破我身體的

荊棘中，我找到了那漿果。它像我的

血一樣紅。它滾動著，和我的

血液交纏、擁抱在一起。

我淚眼模糊，彎腰捧起它，捧起一滴哭泣的血。

室內樂

這雨下得無始無終，無遮無攔，無頭無緒，無邊無際。

就在這雨中，你說，

你輕聲說：雨打開又關閉了整個世界。

我探起身，撩開窗簾——

漆黑的雨點打在玻璃上；一閃一閃的寂靜中，露出對面樓房巨大的白色輪廓。風，在沒有插銷的

側門前徘徊；一只貓，鬼魅般飛掠過雨中的陽臺。

唔，萬物何曾收回它們細長而敏銳的聽覺？

我沒法允諾你，如果你是閃電——

而我，恰是那一聲遲到片刻的雷霆。

我鉆入雪白的被子，像一頭豹。我游弋在你大腿上的手轉而這樣安慰你：閃電的燃燒是沒有灰燼的，而雷殛的焦糊味兒，很快就會散布到空氣中。那時，熟透的雨聲將帶來大地的安睡；事物的陰影無處藏匿，將會被流水慢慢帶走……

你顯然意猶未盡，像一只幼獸不停地用頭蹭著我的胸脯。你的情欲像閃電，照亮了肉體的宮邸。夜被雨追趕，四處潰逃；有一小部分，越過窗玻璃，落在床上，落在床前鞋尖朝外的拖鞋上。

我們扭打在一起——“在一方床單的田野上”。壁燈從墻中飛出，旋即又隱入另一堵墻里。我們黑暗而激越，像散文夾雜著短促的詩行。啊，從天花板那棺木一樣的漆黑上，我聽見

一陣陣雪亮、喘息的云影，我看見你一一積雨云般的“V”型姿勢……我們像兩棵決斗的樹木，被對方同時伐倒。

一聲驚雷，是我們黑魃魃栽倒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