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官,是一個讓我困惑且充滿魅力的詞匯……但當提起筆想探究一下中國法官的真正含義卻備感困難。”一位獲得審判資格已6年多的法官,在追尋自己所屬群體的身份意識時產生了困惑。
在哈姆雷特似的“留下還是離開”的自我追問中,他用相對隱晦的方式表達了選擇留下的人將要面對的挑戰—“要接受科層制下的晉升體制,要靠結交和利用體制內的朋友獲得稀缺的上升空間。”
他對法官身份意識的困惑與追問背后,是中國法官每年大量流失的現實,眾多法官離開法院,要么走入社會,要么調到黨政機關。
自1999年起,最高院每5年公布一個司法改革綱要。前3個改革綱要都提及法院人事管理制度改革,但諸多良好的改革愿望并未實現。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改革方案,為接下來的司法改革給出了大膽而具有突破性的指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之一便是司法機關要進行“符合職業特點”的人事制度改革。今年3月全國“兩會”上有消息稱,最新的中央層級的司法改革方案將很快出臺。有的省份還提出愿意就法官單獨序列管理進行試點。
在當前法院人事晉升制度下,法官是如何偏離了“職業特點”,又陷入了怎樣的身份迷局?
“法官等級是大家最不在乎的,既和錢沒多大關系,和權也沒多大關系。”曾在某副省級城市基層法院工作了十多年的康律師這樣告訴《南風窗》記者。
他說的法官等級是指中央組織人事部門和最高院為法官“量身定做”的4級12等體系,從最低的5級法官到高級法官,再到大法官和首席大法官,中國的法官被劃分成12等。
除法官等級外,中國的法官還可能在行政職位、行政級別、審判資格,以及黨內職務等向度上獲得晉升。然而,吊詭的是,與法官身份最為密切的法官等級晉升軌道,卻最不為法官們所看好,對法官們的身份定位所起的作用也最小。
遼寧法官興成鵬的觀察是:“被虛化和邊緣化的法官等級制度幾乎沒有發揮出建立法官單獨序列所應有的價值和作用,反而助長了法官管理的行政化傾向。”法官等級并不是根據個體法官辦案能力和資質來評定,而是與法官的行政職位、法院的層級“捆綁”在一起,想要獲得高的法官層級,首先得獲得相應的行政職位或者進入層級更高的法院。
貴州盤縣法官董均康發現,根據中國的《法官法》,“法官等級的確定,以法官所任職務、德才表現、業務水平、審判工作實績和工作年限為依據。”但是由于法官等級依附于其他晉升通道,在實踐中便失去了選拔優秀法官的功能,而這一點甚至也被文件和各級法院的實務操作制度化了。法官等級的評定僅與工齡、行政級別有關系,這分割了法官等級與審判能力掛鉤的原則。
興成鵬還觀察到,一個基層法官專門從事審判工作而不擔任院、庭長等職務的話,在理論上工作22年才有可能晉升到4級高級法官,而事實上絕對多數基層法官終其一生也不過能升到3級。3級法官在法官等級中位處倒數第三。“法官的基本工資也與法官等級無關而主要是按行政職級發放的,這樣法官等級就更成了擺設的花瓶,既不能給法官榮譽感又不能帶來實惠。”
目前的法官晉升體制下,最符合法官定位的人,受獎勵后,反而脫離了法官崗位,這是一種嚴重的錯位。
據《南風窗》記者查詢,中國法官等級中最高的首席大法官,與最低的5級法官,法官津貼分別為340元和180元,相差僅160元。臺州法院某法官告訴《南風窗》記者,法官的政治和經濟待遇都主要取決于行政級別,最明顯的是,他晉升為副科級法官后,工資也隨之漲了四五百。
法官等級依附行政級別地位的結果是,眾多優秀法官追求的是行政職務與行政級別,哪怕放棄審判崗位。康律師說,在公正選拔的情況下,一般專業技能最獲認可的法官會被提拔到庭長等行政崗位上,而大多情況下庭長就不直接審案了,只審批案件。但是這樣的崗位畢竟有限,因此次優秀的法官不惜往后勤、辦公室、監察等不辦具體業務的部門調,雖然基本待遇沒有改變,但工作比較輕松。
山東省聊城市東昌府區法院副院長趙耀彤向《南風窗》記者分析道,法院內部不同部門的“受歡迎程度”不一樣,有些部門工作比較輕松,而民庭和派出法庭,則“工作太累,壓力大,時不時挨罵”,因此“調個好崗位不亞于提拔”。
職數不夠的,想進步的“年輕法官”則越來越多,一些地方還“發明”了種種措施,拓寬法官的晉升空間。
有報道稱,2012年初,進行試點改革前,深圳鹽田法院30多個科級職位里,有近20人的職務和崗位不符,“比如一位辦公室副主任,其本人實際上可能是從事審判工作的法官”。該院院長解釋稱,法官的待遇與行政級別掛鉤,為了激勵優秀法官,“錯位任命”是不得已而為之。
趙耀彤告訴《南風窗》記者,為了給年輕法官擠出行政職位,一些地方法院曾讓年滿52歲的庭長、副庭長等干部提前離崗。有報道稱,一些地方為了安撫提前離崗者,給予晉升一級的待遇。據知情人士透露,有高層領導在面向全國政法干部的內部講話中曾批評這種做法為“人才浪費”,2010年中央曾專門下文要求遏制這種現象。
但是在行政級別這根指揮棒的作用下,眾多法官在法院內部解決不了職級問題,便紛紛選擇下海或是調往其他單位。據多地數據顯示,近年來流失的法官,相當一部分調往其他黨政機關。
康律師認為,目前的法官晉升體制下,最符合法官定位的人,受獎勵后,反而脫離了法官崗位,這是一種嚴重的錯位。
當前的法官晉升機制除了會使法官的專業技能和崗位產生錯配之外,還會在更大的制度層面上產生扭曲效應。
理論上,上下級法院并無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但在實踐中,上級法院卻“把控”著下級法院諸多方面的事務。據趙耀彤觀察,“上級法院給下級法院下達的大量調研、報表、統計、信息、宣傳等等任務,幾乎占據了下級法院1/3左右的工作量,對此下面也只有叫苦的份兒。下級法院在審判過程中,應該說是盡最大努力與上級法院保持一致,不管是非正式的審判工作會議紀要還是上級法院已經判決的案例,都會指引下級法院的法官對法律如何做出理解。‘殘酷’的考核模式已經快要壓迫得下級法院放棄自己的獨立判斷。”
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改革決議提出,要“明確各級法院職能定位,規范上下級法院審級監督關系”。現實中,上下級法院之間的人事流動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上下級法院的制度定位。
盡管法院領導職務一般由不同層級和不同部門之間,經過復雜的程序最終確定,但人事安排的結果顯示,上級法院在決定下層法院領導人選中,有很大的話語權。康律師告訴《南風窗》記者,他任職法官時,他所在副省級城市的十幾個基層法院中,只有兩個院長不是中院派下來的。有的基層法院,甚至整個領導班子都來自中院。
這種情況并不限于中院和基層法院之間,據趙耀彤了解,最高院向省高院下派領導,省高院向中院下派領導的情況也非常普遍,“地方法院百十號人中最關鍵的一位—也就是他們的院長—的提名甚至決定權力卻相當大程度上掌握在上級法院手中”。
上下級法院之間的人事流動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上下級法院的制度定位。
“一些基層院長就是下來兜一圈,然后又回中院當副院長去了,你說他能不聽中院的意見?”康律師說。除了直接就個案進行“溝通”,上級法院還會下發業務指導、考核指標等等措施來影響下級法院。
除了下派領導,上級法院還會從下選拔法官。上述臺州法官數年前從基層法院選調到中院,一兩年后就晉升為副科級。他告訴《南風窗》記者,如果還留在基層,他現在“不可能”是副科。層級越高的法院,晉升機會越大,因此上調也成了上級法院“獎勵”下級法官的一種手段。康律師告訴《南風窗》記者,一般不會跨級選拔,例如高院不會直接從基層法院選拔,而是從中院選拔。
面對人事這根指揮棒,在一定程度上,上下級法院之間形成了一種事實上的領導與被領導關系。對于這種現狀,康律師坦承,在一定程度上,上級法院的視野比較廣,畢竟管轄范圍比較大,涉及案件的重要性和廣泛度也比較大,因此不論是下派領導還是業務指導,在目前階段均有一定的合理性。不過,學界普遍存在擔憂,認為若上下級法院超越單純的審級監督關系,異化為從屬關系,則可能會突破現有的二審制,變成實質上的一審制,無法體現兩審制這一司法程序制度的制衡作用。
人事晉升制度的影響除了體現在上下級法院之間,還體現在法院內部。
王法官在某基層派出法庭工作,他一度向院領導明確申明,“我一不求升官,二不求發財”,而他這么做的目的是為了減少在審判中來自領導的干預。他告訴《南風窗》記者,法官辦案的壓力實際上不像外界想的那樣,“外面的壓力不管多大,想頂怎么也頂得住,但是自己的領導壓下來就頂不住了”。
頂不住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法院領導在相當程度上掌握著法官晉升的決定權,“會來事,敢于給領導擔責的法官就升得快。”王法官說。
“法官之上還有更有權的法官。”興成鵬這樣概括法院內部的層級化問題,“普通法官辦案要聽命于庭長,庭長要聽命于院長,造成法官審判思維的官僚化、行政化。人民法院的獨立審判原則變成了普通行政機關的首長負責制。”
上述臺州法官向《南風窗》記者坦承道,“不想當領導的話,在法院比其他地方要好”,但面對錯位的晉升機制,諸多法官在職業理想與現實待遇之間越發迷離。使法官身份符合“職業特點”,使司法活動回歸審判規律,這是過去3個五年改革綱要都無法實現的目標,改革的艱難無疑呈現了現實的復雜性。
新一輪司法改革會帶來改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