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噠噠噠噠噠噠……嗖……砰!!!”一連串擬聲詞從廣東順德人阿黃的口中噴出,向我描繪著他在南蘇丹首都朱巴一個將軍府邸的遭遇。前線的政府軍打仗回來了,留守發糧的部隊卻不給發足額軍餉,于是引發火拼,政府軍打了政府軍,軍營爆炸了。將軍的府邸就在軍營旁,阿黃聽到子彈打在墻上的聲音,聽到火箭彈發射的聲音,一切近在耳邊,他瞬即趴到地上,恐懼襲來。
阿黃是去新生的非洲國家南蘇丹考察投資機會的。能住在南蘇丹將軍的府邸,是因為那大房子被他的朋友租了下來,并且請了將軍的高階衛官作保鏢。槍聲還未停,很快地,兩輛卡車載著全副武裝幾十號大兵從塵霧中沖過來,包圍了將軍府,那是將軍的部隊,是來保衛他們的。從地上爬起來的阿黃想了又想,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拿了護照改簽機票告別朋友,直飛肯尼亞。
驚魂未定的阿黃繼續著他的非洲考察之旅。他到了坦桑尼亞的經濟首都達累斯薩拉姆,并且在坦桑乃至東非規模最大的商品批發貿易區卡利亞庫(Kariakoo)轉悠了整整一個月才回國。三個月后,7月初,就在我遇到他的三天前,他帶著一個人和一個貨柜貨重訪卡利亞庫,正式啟動了在非洲的生意計劃。他目前最急迫的任務是馬上租到一個合適的店面,盡快開張。
坐在位于卡利亞庫,我們共同的朋友、福建晉江人文雄的五金店里,我問阿黃為什么冒著“槍林彈雨”來非洲,他說因為國內生意不好做了。他在順德經營家電用的阻燃塑料制品,他們有工廠,也為一些大的家電品牌供貨,但市場萎靡不振,這幾年已經賺不到什么錢,他必須出來,現在非洲經濟增長快,“商人嘛,哪里有錢賺,我們就來哪里。”阿黃一直笑,文雄也笑,就像在廣州和義烏可以看到的任何一個開心賺錢的中國商人。
像阿黃和文雄這樣闖蕩非洲的中國貿易商人,在卡利亞庫開有至少500家店,這個數字僅包括合法店面。除了四散各地的中國工程人員,他們是在坦桑知名度最高的中國人,漫游在整個非洲大陸的他們,也是非洲人日常生活中最常見到的中國人。
文雄的兩個中國店員和兩個坦桑店員在柜臺后忙碌著。位于十字路口拐角的店面位置好,來詢價的人絡繹不絕,“Rafiki,Rafiki”(斯瓦西里語“朋友”)叫著,甚至也有頭頂大筐來賣雞蛋的婦女圍上來兜售,她們知道這些中國人愛吃土雞蛋。
文雄坐在靠墻的收銀臺邊,隔個片刻,店員便拉開他面前的抽屜往里放些錢,那是剛賣出去的貨物的貨款。他去年11月從烏干達來,租下來了這店面,今年元旦正式開張,主營門鎖、掛鎖、改錐、電鉆等家用五金。
“這兒的生意才剛起步!”這個18歲就到烏干達闖蕩、現在24歲小伙子看起來非常自信,總是帶著遠超他年齡階段的成熟商人式的微笑。
沒有樹木也缺少綠色,卡利亞庫橫平豎直的格子狀街道上塞滿了一間一間店鋪,坦桑人、印巴人、中國人,紡織品商店掛出的色彩鮮艷的布匹和服裝,以及運貨的車輛和涌動的人流交織在一起,帶來一種擁堵不堪躁動不安的繁榮氣象。走入卡利亞庫的一剎那,商業蓬勃發展的強勁脈動就會撲面襲來。
“最早的卡利亞庫中國商人是1990年代末過來的,改革開放初期做小商品的在國內混不下去了,開始到非洲到坦桑尼亞來,但現在那些人基本上都消失了。”在自己位于三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窩在沙發里的卡利亞庫商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張路語速飛快。他的確很忙,下一撥客人、某個坦桑政府官員已經在辦公室外等候。這個最早在卡利亞庫經營手機業務的中坦混血后裔,現在的辦公室已從卡利亞庫搬到了中產區域的寫字樓,但他拒絕談論自己的故事。
有著古銅色皮膚的張路說,現在的卡利亞庫,淘金歷史最為長久的一批中國商人是2004年、2005年來的,很多人都是做貿易開始發展到了實體工廠,“從2007、2008年開始,金融危機,這一區中國人急劇增多,那時正是國內小私企大規模走下坡的時候。”
2011年是另外一個節點,苦熬了幾年的廣東福建浙江等地做小商品貿易的大量私營企業主,靠簡單的出口已無法為繼,他們選擇了和國家戰略相吻合的道路—“走進非洲”。2012年,卡利亞庫的中國商戶達到了三百家。
“去年3月習近平主席訪問坦桑之后,中國人涌進來不少。”張路補充道。中國國家領導人對坦桑的重視顯然也吸引了投資者的注意。現在商會的正式說法是,卡利亞庫地區合法中國商鋪在500家以上,其中浙江人占一半,福建人次之、廣東人再次之,從事服裝、鞋帽、家用百貨貿易的商人數量最多。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已經在烏干達首都坎帕拉打拼5年的文雄考慮轉戰坦桑尼亞,他覺得烏干達市場規模有限,但在那里積累的經驗已足夠自己應付坦桑更大的市場。
2008年12月,金融危機的寒潮正在襲來,18歲的文雄跟著同鄉老板飛往烏干達時,還在讀中專,但他隨后的經歷正應了晉江人的那句民諺—“沒文憑的都是老板”。文雄的老板在迪拜有店,他在那里見到了和中國一樣繁華現代的都市,等飛機在坎帕拉降落,他卻看到了路邊的猴子。
經歷了賣貨卻無法與人溝通的痛苦之后,三個月,連“How are you”都不懂回答的文雄在和烏干達同事的交流中學會了英語。六點多起床,開車到倉庫拉貨,再回家洗漱做午飯,然后開車送貨去店鋪,早餐往往就著雞蛋吃塊東非大餅,卸貨,賣貨,中午微波爐加熱午飯,下午繼續看店,如果這一天銷售狀況好,他會在下午4點多鐘到銀行,請銀行員工幫忙填寫存款單,把一天的銷售款存起來。這樣的工作每周持續六天,單調而孤獨的生活日復一日,唯一的娛樂是周日的籃球時間。店面的負責人他稱之為孫總,除了孫總夫婦,店里就他一個中國人。
三年后,2011年,孫總夫婦回國,文雄開始獨當一面,最多的時候,他在坎帕拉開了3家五金店,雇了8個烏干達店員。這個語速不快的年輕人永遠平靜的微笑令人過目難忘,他抱怨著烏干達和坦桑尼亞的腐敗,抱怨著各種名目的小費,抱怨著非洲人的懶惰和小偷小摸,同時,又不得不想出各種辦法和當地政府斗爭,支付小費,或夢想著有一天能雇到真正可以信任的非洲員工,即便花高薪也在所不惜。最重要的是,經歷了這一切之后,他成了一個成功的商人。
2010年,文雄被自己的員工偷了,或者就是搶了。頭一天客戶送來價值10萬人民幣的貨款,因為來不及存銀行,第二天上班卸貨的過程中,被一個已在他的店里工作了兩年的烏干達員工拎起撒腿就跑。尋找無果后,文雄托朋友報案到警察局,第二天就抓到了那員工,但警察告訴他,10萬人民幣只剩下了1萬多(烏干達先令約700多萬)。他不信那個“黑工”一天就揮霍了8萬,“也許警察又私分了一些呢?”但按照約定,他仍然給了破案的警察局長300萬先令(約7500人民幣)小費。
坐在收銀臺旁講故事的文雄看起來還是怒氣未消。“這個案件比較大,連續開庭搞了好幾個月,這個黑人最后被判了兩年。我抓他不是為了要回那些錢,而是讓他們看一下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他家人也過來求過我,沒用!開庭很久沒結果,他又經常翻口供,要這個證人那個證人,非常麻煩,后來也還是要塞小費,法官要塞小費,警察也要塞小費,所以最后剩下那些錢,全部塞小費塞光了。”
自此,文雄的店里再未發生類似的偷盜案。“我們不斷用這個例子跟他們講,慢慢慢慢,相對改進了。”文雄口中的偷盜和懶惰是中國商人對非洲人最集中的兩個負面評價。
在烏干達,文雄需要面對的騷擾更多來自于質檢部門。第一次遇到時,他懵了。幾個人看到是中國人的店進來了,說有人舉報你們店里的產品質量有問題,“我給他看貨柜清單,看完之后,他們說了一堆問題,拿了封條要封店門”,但很快他知道怎么辦了,“小費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大問題”。交涉漸漸變成了小費的數額,最終的協議是400萬烏干達先令,約合人民幣一萬元。
“我說怎么要這么多,他說我們人多啊,我們每個人分一點,我們老板也還要分一些啊。他們就赤裸裸這么講。好吧,我說一年來一次我接受得了,但經常來我只能關門。我一天純利都沒400萬。”文雄說。
一周后,卻又有另一撥質監局的人找上門。文雄覺得敲竹杠的盯上了他,這一次他不愿意再當冤大頭。兩家店被封,倉庫也封了。“然后我就去找一個朋友,在肯尼亞留過學的中國人,他認識質監局局長,沒想到局長要更多的錢,1000萬先令,兩萬五人民幣,我的店還被封了兩天。”
但找局長的好處是,從此以后再也沒有質監局上門查,“因為他也給我保證,說如果再有問題,直接去找他。”
文雄在烏干達的故事是在非洲中國商人普遍的經歷。
這也帶出了中國商人在非洲最被詬病的問題,但沒有人仔細討論,究竟是中國人熱衷于用錢解決問題的方式,培養了非洲人索要小費進而索賄的習慣,還是非洲原本就腐敗,只是中國人更加大方。
至少還是有中國商人不喜歡給小費。“我不喜歡給小費,結果是什么?我的變壓器一年了還沒有裝好。我去供電局,他們拖著不給裝,就是想要小費,我不想,那就等吧!”32歲的泉州南安人華山坐在他11層酒店二層的工地上跟我說了這番話。
這個有些書生氣的年輕人,在2013年下半年抵達了卡利亞庫,這是他第一次走出國門,路線和文雄以及阿黃一樣,迪拜是最重要的中轉站和跳板。事實上,沿著他酒店門前的街左拐200米,就是文雄店鋪所在的路口。
但華山并非沒有花過小費。剛到坦桑不久,他幾乎被移民局抓。他持旅行簽證入境坦桑,抵達后,找了家華人旅行社辦理了三個月的臨時工作簽證。某一日他正在自己的酒店工地監工,移民局官員來了。“他們居然會用中文說‘我是移民局的’。”他拿出臨時工作簽證,本以為沒有問題,但麻煩很快出現,“他們說我的簽證寫的工作地點并不是這里,而是那家華人旅行社。”小費顯然是必須的,最終華山以27萬坦桑先令(約合人民幣1000元)解決了問題。
正在裝修的酒店是中坦合資,大股東是華山妻子的姐夫。大專畢業的華山原本在晉江工作,“現在非洲是1980年代的中國。想想看,我們改革開放剛剛開始時,抓到機遇的人都賺了,而且服務業在坦桑的市場潛力巨大”。第一次見到他時,華山正在酒店一樓一間專賣中國箱包毛毯的店鋪里看店。雜亂的貨品擠住了門臉的大半,一輛貨車又堵住了半條街,華山坐在雜亂店鋪的最深處,望著我,笑著,一個印著成龍頭像的挎包就吊在他的頭頂之上。
等一起擠坐在柜臺后面,華山麻利地拿出簡易茶具開始泡起功夫茶。“這個老板是黑人,他也愛喝中國茶,他去忙了,我幫他看會店。”他口中的“黑人老板”叫做馬利亞,原本是大股東的拖鞋大客戶。10年前,馬利亞孤身一人經過迪拜到廣州闖蕩進貨,他曾是廣州小北路“巧克力城”的一員,10年后的今天,他不再銷售拖鞋,卻因為當年積累的信任,和中國朋友合資做起了酒店。這里的地皮是馬利亞的,資金則由大股東和華山籌措。

現在,未來的酒店總經理華山每天的工作,只是監工和看店。和國內的裝修一樣,他說必須親自看著,甚至要比在國內更費心力。因為坦桑沒有相關的本土建材供應,瓷磚、門、電梯,燈具……所有的設備和材料都從中國來,“而且這里小偷太多了,建材一不留神就丟。春節我回趟家,電梯專用的纜繩就被人撬開門偷走了。”和其他中國商人一樣,說起坦桑政府的低效率和小費所代表的腐敗,在非洲一年的華山一肚子苦水。
在福建老家時,喜歡交朋友的華山曾經做過一個專做拖鞋的鎮子的網絡論壇。到坦桑之后,他又架設了“坦桑尼亞華人論壇”,并且利用微博和微信,形成了一個坦桑華人的社交網絡,最受歡迎的是每日更新的坦桑新聞。“連大使都經常在朋友圈轉我發布的消息呢!”他也會發布華人尋找獻血的救急帖,會幫忙為來坦桑的志愿者或騎行者尋找免費住處,細膩之處,的確像個有著長遠考量的酒店總經理。
華山的報道里,華人華商的安全是重點。今年四月的一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在離他的酒店不遠的一個路口,他看到一家溫州人的鞋店四壁空空,貨物甚至連門和墻壁都不翼而飛。頭天一夜之間,這家店鋪被人強拆完畢,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誰干的,店主前夜放在鋪中的700萬先令不翼而飛,連帶貨物損失達1000萬先令(人民幣3.7萬)。
移民局、質監局,似乎還有防不勝防的小偷和強盜,我問文雄和華山,卡利亞庫不是有商會么,商會難道不會出頭么?
文雄還沒有參加任何商會,那是因為他找一位商會會長幫忙時,被婉轉地拒絕了。華山為了未來的生意計,加入一家行業協會—坦桑華人餐飲旅游協會。可說到對商會的普遍印象,他們都搖頭:“商會好像就是交了會費一起吃吃飯,大家還是缺乏聯系和溝通。”
但商會的領袖們不這么看。中華總商會是坦桑尼亞規模最大的商會,2006年成立,會員單位有500多家,下設浙江商會、福建同鄉會、山東及齊魯商會、礦業協會等等分會。“商會成立以來,做了很多維權工作,以及華人華僑內部的協調和互助,對外發出集體力量的聲音。商會還進行大量的慈善活動,樹立中國人的形象,幫助華人華僑的生存發展。”現任中華總商會會長黃在勝說。
那時,我們正坐在黃在勝位于達累斯薩拉姆一個荒涼的輕工業區公司大院的大辦公室里,坦桑女秘書端來了礦泉水,一面中國大使館頒發的“公共外交先進集體”獎牌擺在靠墻的書柜上,照例有壯碩的坦桑客戶正在門外等著拜會,一個一個電話反復催著。
黃在勝原是一家四川國企的員工,2003年被公司派到坦桑,2006年瞅準機會辭職創立了“聯合建設”,現在已是坦桑中資民營建筑承包商中的老大了。中資占據坦桑尼亞80%的工程市場份額,在房建領域,他的公司僅排在中國海外工程承包商大鱷“中鐵建工”之后位居第二。在承建了坦桑一連串城市的最高樓之后,聯合建設正在達累斯薩拉姆修建坦桑乃至東非的第一高樓—盡管只有35層。
他所講述的商會故事里,維權和撈人是最醒目的兩個職責。
2011年10月的一天,中華總商會創會會長朱金峰的太太開車外出辦事,被開摩托車持槍搶劫的歹徒開槍擊中頭部過世。隨后的悼念儀式變成了華人表達憤怒與抗議的游行。黃在勝說:“那時商會組織了大規模的游行,幾千號華人車隊一起游行過來,最后的悼念儀式就在遇害的道路上,我們就是要體現出中國人的團結!”而在記錄游行和追悼會的照片中,我看到一排排花圈整齊地擺在路邊,一大群中國人圍著一塊簽滿名字的白布肅穆而立,在簡易遮陽棚下,還默默坐著坦桑第一夫人、外交部長和時任中國大使。
2008年到2011年,正是中國人開始迅速涌入坦桑尼亞的時段,被打劫乃至失去生命成了中國人在坦桑面臨的魔咒。“2011年一年,中國人遇害的就有十幾人。”現任中國駐坦桑大使呂友清向我證實了那些年華人面臨的威脅究竟有多嚴重。從中國援建的坦桑尼亞國家體育館到坦贊鐵路火車站的游行,在卡利亞庫舉行大規模悼念儀式阻斷整個街區抗議……雖然親歷過這些不得不發生的“群體性事件”,時過境遷,黃在勝和張路卻已不愿張揚。
更多的細節,在商會領袖利用上層資源處理與坦桑政府部門的矛盾,以及,撈人。
“有一次,稅務局主要抓中國商戶,他說你繳稅繳少了,直接給你開五千美金罰單。我們會長知道后,就到省長辦公室交涉,省長馬上把稅務的人召來開會,說怎么這樣對中國朋友,馬上把罰單都撤了!”張路說那是2013年上半年的事兒,他擔任副會長和秘書長的卡利亞庫商會成立于2012年8月。
言談之間,張路毫不掩飾自己和其他商會領袖在坦桑政界良好的人脈資源,“都是省長、區長這個級別,華商有什么問題,我們可以做到跟大領導打招呼解決。”
作為卡利亞庫商會的秘書長,張路也經常需要處理這一些維權的個案。“中國人拉一批貨,警察就說你這個地址寫錯了,又說要追查倉庫在哪里,我們就直接找省長,這種事經常發生。前天還有個中國人被抓了,他車壞了在路上換輪胎,警察說千斤頂把路壓壞了,壓了個小坑,那個小坑多深呢?兩三厘米,說要罰1500人民幣,我就直接打電話給區長,區長打個電話就把人給放了。”
我問張路卡利亞庫商會現在有多少會員,他說200多家。那大概是卡利亞庫500家合法中國商家的一半。“那你們商會抓過中國商家的假冒偽劣么?“我們會私下跟他說這個東西你不要賣了,都是中國人你不可能去給他告坦桑尼亞政府,這不合適。私下告訴他自己注意點,這次賣完就別賣了。很多人過來也不容易,不能搞得他沒辦法活,貨給他收了也不好啊!”張路說。
在非洲銷售的中國貨普遍價格低廉但質量也不很好,這一點,幾乎中國人自己也都承認,但卻并不認為都是中國商人的過錯。“根本的問題是坦桑現在經濟發展的階段,消費力普遍較低,一分錢一分貨。目前坦桑尼亞的收入水平,要過上舒適的生活,不能追求低價高質量的產品。”這是現任中國駐坦桑大使呂友清的看法。
馬利亞店里那些劣質的箱包和毛毯便是例證,正是這位已經有著至少10年經驗的坦桑商人從中國直接進的這些便宜貨,他顯然比中國商人更了解坦桑市場需求。
“不過,我們中國人顯然起了很壞的頭,這個責任是沒辦法推脫掉的。”談起華商在烏干達的仿牌和山寨經驗,年輕的文雄并不忌諱。作為從“品牌之都”晉江走出來的商人,文雄也有自己的五金品牌Kenyos,但從文雄那里進貨的烏干達商人起初總希望用歐洲知名品牌,“而且價格越低越好,黑人似乎沒有一分錢一分貨的概念,他們說我就是要便宜的又要質量好的,天下哪有那樣的好事?”
中國商人間的惡性競爭是致使產品質量下降的另一個原因。在頭兩年,烏干達坎帕拉的五金市場還只有文雄這一家中資五金店,但很快的,另外幾家中國五金商人來了。“他們的材料比我們好,質量比我們好,但價格比我們低,他新來的,要跟我們搶客戶,所以就把利潤降到最低保本賣。客人自然就跑到他那里去了,對我的銷售影響非常大,這不是惡性競爭是什么,你說我怎么辦?”
應對之法,只能是做價格更低的低端品牌。價格戰之下,質量自然又要降低,可文雄說:“如果我們再不出擊,我們就呆不下去了,你不離開,我就得離開。”
那一日我和華山坐在卡利亞庫酒店樓下的店鋪里喝茶,馬利亞來了。“很多中國人到了這里,賣貨,但是沒有幫助到太多坦桑尼亞人。你開工廠,開酒店,可以,但你為什么來開商店?你開商店,我們就干不了!”
憤怒的馬利亞凌亂言語的重點,是中國商人嚴重擠壓了當地人的市場空間。的確,除了產品質量問題,這是大量涌入的中國商人在坦桑和烏干達乃至整個非洲飽受爭議的另一個原因。
黃在勝說:“卡利亞庫的坦桑人對中國人最大的抵觸是,中國人大量涌入,價格競爭很厲害,這樣把商品價格降了下來,但把房價和租金抬上去了,經商的成本提高了。中國人在中國都是這樣,可這是坦桑尼亞,坦桑人不習慣,人家幾十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你一來就沖擊完了,最后是中國人的天下,那怎么行?”
張路的說法則是:“坦桑尼亞法律命令禁止零售只能批發,但中國人什么也做,賣一件也叫批發,兩件也叫批發,你說怎么辦?”
“我們的一些人惡習纏身,一個人一家公司肯定沒問題,如果是幾個人,幾家公司,一定是相互搶,挖墻腳,相互詆毀!”談到中國商人的問題,現任中國駐坦桑尼亞大使呂友清憤怒地說。
那是在中國駐坦桑尼亞大使館帶著人民大會堂裝修風格的小會客廳里。在見我之前,早晨8點,呂友清便被即將訪問英國的坦桑尼亞總理召去詢問中國的對非政策。匆匆趕回使館的他只能給我一個小時,緊接著,他要帶文化參贊和商務部駐坦桑經商處代表一起去拜會坦桑尼亞文化部長,而下午,國防部長常萬全訪問坦桑尼亞,他要接機并全程陪同。
這位面闊而壯實看起來精力旺盛的大使的臉上一直帶著笑容。從坦桑自身的困境到中國的優勢,再到使館的作為,即便他用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大聲批評一些中國公民在坦桑違法亂紀,那笑容也一直在他臉上。但2012年初履新出任坦桑尼亞大使時,他沒有這么淡定,“我剛來坦桑出任大使第一次記者招待會,全部在追我這個(質量)問題,弄得我無地自容。”
事實上,2012年8月之前,大使館和卡利亞庫的商人們之間缺少制度性的聯系。“2012年8月,在我們卡利亞庫商會成立之前,卡利亞庫這些商人是沒有渠道和大使館直接溝通的。”張路說,卡利亞庫商會的成立,第一次讓中國商人和代表中國政府的大使館建立了直接聯系。商務部駐坦桑經濟商務處代表林治勇也向我證實了這個說法,“按照原來的規定,商務部只管國企。但現在走出來的人越來越多,在坦桑的人員大部分是民企,投資力度也很大,我們已經把民企列入正常企業的管理,一些項目實際上比國企管得還細。”
卡利亞庫商會正是在大使館的幫助下成立的,質量月等等活動,也是在大使館的配合下進行的,此外還有一些瑣碎的工作,諸如員工被中國老板打,頭破血流跑到使館去。“使館沒辦法,就叫我們過去,我們就送他到醫院住下來,跟老板進行談判,又如兩個民企出現糾紛,互相打砸,我們就出面把企業叫過來,協商解決。”黃在勝說。
“原來坦桑,一年四季都要抓中國人,2009年胡錦濤主席來訪前一個星期還抓了70多個中國人,影響非常惡劣。2013年習近平主席來訪前就沒有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去找了坦桑的內政部長,我跟他們說,你們發現一起“三非”(非法入境、非法居留、非法就業),查處一起,我堅決支持,但如果你要搞群體性執法,大規模抓人,我認為,說大,你是對我的國家的挑戰,說小,是對我這個大使的不尊重,而且你讓我在這個地方沒有辦法待下去,我離開坦桑。”呂友清說,坦桑內政部長最后的意見是,保證每次不超過10人,且都是分開處理。
效果似乎立竿見影。在烏干達時,文雄見識過一卡車一卡車“三非”華商被帶走的情形,但自2013年秋天到坦桑這大半年,他從未碰到集體抓捕華商的事件。今年上半年,坦桑政府集中“打三非”,抓捕五萬外國人,其中不到十個中國人,且都是分別抓捕,也沒有見諸報端。
7月下旬的一天,華山被通知到使館,新任的領事部主任想聊聊召開華商大會的事宜。這是華山一年來,第一次與使館發生直接聯系。他咨詢了身邊的朋友,準備了好些問題,諸如如何加強商會和使館與普通商戶的聯系與溝通,使館是否能與移民局進行溝通,幫助中國商戶加快獲得長期工作簽證以減少“三非”隱患。
嚴格說,華山到現在說都還算是“三非人口”,文雄也是。他們只有不斷續簽三個月的短期工作簽證,他們并非不想申請長期的工作簽證,只是等待的時間太過漫長。在憤怒與無奈中,缺少門路的他們也搞不清究竟是坦桑移民局效率太差,在等著中國人給小費;還是卡利亞庫坦桑商人此起彼伏的抗議聲,已經迫使移民局有意控制中國商人的數量。
一個月過去了,同樣拿著臨時工作簽的阿黃還沒有找到店面。他說黑人一看是中國人租鋪面,就立馬抬價30%。他已經談了五六家店面,都沒有成功。
可阿黃一定會找到店面的,他的計劃是“貿易先行”,等貿易順利,這陌生的非洲之路探明了,開工廠會是下一步,那是他在順德老家真正的事業。
在離開達累斯薩拉姆前的那個傍晚,在華山購置的二手豐田紅色跑車里,車載音響一首一首播放著仍在中國二三線城市流行的勵志金曲,先是鄭智化的《水手》,而后是閩南語名曲《愛拼才會贏》。我問起文雄和華山他們未來的計劃。文雄仍然笑著,說,“我們福建人,就是信一個,愛拼才會贏!”他的計劃是兩三年后,等坦桑這家店穩定了,就回國,娶妻生子,歇一陣,然后再找一個國家重新開始新的生意擴張。
“會是哪里呢?”我問。文雄脫口而出:“肯定還是非洲啊,要不然就是拉美!”
華山的計劃是2015年元旦他的酒店能夠開張。“香港酒店”是他相中的名字。這個自小學習泉州南音琵琶演奏的年輕商人會把自己的妻兒接來,也許兩三年之后,這位于卡利亞庫有50多家客房的香港酒店就能回本,那么接下來快餐連鎖業是他看中的下一個機會,他補充說:“我肯定還會陸續以酒店和坦桑華人論壇為平臺做一些公益事業,比如宣傳保護大象。”
大使呂友清,依舊異常忙碌。新的挑戰正在襲來,美國新派白宮辦公廳副主任出任駐坦桑大使,這顯然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中美和中歐在非洲的競爭正日漸白熱化,雖然中國是坦桑第一大貿易伙伴和第二大投資國,但中國對坦桑的援助金額只有美國的七分之一到十分之一。他說:“使館的工作壓力和工作量之大,同志們付出之多,連我都常常不忍心,去年我規定晚上加班不超過12點。”
除了策動中國商人的自我組織,這位勤勉大使還曾經號召中資機構去查經常進出賭場的員工名單,發現一個登記一個,“我公開在華人華僑大會上講,一旦發現有賭場記錄的,使館一律不提供領事保護之外的任何服務。”但這近似威脅的警告似乎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1960年代援建坦桑鐵路的中國工人吃蛇的傳說之外,新的傳奇正在坦桑尼亞形成,那便是,愛象牙的中國人習慣于在賭場上揮金如土。
我到達坦桑的那個下午,是周日,在酒店樓下的小超市買水時赫然發現地下一層是個名為“Grand Casino”的賭場,霓虹閃爍,兩個大大的條幅廣告立在門口,上面是中文:“快樂永不停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