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朋友,當過老師,編過雜志,后轉行當了基層稅務所所長。他說,基層稅務部門的工作,高中生來干都綽綽有余,而他這個所長因是知識分子出身,就想倡導一下“文明執法”。
但他很快發現這條路很難走下去。“基層稅務文化和我理想中的東西差得很遠。”這位朋友說,“你以文明態度對待納稅人,他以‘潛規則’對待你。你要對他文明禮貌,執法就無法完成,稅都收不上來。只有你手段殘忍點兒、厲害點兒,他還能服你,說‘這人行,有本事’!反之,他說你是‘書生’,說你‘沒手腕’,不理你。”
稅務所長的“文明”熱情迅速冷卻下來。顯然他弄錯了一件事情,就是以為“文明執法”會令征稅過程更順利,雙方的關系更融洽。他不明白,納稅人并不太在意他對他們的態度有多“文明”,他們真正在意的是他從他們手里拿走了多少錢—即使他執法很“文明”,但他們的“錢被拿走”這個事實會變得好一點嗎?結局不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嗎?何必再去演一出戲呢?
同樣,對基層稅務人員來說,“能收到錢”就是一切,過程的“文明”與否無關緊要。既然如此,倒不如以最簡單粗暴的方式體現這一宗旨—給納稅人制造緊張、恐懼,令他們保持高度不確定和不安全的心理狀態,將其置于嚴密管制和監督之下,征稅過程才會順利。基層稅務人員也許真的沒什么文化,他們也根本不屑于展現“文化”在這個過程中會有什么作用。這是一種對“文明”的極大諷刺—它依賴的不是稅務人員與納稅人之間的信任,而是懷疑和敵意。
稅務所長的“新政”就像黑夜里的閃電那樣短促地消失了。他說:“到后來,把我逼得只有下手!要收一個單位的稅,就先查他的賬,給他列出幾大問題,讓他來找我,把他罰了,收拾了,他說你厲害!才會好好按時交稅。”
“國民素質的提升是雙方的事兒。我們的國民素質……被人蹂躪慣了。”看到納稅人的錢被這樣揮霍,他很痛苦。最后領導干脆也不讓他干了。
這種結果令人啼笑皆非:如果你“文明執法”,納稅人就不理你了;如果不“文明執法”,納稅人就理你了。新所長不明白,為什么稅務人員和納稅人之間不可以建立友善的關系,而非得表現得像有什么深仇宿怨似的?為什么非得要以一種令人尷尬與羞辱的方式才能完成收稅?顯然,他們都已經想明白了的道理,他還沒有想明白。正如新所長所說,在基層稅務人員與納稅人的關系中,是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基層稅務文化”的。稅務人員對納稅人一定程度的冷漠、威壓以及進攻性,既是工作手段,又是對這種生存環境的必要反應。納稅人的思想及行為不是受制于規則與程序,而是遵循著長期耳濡目染的“潛規則”—這種“潛規則”既有強制性的、冷酷又缺乏精神和道德內容的一面,也有曖昧難明的“人情稅”的一面。他們就像是生活在這種文化水體中的魚,都將這種“潛規則”看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絲毫也不覺得奇怪。
認清這種情勢之后,這位所長朋友迅速放棄了他“文明執法”的理想,而理直氣壯地加入了簡單粗暴執法的行列。他受到了同事們的歡迎、稱贊,以及納稅人的順從和配合。
他稍帶也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哲學。他搖頭嘆息:“唉,國民素質的提升是雙方的事兒。我們的國民素質……被人蹂躪慣了。”
到后來,他跟上級、同事也有了矛盾,因為他的思想、行為方式,跟人家都格格不入。他聽不慣別人總結他們的工作是“吃喝嫖賭不抽,坑蒙拐騙不偷”,也看不慣沒完沒了的招待應酬。看到納稅人的錢被這樣揮霍,他很痛苦。最后領導干脆也不讓他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