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學恒
1975年出生。因喜愛電玩、科幻而踏入奇幻文學。他所譯的《魔戒三部曲》曾在臺灣暢銷書排行榜上盤踞三個月之久,創下近60萬冊的銷售紀錄。現任臺灣奇幻文化藝術基金會創辦人兼執行長,奇幻基地出版事業部總策劃與顧問。
一個身高185cm的臺灣胖子,在有點像角斗士的音樂聲中小跑進場,自我介紹的方式是播放自己多年前上臺灣著名娛樂節目《康熙來了》的片段,在之后的演講中,又依次出現了海賊王、蠟筆小新、日本甲子園棒球賽……他在臺上講,臺下是一陣陣意會的哭和笑,幾個盤算著抽空復習的高三學生,全程就沒翻開過手上的書本。
胖子名叫朱學恒,正在廣州的一所中學里,給將要高考的學生演講。他穿著一件“夢想改變世界”的黑色T恤,用自己的不按規則出牌,告訴年輕人并不是一考定終生,人生可以有夢想,可以有選擇。好友九把刀形容他,“又高又大又肥,是因為他要用肉身為大家搭一座進攻夢想的戰橋。”
朱學恒是誰?當活動組織者、誠一文化總經理肖蓉生在2011年第一次聽說他的時候,也在心里嘀咕了一下,隨后才想起“啊,那個《魔戒》的翻譯者!”他翻譯的《魔戒》在臺灣售出60萬本,盤踞暢銷榜單三個月之久。
60萬的銷量,給朱學恒帶來3700萬臺幣的版稅,而他一轉身就把錢投入各種公益項目,回饋給了社會。
他沒有買房、開豪車,至今是自由職業者。
朱學恒這些年在臺灣媒體上十分活躍,被稱為“宅神”,因為他一直在為阿宅去污名化。朱學恒是電動宅,從9歲起開始打電動,夢想就是能打機打到死為止,為了更好地打機他開始學英語,因為很多游戲都有奇幻文學的背景,他開始接觸并翻譯了其中的一些。“奇幻”這個詞正是他的發明,是他在為某游戲雜志寫專欄時想出來的。
2000年,《魔戒》電影開拍,臺灣的出版社想借電影的東風,推出新的譯本。之前臺灣曾有一個翻譯不佳的版本,在市場上反應慘淡。
在奇幻的世界里穿行,朱學恒早就對《魔戒》里的人物如數家珍,他決定自薦。他給出版社寄了一箱書—是在沒有人知道什么叫做奇幻小說的年代里,他所翻譯的二十三本奇幻小說。
但出版社很是猶豫,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履歷太不常規:臺灣中央大學電機系畢業,剛從公關公司辭職,現在居然要挑戰這本巨著。
朱學恒繼續不守規則,給出版社遞上了自己的策劃,包括如何營銷,怎么寫新聞稿,并保證自己會在全臺灣做宣傳演講。他甚至提出了這樣的合約:如果每本賣不到1萬本以上的話,就一毛錢不拿,讓你不虧本。
出版社答應了。但離電影上映只有9個月,這段時間內他要譯完120萬字,要知道日本翻譯者瀨田貞二用了20年才翻譯完成。他的解決方式是:往前沖!他制定了嚴格的時間表,同時保證鍛煉和睡眠。他把小說放大成A4紙,邊翻邊撕,這個為了邊打游戲邊寫攻略練出用左手操作鼠標的宅男,翻譯到后來居然能不看屏幕打字。交稿的時候,他瘦了20公斤。
后來,《魔戒》大賣,很多人都說,朱學恒好有遠見。而他在《魔戒》的簡體版序言中交代,其實自己只是想要有一天很帥氣地跟孫子講:“你爺爺當年翻譯過《魔戒》耶!”
十年后,體重早已回彈的朱學恒,也早把那筆版稅“揮霍”完:2002年成立奇幻文化藝術基金會推廣奇幻文學;2003年投身“開放式課程計劃”的翻譯工作,比網易公開課還要早幾年;近些年到校園演講鼓勵年輕人打破規則追求夢想——都不是錢滾錢的事,全是公益項目。在那場演講的第二天,我在廣州一家咖啡店里追問他做出這些選擇的原因,他的第一反應總是“我喜歡”。
本來只是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而已,27歲的朱學恒拿到大筆版稅感覺很意外。他覺得這不只是商業上的成功,也有來自于同好的支持。他的《魔戒》首發是在一個冬夜,因為擔心沒什么人來,會埋沒這本奇幻經典,他在一個奇幻文學的社群上發帖求支持,結果當晚大排長龍,其中許多是年輕人,還有中學生省吃儉用買了幾套送給朋友。“他們愿意做到這個程度,代表我欠了他們人情,我做基金會或者相關公益的事情回饋他們,還是很合理。”
在推廣奇幻文學的過程中,他又發現了新的問題:很多年輕人想要寫自己的奇幻文學,但當他們要引用歷史神話的相關資料的時候,卻沒有足夠的中文內容——這是文化和知識量上的問題。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發現麻省理工大學把課程視頻在網上公開,他找出自己大學曾經掛科的“基礎物理”來看,視頻里竟然講解得清楚明了。
因為母語閱讀在知識吸收上更有效率,而外語的學習和精通并不是人人都有機會,朱學恒決定用翻譯賺來的錢,以翻譯的方式還給社會,擴充中文的“知識量”,讓人免費取用。于是就有了“開放式課程”翻譯計劃。
如果再往前追溯一點,他的價值觀還是和電動游戲有關。阿宅總會深挖自己所愛的領域,朱學恒在打游戲的時候就一路從奇幻文學原著挖到其前身騎士文學,而騎士文學里那些中古時期的騎士、吟游詩人就是愛濟弱扶貧。
在他眼里,阿宅有強烈的情感跟愛,這些正是這個社會欠缺的。我們盤點起他在臺灣主持的電臺節目“阿宅反抗軍”邀請過的嘉賓,有議員、醫生、學運支持者、廚師,他一臉嚴肅地補充:“都是我感興趣的人啊,還有一些大奶妹。”這時, 他臉上的表情可以這么畫:兩條平短的直線當眼睛,一個無棱角的W嘴。
果然還是阿宅一枚。
這些日子,朱學恒走在臺灣的街頭,經常會有人湊過來給他一根香蕉以示支持。這都是因為,他在臺灣電視評論節目上和主持人邱毅同臺時,用吃香蕉的方式取笑邱毅。邱毅在評論臺灣“太陽花學運”的時候,指著一張學運現場照片說,“我查得很清——這些香蕉是民進黨黨團送進來的。”結果鬧了笑話——那些黃色物體其實是這次學運的象征物太陽花。
網上有他和邱毅“對戰”的畫面:邱毅一如往常滔滔不絕,將這次臺灣加入“服貿”和加入TPP(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類比:“美國的副助理國務卿同意臺灣加入TPP啊,要不要談判,要不要談判!如果簽署了,立法會能不能推翻?你退回,美國還會讓你加入TPP嗎?”而朱學恒挑起左邊的眉毛,又咬了一口自帶的香蕉。當主持人問起他的意見,他的表達方式是:“我們的執政者五天前不愿意溝通,十天前不愿意溝通,到了最后,我香蕉都吃了,你告訴我說不能吃香蕉了,請問對我們民眾而言我們什么感想”,提出了“太陽花學運”前期溝通不及時的問題。

朱學恒可能是臺灣電視上最年輕的新聞評論員,現在普通臺灣市民提起他,往往第一反應是“很敢講”。一個翻譯奇幻小說的阿宅怎么會成為能夠發聲的意見領袖,這件略顯詭異的事情朱學恒也思考過。
“當人們想聽聽我們這個世代的人想法的時候,除了我之外大部分人已經閉嘴了。大部分是因為利益不敢講,比如批評建商(即地產商),臺灣有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廣告是建商買的,可能他要接建商的活,但我敢,我不靠你。”
在他的觀察中,和他同時代的臺灣“70后”面對的是上一個世代不退位、整體接班失敗的局面,那些遵守主流價值、相信付出就會有回報的人淹沒在大公司,被世代轉換吞沒,“違反主流價值的我反而突出”。
他支持公民不服從,也會罵那些破壞公物的學生,“請你接受處罰”。他理解的這場運動是臺灣的青年問題,“過去二十年都不給你加薪,這次我為什么相信你。財團只會威脅你,不同意哦,那就減薪。”不同意他的人打電話到電視節目的直播間對他嗆聲,說他這樣會帶壞年輕人,導致社會混亂,甚至劈頭蓋臉來一句“朱學恒是豬”。他把這段視頻存下來,接上一段動畫片“豬豬俠”放到網上,成了歡樂無比的畫面。
這就是他的風格, Kuso(惡搞),“因為這樣才好玩啊”。他在學運現場的造型也很Kuso,雙肩架著相機,好像科學怪人,目的是萬一發生了什么對學生不利的事情,可以及時拍攝。
“你還等人家kuso你啊,自己先來比較快啦!kuso一下很愉快啊,這代表我的格局比你大,而你只剩下一個罵我的方式。”
朱學恒真的是個愛惹事的人。在大學的時候,就是行政大樓鬼見愁,整天想一些奇怪的活動,學校不批準就去BBS上開戰,權威對他來說就是用來挑戰的。剛畢業在公關公司,也因為老板做了讓他不爽的事情憤然離職,之后就全靠著興趣進過電視臺,做基金會,做顧問,等等。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軍人家庭出身的他能反叛成這樣,最后只好扯得很遠,說大概是自己那個充滿反叛精神的祖父留給他的基因作祟。
寫專欄、跑通告上節目、做主持,還要打電動,朱學恒就像是一塊永遠滿格的電池。“有余力干嗎不做?這樣人生才刺激有趣”。“有余力”的他還在年底于Facebook上推出“十大惡人”榜單,網絡上引“贊”無數,現實中當然是得罪一批人。那本是一個為了好玩Kuso的榜單,榜單上還有“我女朋友的媽”這樣不嚴肅的選項。
“這個社會很缺少國王的新衣里面那個誠實的小孩,因此惡人橫行,做這個東西不是真的要斗爭,我已經被你搞成這樣,我不過就反撲一下,你笑一笑可不可以?”
當朱學恒把果汁吸到見底,窗外突然大雨傾盆,他像好事少年一般起哄:“喲嗬,走不了了。”一對穿著校服的小情侶進咖啡館要了兩個紙袋套在鞋上,又一次走進雨中。他忍不住猜測他們這么做的意圖。
“到底為什么要這樣搞,難道鞋子很寶貴?”朱學恒摸了摸下巴,隨即放棄:“哎呦。我通常就簡單歸類,這就是青春,趁青春多做傻事,不然以后哪有東西可以回憶!”
“那你還在做傻事么?”我問。
“有很多,比如這樣的演講。” 為了這種無報酬的演講,他往往要推掉一些賺錢的通告,還要和工作人員兩三個人帶著五十公斤的設備來回,為了保證現場的效果,他們經常自己帶投影、音響甚至麥克風。他要用自己走過的路告訴年輕人,“全世界猴子都在爬同一棵樹的話,你永遠只能看到人家的屁股”,他鼓勵臺下那些仿佛是十五歲時迷茫的自己。
肖蓉生是第三次承辦朱學恒在廣東的活動了, 這次請他做“品質閱讀校園行”的演講嘉賓,還是被朱學恒的認真驚訝到:他會提前半年了解場地概況,為了保證效果,每次都提前好幾個小時到現場,試過所有可能利用的笑點、差錯,甚至連這個學校的鈴聲都要了解清楚。至于吃,他往往是“給我飯盒就好!”
采訪的前一夜,朱學恒住的是快捷連鎖酒店。“很劃得來啊,床軟,有熱水有寬帶就好啦。你不知道我住過多爛的,那個床硬到我躺下去凹都不凹的哦!”朱學恒翻了一個白眼。
他已經做過500多場演講了。演講中,他不告訴年輕人答案,而是在盡量呈現出每個選擇的光亮與風險后說“你們回去想一想”。現場播放的一段視頻中,所有年輕人的夢想都是進入演藝圈,他不諷刺他們的不切實際,也不喊有夢就追,他擺出進入演藝圈的幾率、成名的幾率、背后的付出,再問,“你愿意承受這個選擇的代價嗎,如果愿意,那我支持你,相信你,因為夢想是你屢戰屢敗卻愿意倒下又站起來的為之奮斗的東西。”
問他,“你為什么那么相信年輕人?”
他反問,“家長老師為什么不時時刻刻告訴學生我們是相信你的?教育體制本是為了幫助你而存在,不是為了淘汰你讓你覺得自己一文不值而存在的。”
演講結束的時候,連嚴肅的校長助理也活潑了起來,在臺上自爆自己也有參演電影,雖然是一個小角色。“就是我也有夢想哦,一個小小的東西哦”,朱學恒捏著鼻子模擬起校長助理的內心旁白,“然后學生也會想,靠!他居然還有這一面!”
所以,朱學恒是青年導師?
“我恨死青年導師這四個字好么!什么時候看過青年導師善終的,我都這樣了,你還要把我拉上神壇然后搞死一次?”
他也通過郵件和社交網絡繼續和這些年輕人交流,但不是青年導師溫馨嚴肅的做派,罵人倒是經常的,比如,當有人向他哭訴女朋友跟人跑了要不要繼續靜靜守護她,他會直接扇來一句:“沒有這回事!你靜靜守護個鳥!跑了就跑了啊!”
“我永遠都相信很多時候不需要說教,你的理念你的想法才可以烙印人心。因為有哭有笑才是人生啊。”
在朱學恒喝了三杯果汁,感嘆人生苦短,吐槽了財團為富不仁,翻白眼若干次后,雨停了,那一對學生情侶早就不知去向。
“青春就是一路前進沒有回頭。”
他的嘴巴拗成了更顯著的W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