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皮克區一片孤零零的舊鉛礦周圍,正在遠足的貝克(Alan Baker)被眼前密密麻麻的小白花迷住了。他蹲下來,仔細地打量它們。按理說,在這片被金屬嚴重污染的土地上,是沒有植物能存活的。但這些高山漆姑草(spring sandwort)不但沒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反而長得朝氣蓬勃。
那是45年前的事情了。正是與這片白花的邂逅,讓貝克對新的研究方向產生了興趣。當年二十出頭的他是倫敦帝國理工學院生物學系的學生。在那個時代,科學界普遍認為金屬和植物是難以共存的。貝克立刻意識到自己的發現很有價值。“我從小就對金屬非常著迷,對環保我也很感興趣。因此,我在讀博時選擇了研究植物在富金屬環境中的生長。”
在1970年代早期,許多國家因采礦引發的環境問題已經非常嚴重。有不少研究者在尋找能在富金屬土壤上生長的草皮,希望用其掩蓋下面的污染問題。但貝克不想這樣做,他要找的不是遮羞布,而是能把金屬吸收進去,封鎖在葉片中的植物。他覺得,既然這些植物有這種能力,那干脆就用它們來“種金屬”吧。
如果用一個術語來概括這種做法,應該叫植物采礦學(Phytomining)。許多植物對金屬是沒有抵御能力的,如果土地被金屬污染的話,會嚴重影響上面農作物的生長。但是,有些植物天生就是吸金高手,它們可以在金屬對其造成傷害前,先將其吸走,并禁錮在自己體內。這些植物也叫“超富集生物”。只要它在干燥以后,每公斤能提取超過1000毫克金屬,這種植物就能躋身超富集生物的行列。
貝克認為,從這些植物上收獲金屬,“不僅能凈化因礦場污染而廢棄的土地,也能滿足全球對于金屬日益加大的胃口,給飛漲的金屬價格踩踩剎車。”在大西洋的另一頭,農學家錢尼(Rufus Chaney)跟貝克心有靈犀。錢尼當時在美國農業部 (USDA)工作,專門研究礦區和工廠土地的植物凈化法。
錢尼先用一些農作物(比如玉米)做過實驗,不是很成功,于是埋頭科學文獻中,希望找到一些靈感。地球化學家布魯克斯(Robert Brooks)和同事里福斯(Roger Reeves)的研究報告引起了錢尼的注意。這兩位知名科學家在太平洋新咯里多尼亞島上發現了一些植物,有非常強的鎳吸附能力。錢尼立刻想到,應該從這類熱愛“吸金”的植物身上入手。
1979年,錢尼在洛杉磯的研討會上介紹了自己的想法,并提出了植物采礦學的概念。坐在聽眾席里的貝克非常興奮。會后,兩人舉著啤酒杯,暢談對“吸金植物”的看法,并決定合作。之后,錢尼在美國繼續他的研究,貝克則全球穿梭,像個獵人一般追蹤對金屬有超強吸附力的植物。
貝克的運氣不錯,不論到哪里,他都有新的收獲。在菲律賓巴拉忘島時,他在一棵灌木上絆了一跤,發現這棵植物很特別。“它生長的土壤中,鎳含量不是一般的高。我們將這棵灌木的莖干砍了下來,亮綠色的汁液立刻噴涌而出。”經過測試,樹液里的鎳含量高達9%。貝克的團隊將這棵戰利品取名菲律賓油柑(Phyllanthus balgooyi),并帶了回去。

1992年,錢尼覺得植物采礦術已經到了成熟階段,可以在商業市場上實施并獲利了。他和貝克找到了馬里蘭大學帕克分校的安格(Scott Angle)、美國農業部的植物育種家李燕鳴(Yin-Ming Li),還有一家名為Viridian Environmental(下稱VE)的家族企業的贊助,開始研究推廣模式。VE公司是由休斯頓的內爾金律師家族所擁有的,他們負責為大范圍的試驗掏腰包,作為回報,試驗取得的技術和專利都歸他們所有。這也為植物采礦法后來發展時遇到的阻礙埋下了伏筆。
他們的操作思路其實并不復雜:先定位金屬富集的地塊,種植能大量吸取該金屬,并將其濃縮在枝葉里的植物,然后收割。只要將收割的植物放進熔爐或提煉廠中燃燒,變成灰燼,便可以提取該金屬了。提取的方法正是最有技術含量的部分:如何用最經濟的手段盡可能多地提取該金屬,只有擁有專利的人才知道。
到目前為止,有幾種金屬用植物采礦法提取是有利可圖的,比如鎳、鈷、鉈和黃金。其中,提取鎳的經濟價值最高。鎳是我們生活中極為常見的一種金屬,不銹鋼、電池、硬幣等都離不開它。污染土壤的鎳,主要歸功于農田施肥和工業廢水。比如,電鍍廠將廢水直接排入江河或滲入地下水后,農民用這些水灌溉就會將鎳帶入土壤。它的濃度達到一定量時,會影響番茄、馬鈴薯和水稻等的長勢,而綠色蔬菜和煙草中會有大量的鎳殘留。
能吸取鎳的超富集植物,目前發現的已經有近400種。其中堪稱勞模的是黃庭薺(yellow alyssums)。這是一種四季常青的灌木,原產于土耳其和東南歐洲的巴爾干山脈。它們葉子中的鎳含量高得能直接毒死動物。
1996年,貝克的團隊收集了庭薺類植物的種子,跟俄勒岡州大學的羅斯伯格(Richard Roseberg)、沃爾克(Van Volk)一道,將它們種在美國南俄勒岡州的一片高鎳試驗田里。為了讓黃庭薺吸收更多的鎳,他們用化肥調整了土壤中的其他元素,并用除草劑來控制雜草。
試驗很成功,這吸引了加拿大Inco礦業公司的眼球。當時,加拿大安大略省政府命令Inco公司將鎳冶煉廠污染的土地清理干凈,Inco立刻找上門來,請VE公司派人去科爾本港的冶煉廠上進行試驗。
試驗選取了十字花科的Alyssum murale和 Alyssum corsicum兩種庭薺。第一年,糟糕的土地排水讓它們遭受了真菌感染,庭薺大面積陣亡。研究者們改進了排水系統后,獲得了很好的收成,土壤的污染問題果然改善了。
那么,從收割下來的庭薺中能提取多少鎳呢?Inco公司將VE提供的500公斤庭薺灰,放進自己的冶煉廠里,只用幾分鐘時間就成功提煉出了100公斤的純鎳!
“這證明了植物采鎳法在商業上是完全可行的!”錢尼和同事們大受鼓舞,“只要土壤中鎳含量達到0.1%,用植物提取法就可以盈利了。而傳統采礦業中,礦石中的鎳含量至少要達到1%-1.5%才行。”
眼看銀子就要滾滾而來時,VE公司卻鬼使神差地拒之門外。2004年,Inco公司希望擴大合作范圍,遭到了拒絕。“他們占著自己的專利,等著Inco公司的兩年合約滿后,就啥也不干了。”錢尼抱怨。如今,VE公司似乎沒有在植物采礦法的商業開發上再邁進一步。是公司內部出現了分歧嗎?是這項技術本身有硬傷?還是商業推廣的條件仍不成熟?沒人能透露背后原因。直到截稿為止,該公司也沒有回復《南都周刊》記者的提問。
幸好,關于植物采礦法的研究還是可以繼續的。只要不用于商業目的,采用這種方法提取金屬并沒有觸犯專利權的。而當2015年這項專利到期后,也許靠植物采礦法提取鎳的工廠會蓬勃發展起來。
原因很簡單,全球的高品位鎳礦一直在減少,而經濟復蘇帶來的鎳需求卻是胃口很大的。如今,采鎳業已經開始向熱帶地區進軍,比如菲律賓、印尼、巴黎、馬達加斯加和新咯里多尼亞等地。不幸的是,這些地方的鎳礦通常被厚厚的熱帶雨林覆蓋著。如果要將其開采出來,必須砍去所有的植物,挖出厚厚的土壤。
“更糟糕的是,這些鎳礦的品位并不高,鎳含量比較低,所以每年要開挖的土地是非常多的。”澳洲昆士蘭大學的環境科學家范德恩(Antony van der Ent)說。
可想而知,采礦業對環境造成的打擊是致命的。由于當地土壤肥度不高,復植綠化的成功率也很低,一般只能靠施加大量化肥,將原生和外來的植物混在一起種植。在印尼,范德恩和同事與很多農民交談過。這些農民都過著貧困的生活,莊稼在鎳污染嚴重的土地上長得并不好,所以他們只能到熱帶雨林中,靠砍伐焚燒植物的方法開墾出新農田。
范德恩認為,種植超富集植物會是很好的替代方案。它們一方面在富含錳、鐵和鎳的土壤上欣欣向榮,另一方面又能提煉出金屬,給當地人一些經濟回報,也能挽救部分熱帶雨林。為了尋找更多適合熱帶的超富集植物,范德恩一直在婆羅洲的叢林中穿梭。他將采集回來的標本用液氮保存起來,帶到日本,用最先進的X射線源同步回旋加速器進行分析,試圖解析里面的鎳的化學形態。
阿爾巴尼亞的巴尼(Aida Bani)也在做類似的事情。她是阿爾巴尼亞地拉那農業大學的學者,每年7月收獲季節,她就會采集足夠的庭薺類植物,帶到法國洛林大學的實驗室去分析。在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附近,有著不少受鎳污染的農田。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那里本來就生長著大量庭薺類植物,只是幾個世紀以來,農民們都把它們當野草,對其趕盡殺絕。如今,法國的研究團隊給農民們一筆錢,讓他們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對庭薺們睜只眼閉只眼,再將它們收割下來每年交給巴尼就行了。
這項計劃已經進行了五年,進展很不錯。“我們發現,每公頃土地上能提取的鎳已經從22.6公斤上升到了105公斤。”巴尼介紹。她們成功的秘訣在于使用適當的化肥,并用除草劑控制住其他野草。可惜的是,由于VE公司持有專利,當地農民還無法靠提取的鎳獲得商業回報。
如今,在法國政府的部分資助下,洛林大學已經啟動了一項名為Econick的植物采礦計劃,并瞄準了不少潛在的合作伙伴,比如法國的Soléo Services公司,后者希望在工業廢料上用植物來提取鎳。在印尼,法國礦業巨頭埃赫曼同樣在考慮用植物采礦法恢復當地生態。巴西政府農業研究所的安德拉德(Leide de Andrade)也透露,他們已經在巴西北部的礦區識別出了一百多種超富集植物,其中8%是非常有商業潛力的。
錢尼做夢都盼著這項專利早日到期。他希望其他礦業公司如Vale會接手這項技術,并將其推出市場。“我跟澳洲的好幾家煉金公司打過交道,它們最初對植物采礦法都非常感興趣。但是,由于專利的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在他看來,大多數采礦公司都是相對保守的。要說服它們采用植物采礦法并不容易,除非看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既然不少金屬都能被植物吸收,然后提取出來,用這種方法來提取黃金行不行呢?很可惜,黃金目前還沒有對應的超富集植物,因為它通常不溶于水,植物無法通過根系來吸收它。
但是,在特定的化學環境下,金也能產生一定的可溶性,這是新西蘭梅西大學的環境地理化學家安德森(Chris Anderson)發現的。他與幾位別國的專家一起,正致力于尋找能“種金子”的植物。
安德森在十五年前就嘗試過讓植物吸收黃金的實驗:
先尋找能快速生長,并擁有大量地表葉子的植物,比如芥菜、向日葵或煙草,將它們種植在含黃金的土壤中。舊金礦旁的廢料堆通常是理想的種植點。因為傳統采金法不可能百分百地將黃金淘出,可能會在周圍留有殘余。一旦植物長到最高時,用特殊的化學法將土壤中的黃金溶化,金離子便能借助植物的蒸騰作用,從根系隨著水分被吸收進植物內部,貯存在里面了。
“植物中的金是以納米粒子形式存在的,”安德森認為,“在一些需要用納米金粒子做觸媒的化學工業,這種提取法會比較有市場。”
但是,把金離子弄進植物里還算簡單,提取出來就不那么容易了。如果將植物焚燒,一些金會附著在灰燼上消失,這樣會帶來不少損耗。而且,要將附在灰燼中的黃金提取出來,需要大量的強酸,其運輸和操作過程都很危險。
“植物采金法法似乎不可能取代傳統淘金,它的價值更多在于修復采金業帶來的環境破壞。”安德森解釋。使黃金溶化的化學物質,同樣也能促進植物吸收土壤中其他金屬,比如汞、砷和銅。也就是說,在采用植物采金法的同時,也能凈化這些對環境有害的金屬。
目前,安德森正和印尼的研究者合作,向當地的淘金小作坊推廣這種植物采金法,以便減少淘金過程中造成的汞污染。
然而,科學界對這種采金法還有爭議。一些人懷疑它提取的黃金純度是否理想,也有人認為它本身同樣對環境造成危害。比如,用來讓金溶解的化學物質中包含氰化物和硫氰酸鹽(傳統采金業也會使用它們來讓黃金從礦巖中濾出),它們本身是毒性很強的物質。另一些人則反駁,硫代硫酸鈉也能使金溶化,只是效果差一些而已,但它不會造成那么大的環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