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見到張欣前就覺得她是個很“難搞”的人。約見地點是花園酒店的咖啡廳,她在短信里說,“清談,就我們倆,不要帶攝影”,不容置疑。以至見面時,看到她小跑過來招呼,笑得那么熱情和沒架子,竟有點懷疑,這真是之前那個說一不二、態度強硬的女人嗎?
當然都是她:直接的、火爆的、熱情的,以及合作的。“放心吧,一定讓你順利完成工作。”一坐下,她就噼里啪啦地說,“其實我不太經常接受采訪,哎呀不是我低調,是沒什么人來采訪我啊,哈哈!”她穿一身黑,眼鏡片都是深色的,興奮時語速特別快,像連珠炮或機關槍。與她談話,很快會了然,開初那種強勢感,源自于她性格中坦率和直奔主題的特質,非關傲慢。
她說,這些都是部隊出身留下的烙印,再難消除。那或不符合人們對女作家空谷幽蘭的想象,卻使她多了一份俠女式的豪爽。
“所有的言情,無非都是在掩飾我們心靈的跋山涉水”—2013年11月最新小說《終極底牌》出版時,張欣說。
與她過往的題材一脈相承,這也是一部以廣州為背景的都市小說。張欣生于1954年。那個年代生的成名作家作品,富有時代穿越感有之,彌漫厚重鄉土氣息有之,且多充滿社會批判性。張欣是個例外,她寫當代,寫南方,寫都市,寫女性、欲望與情感。
從《誰可相依》、《愛又如何》,到《不在梅邊在柳邊》,乃至去年的《終極底牌》,張欣的小說不靠文學大獎光環也可以賣得好,常常是書還沒寫完,電視臺就找上門來談改編了。“喜歡張欣,因為可以在她的小說里找到隱藏在心靈角落里的自己,以及身邊很多熟悉的影子。”“80后”讀者Ann說。
然而正因如此,人們卻容易輕看了她。畢竟,那些個城市迷離的燈火,橫流的欲望,冷寂荒涼的都市人際關系構建起來的故事題材,很長時間里都被殿堂文學棄置一隅。媒體多稱她為言情作家,還有說“大陸瓊瑤”的,她極其不爽,一談起來五官都有點擴張,大力拍桌子吐槽,“我寫的明明是純文學!”“他們看不到我包裝之外的用心良苦!”
在公眾看來,她的《沉星檔案》、《浮華背后》、《深喉》,分別與廣東電視臺女主持人陳旭然被害案、廈門遠華案和廣州媒體大戰隱隱相關。但張欣認為,新聞事件只是自己小說的一個個藥引,小說內容純屬虛構,不希望公眾對號入座。10年前她就向媒體直陳,小說家寫的是人物的內心層次,不是新聞記者的平面寫法。
在文學評論家雷達眼里,張欣是最早找到“文學上的當今城市感覺”的作家之一。她也是廣州市作家協會主席,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得主—盡管試圖在媒體前為都市文學“正名”,對她來說似乎比寫一部好小說更為困難。
“我覺得人選擇什么工作,比較宿命。”她感嘆。早在小學時期,張欣就喜愛寫作,這個幾乎是與生俱來的興趣決定了她人生的大方向—當一個作家。而家庭背景和命運,則像一雙無形的手,推動和形塑了她游走都市的敘事風格。
祖籍江蘇的張欣在廣州出生和長大,她伸手指了指,“就在那個黃花崗大院”。父母都是軍人,在那個特殊年代改寫了女兒的命運。
“小學畢業正好碰上‘文革’,沒有學上了,后來就是上山下鄉運動。”她平靜地說。如果當年隨其他知識青年一樣下了鄉,中國文壇可能會多幾部知青小說,卻少了一位執著書寫南方城市的女子。
她當然沒有下鄉,因為是軍人家屬,有機會去當兵,逃過“一劫”。一開始,張欣在部隊醫院擔任衛生員,業余時間拼命寫作,所以很快就被調到文工團,“寫了很多快板啊、三句半、小話劇、小歌劇”。
很難說這樣的經歷對一個有理想的青年來說是幸或不幸。沒錯,它讓一個年輕女孩繞過了很多生活上的苦難,呆在一個相對優越的環境從事自己鐘情的寫作訓練。然而硬幣的另一面卻更為殘酷。“我們這一批作家,最初雖然來自各個不同的領域,但都被禁錮在同一個文化氛圍里。那時候寫什么都要‘三突出’,主要人物要‘高大全’,都是沒有生活細節的。不是左,是極左。”
早在1990年代,張欣就加入了作家協會,那時候加入作協是件很牛的事,甚至能改變人的命運。后來,她又擔任廣州市作協主席、廣東省作協副主席。
然而如今,作協的口碑正江河日下。文學評論界常把作家分為兩類:體制內作家和體制外作家。前者除了賈平凹、王安憶、莫言等少數派,偌大群體儼然已被貼上了“光拿工資,寫不寫作無所謂”的標簽;而中國文學創作的重任,則被認為主要由以海巖、格非、韓寒等為代表的后者在承擔。
從大院出身、部隊寫作到作協主席,張欣理所當然屬于前者。身處這樣的角色和立場,對體制內作家群體存在的問題,她既不否認,也不急于撇清,而是經由自身的經歷和體會,對很多創作能力嚴重萎縮的同儕生出部分理解和同情。
“現在以文謀生容易多了,寫專欄、出書甚至當網絡寫手,都很自由,只要拿作品說話就可以。所以年輕一代是無法體會到的,我們那個年代,作協有其存在的歷史意義和價值。那個時候哪有這么多渠道和平臺啊,文字愛好者很苦的,白天做一份又苦又累的工作,晚上擠出一點時間寫,可供投稿的選擇也很少。我特別幸運,部隊出身,不擔心這個,但很多人祖祖輩輩都在農村,你想想莫言怎么出來的,多不容易啊。”
“這時作協就特別重要。一篇好作品一下子登到《人民文學》上(比如《紅高粱》),就徹底改變命運了。中國作協當時有一批‘解放軍作家’,有級別,有房子,可以讓你專心創作。不可否認這套體系當時真的培養了很多作家。”
然而,亦正是因為那段歷史的特點,隨著時代變遷,很多當年的作家都被大浪淘沙留在了沙灘上。
“那時有個詞,叫‘幫文學’,‘四人幫’的‘幫’,說的就是極左年代的文學作品。”張欣回憶,她很慶幸自己沒有寫過正兒八經的“幫文學”。她很早(1984年)就轉業離開部隊,開始寫地方題材的作品。“第一篇小說是給《解放軍文藝》的,其實就寫了一個護士的小故事”,“幫文學”對她的影響可以說是滲透式的,“不是說沒有,但色彩沒那么濃”。
當社會開始可以張揚個性的時候,包括張欣在內,每一個當時的作家都在掙扎,拼命脫離過去“三突出”對思想的禁錮,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王蒙。
回顧張欣的創作歷程,早期的中篇還是帶有比較濃的理想主義色彩,強調溫暖;當漸漸脫離主旋律的影響,她的大意識開始變得悲觀。
或許可以這么說,當一個人開始摒除外部價值的禁錮,真誠面對作為一個“人”的內心時,都無可避免會面對現實和人性中赤裸裸的殘酷和復雜。“不要說社會怎么樣,你甚至會發現,最勢利的往往就是親人,包括父母,同樣是自己的孩子,他們就會覺得,你當記者就挺好,他打工的,老是不行。”
“一個作家要寫自己堅信不移的東西,才能寫得好。”張欣說。由此,雷達評論她中期的作品:“從她上世紀90年代成形的敘事模式中跳了出來,不再‘深陷紅塵,重拾浪漫’,而是向著生活的復雜、尖銳和精彩跨出了一大步,由人性善轉入人性惡,不憚于直面丑陋與殘酷,不惜傷及優雅……”
誠然,對社會結構和都市病態人格的正視,大大拓展了張欣新世紀以來作品的現實感和人性深度。而沒有下過鄉,沒有經歷過太多人生苦難,以及對南方城市的深刻理解和熱愛,并沒有削弱這些作品的深度,反而形塑了張欣獨特的都市寫作的個性化風格。由此,她徹底完成了一次創作靈魂的“重生”。
“這是一個相當艱難和殘酷的過程。”她感慨。而更多的人,未能穿越這個價值撕裂的過程,及時找到自己的路,轉瞬新時代來臨。面對新作家、網絡寫手的沖擊,“不是他們不愿意,很多作家真的是突然之間就不會寫了”,“這些人我說名字你們也不知道,沒他們什么事了,只有有價值的人才能留下來”。
有人說,一個老外如果想用最輕松的方式了解中國改革開放的南方都市生態,可以去看張欣的小說(《愛又如何》):大家都從自己原來的角色里出來轉變身份去撈錢,面對這份共同的生活考卷,心態各異。
簡單的“都市小說”或許也不適合成為張欣的標簽,“愛情小說”當然更不靠譜,她自己總結了一個概念—南方寫作。
“我一直很堅持這種書寫,寫我們南方。一直以來我們南方太不受重視了,話語權都在北京。但廣州這個城市在北上廣里其實是很有特點的,北京是很文化,上海是很時尚,廣州呢,它的觀念太新了,永遠不陳舊。我們離香港很近,大家都知道香港的都市文化,哪怕我倆關系再好,只有一個位置的時候我肯定把你干掉,你走好過我走。接著我們沒有‘隔夜仇’,下次有機會還接著合作。”
“我經常舉一個例子,在廣州我認識有人投資失敗,幾十萬沒了,我問他怎么辦,他說那能怎么辦啊,沒了就沒了,接著搞別的唄。這樣的事情在內地,可能天都塌下來了—那種承受能力,那種消解能力,這就是廣東。它有一種骨子里的冷漠,但也有屬于自己的溫情。”
“我堅持就寫南方發生的故事,哪怕沒人看也寫。”張欣笑著說,“最后你想知道南方的生活,就只能看我寫的了。”
她不時會和這個城市的其他作家朋友聊天,因為理解堅持走出自己文字之路的不易,她樂于向年輕作家分享自己的經驗。“我經常和他們講,你要做個有趣的人,不能乏味。一般不跟他們講具體的寫作,太具體了,沒法講,只講做人、做事,以一種怎樣的胸懷接受這個世界。”
廣州作協每年組織的采風、講座培訓也帶有她個人特質的影子:談文學的、心理學的,和尚、收藏家都有。“我覺得年輕作家視野很重要,我也和他們一起聽;知識都會老化,你要不斷地聽別人窮盡一生研究的東西。”
事實上,經過十多年的書寫冷酷,張欣最近的作品風格又有了一個轉折:在《終極底牌》里,呈現都市的復雜與殘酷之后,卻回歸了人性的溫暖。
這跟社會的變化和個人內心的變化都有關系。當人們無視社會的裂變,捂著眼睛高唱真善美,希望把文學當成心靈鴉片之際,她偏要冷酷地掀開那層華麗的遮羞布;而當社會的沉淪已經一再突破底線,她反而渴望提醒人們,不要忘卻內心殘存的那份溫暖。
更重要的是,過往書寫過那么多病態的靈魂、高漲的欲望—她承認,某種程度上也是同為都市人的自己內心的陰影。“我很慶幸我能成為作家,寫作療愈了我,讓我可以誠實地正視和釋放了內心的負面與陰暗。”
這個時候的她,反而成為了一個重新能夠相信溫暖的人了,盡管在這個于她而言已經失卻底線的社會里,那是如此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