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凡國際政治博弈,各國手上都應握有幾張好牌可打。尤其是大國博弈,地緣政治的王牌必不可少。所謂“地緣政治的王牌”就是一種能使你撬動大國互動,朝著有利于你的方向發展的杠桿力。這是一種四兩撥千斤的實力,牌打得好,即使相隔千山萬水,亦可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占盡利益較量的先機。
作為一個奉行不結盟政策的東方大國,由于沒有盟國體制的助力,中國地緣政治杠桿力的打造難度會大一些,需要積極開發。美國地緣政治的王牌有兩張,一是美日韓軍事同盟,二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這兩張地緣政治王牌給了美國不少杠桿力。中國也備感壓力。
要想減壓,而且在堅持不結盟政策的前提下非對抗性地減壓,就得去尋找能撬動大國良性互動的杠桿力。有杠桿才能有杠桿力。歐洲從來都是世界政治博弈的心臟地區。歐羅巴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東西方的神經;一伸一縮都影響著世界政治的呼吸。小小烏克蘭之所以能引發東西方重新緊張,就是因為歐洲是世界地緣政治的支點,大家都想獲取這個支點。誰有了這個支點,誰就能撬動全球。
長期以來,北京更多只是把歐洲看作一個貿易伙伴和技術轉讓者,很少去挖掘它的地緣政治潛力。但隨著習近平主席3月22日到4月1日成功訪問歐洲,歐羅巴對中國的地緣政治潛力開始顯現。抓住這個機遇,把歐洲牌打好,對擴大中國大國博弈的砝碼和改善中國的戰略態勢具有深遠意義。
當然,當代國際政治博弈的發明者和國際關系主體之一的歐洲人是決不會輕易被人當牌打的。但長期關注中歐關系發展的觀察家一定會注意到,隨著中國的崛起和歐債危機的蔓延,雙方相互審視的心態正悄悄發生變化。為了生存,為了市場,為了維持已獲得的富裕生活,為了在與美日競爭中保持不敗地位,歐洲人似乎不在乎為中國資本和市場“折腰”了。
中國人也正慢慢擺脫“崇歐”心態,對那個當年以船堅炮利擊碎天朝大國夢的歐羅巴不再那么崇拜;與此相對應,歐洲人的對華優越感也在漸漸消失,伴隨著這個優越感的消失,歐洲人對中國崛起的心態正發生巨變。他們中的許多人,尤其是許多政學商精英,開始由“俯視”中國轉為“平視”中國。
習近平主席這次在歐洲受到的一系列超規格待遇只是這種“平視”心態的外溢。中國國家元首所到之處禮遇備至,受到各國空前熱烈的歡迎。荷蘭、法國、德國和比利時都采用最高國賓禮遇,荷蘭國王不僅親赴機場迎接,而且站站親自接送,盡顯對中國的尊重。
這種“平視”雖然離“仰視”甚遠,但沒有這種心態,各國元首和政府首腦接待習近平主席的熱情程度和禮遇規格決不會有如此之高。比利時首相和國王分工,一個親自到機場接機,一個則陪同習近平出席所有公開活動。連一向以矜持聞名的德國人看了習近平在法國受到的超高規格接待之后,也沉不住氣了。
國際社會對習近平這次在國內反腐打貪、從嚴治軍以及強力扭轉經濟下行的繁忙背景下,抽出近兩個星期的時間訪問歐洲留下深刻印象。他們深知,中國這只獅子確實是“醒了”,而且醒得相當徹底。
德國總理默克爾在官邸設私宴款待習近平夫婦,除了翻譯人員外,沒有任何陪同人員參加,盡顯親密氛圍。法國總統奧朗德為了體現禮遇,下令將8條車道的香榭麗舍大街圍得個水泄不通,封閉了一整天,并在凡爾賽宮張燈結彩,上演古典歌劇歡迎中國國家元首。
在開發歐洲地緣政治潛力的過程中,中國當然會遇到不少阻力和挑戰。不清醒認識到這一點,便會對打造歐洲杠桿力的難度缺乏應有的心理準備。中歐關系經過30多年的發展,雖然超越了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的差異,取得了雙邊合作的巨大成果,但雙方所追求的全面戰略伙伴關系還非常脆弱。一連串的結構性問題將會使中歐關系的發展面臨重重阻力。
一是歐洲社會各階層于中國對歐洲的戰略重要性的認識還處于一種非常模糊的階段,對雙方實施深層戰略合作形成掣肘;二是中方對歐洲選民對中國政治體制的誤解和對中國全球戰略動機的懷疑還缺乏足夠的認識,容易造成自己的挫折感和對事態的誤判,從而影響戰略伙伴關系的正常發展;三是中歐戰略伙伴關系還沒有系統性地跳出雙邊關系的溝槽,缺乏在解決全球問題上的戰略互動與配合。
最重要的是,強勁的經貿關系并不一定能保證一種全天候的戰略伙伴關系,相反,這種非對稱的雙邊合作在危機發生時還可能傷害雙邊關系的健康部分,使合作出現倒退。近幾年出現的光伏產業和葡萄酒貿易之爭,差點觸發一場傷害巨大的中歐貿易戰。沒有更深層的軍事和安全事務合作以及社會交流與文化互動,中歐全面戰略伙伴關系將會始終缺乏堅實根基。
另外,中歐雙方在發展各自最密切的戰略伙伴關系時,還沒有真正消除對方的誤解與擔憂;事實上歐洲對中俄戰略合作一直忐忑不安,中國對跨大西洋的歐美同盟始終持批評態度,這種相互憂慮極不利于中歐互信的深化。如何應付這些挑戰,將是中歐全面戰略伙伴關系能否在未來10年得到實質性發展的關鍵。
習近平這次利用參加在海牙舉行的世界第三次核安全峰會的時機,展開凌厲的外交攻勢,使這些挑戰變得有些蒼白無力了。國際社會對習近平這次在國內反腐打貪、從嚴治軍以及強力扭轉經濟下行的繁忙背景下,抽出近兩個星期的時間訪問歐洲留下深刻印象。他們深知,中國這只獅子確實是“醒了”,而且醒得相當徹底。
特別是這次中國國家元首攜夫人登上歐洲行程,時間之長,聲勢之大,用心之細,交結之廣,項目之多,下力之深都是多年來罕見的。如此之大的元首外交動作,其影響和功用已經遠遠超出了中歐雙邊關系的范疇。實際上習近平主席的這次歐洲之行,正在將古老而現代化的歐洲大陸打造成中國外交的一張地緣政治王牌。
習近平主席的歐洲之行,可以說極大縮小了中國和歐洲的戰略隔閡。如果說歐洲在習近平此行之前已經是中國的最大貿易伙伴和最大技術供應方的話,那么習近平訪問之后的歐洲正在成為中國全球地緣戰略博弈的一張王牌。利用這張地緣政治的好牌,北京可向西平衡美國,向北牽制俄羅斯,向東“敲打”日本。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5年來,歐洲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在中國的全球地緣戰略博弈中占有如此之重的分量。有了歐洲這個杠桿,北京在未來的大國利益博弈和戰略較量中可以變得更加主動。斯諾登事件表明,美歐并不是鐵板一塊;烏克蘭危機告訴北京,美俄之間的戰略對立還遠遠不會結束。未來撬動大國博弈朝有利于中國利益方向發展的支點應該就在歐洲。
對北京而言,開發歐洲的地緣政治杠桿力,需要打造三個抓手,一個是中法關系,一個是中德關系,再一個就是中歐整體關系。3個層次相互銜接,相互補充,缺一不可。德法主導歐洲的基本格局并沒有改變;歐盟作為柏林和巴黎包裝德法國家利益,凸顯自己的政治合法性并優化實現自己國家利益的現實依然存在。正如這次習近平主席訪歐路線所顯示的一樣,巴黎、柏林和布魯塞爾應是中國歐洲杠桿力的主要著力點。
中國和法國的關系雖然時有起伏,但本質上不錯,而且巴黎本來就有和中國一起合力“玩”地緣政治游戲的傳統。毛澤東當年對戴高樂將軍向美國“鬧獨立”的精神極為欣賞,戴高樂也確實為了擺脫美國的控制,1964年勇敢承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為第一個與北京正式建立大使級外交關系的西方大國。在當時中蘇關系急劇惡化,中美關系冷若冰霜的背景下,中國在歐洲找到了打破國際孤立的突破口。
今日之中國與當年的中國不可同日而語。本來就不錯的中法關系,通過習近平主席這次訪問更加實質化了。這個實質化的主要表現就是中法關系中的地緣政治因子重新激活,巴黎和北京的合作開始超出雙邊關系范疇,向左右全球大國互動影響因子的方向縱深發展。

習近平主席和法國總統奧朗德達成默契,共同“開創緊密持久的中法全面戰略伙伴關系新時代”。兩國元首利用中法建交50周年之際,公開宣稱要“堅持多邊主義”,“共同推動世界多極化”。不僅如此,巴黎還接過北京的口號,主張“通過民主協商確定國際規則”以應對氣候變化、恐怖主義、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及運載工具的擴散等全球性挑戰。“民主協商”、“多邊主義”、“多極化”等都是中國多年來反對美國霸權的專用術語,巴黎幾乎全盤接收,要么是裝糊涂,要么是被北京說服。
北京與柏林的戰略默契相比北京與巴黎的默契有過之而無不及。習近平這次對德外交的核心在于他成功說服了默克爾和他聯手一起打造一個“全方位戰略伙伴關系”。事實上,中國和德國想在戰略上走得更近的決心似乎越來越大。跡象表明,習近平和默克爾不想滿足于把精力只放在雙邊事務上,超越雙邊,整合中國和德國各自在亞洲和歐洲頭號實力地位來影響全球事務是他們在柏林向世界發出的清晰信號。將中德之間現有的戰略對話拓展為外交與安全戰略對話就是這一發展的寫照。
與中美、中俄和中日不一樣,北京與柏林明顯“均視對方發展為互利合作的重大機遇”。這個“互為機遇”的共識是當下柏林和北京政治互信的基礎。無論在華盛頓還是莫斯科,更不用說在東京,“中國機遇論”還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名詞。
而中歐關系的具有地緣政治戰略意義的重大突破是雙方對加速中歐投資協定的談判達成共識。北京和布魯塞爾宣稱要“盡早達成這一具有雄心的協定”,并“在條件成熟時簽訂全面深入的自貿協定”。歐盟還放下身段,“大力支持中國盡快參加《服務貿易協定》談判”。布魯塞爾終于認識到,沒有中國參加的談判,世界《服務貿易協定》將會缺乏應有的多邊化特征。
要以地緣政治的大視角,來看待習近平主席此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付之以利”開發出來的“緊密持久的中法全面戰略伙伴關系”、“中德全方位戰略伙伴關系”和“中歐全面戰略伙伴關系”。“習旋風”登陸歐洲可看作是對奧巴馬“重返亞洲”的有力回應。北京平衡華盛頓在亞太地區 “再平衡”的地緣政治杠桿力,實際上在歐洲已經找到。
在華盛頓大力推動歐美跨大西洋自由貿易區談判的背景下,中國的壓力是可以想象的。如果美國和歐盟在最棘手的農產品市場相互開放問題上達成一致,到2015年將誕生一個全新的、全球經濟貿易總量最大的自由貿易區,大西洋兩岸間的資本、產品、勞務和服務的交流壁壘將降到最低。但中國并不在場。歐美市場不進是不行的,要想成為真正的世界經濟玩家,這個硬骨頭非啃下來不可。筆者以為,出路就是緊緊抓住歐美即將開始談判建立跨大西洋自由貿易區的機會,順勢而為,加大投資歐洲的力度和強化對歐洲市場的耕耘,積極融入歐洲經濟,然后再以歐洲為跳板,進軍美國。
如果說美國主要靠軍事實力壓縮中國在西太平洋地區的戰略空間的話,那么中國是靠經濟實力來挺進美國在大西洋東岸柔軟的腹地。一旦德法強力推進的中歐投資保護協定和中歐自由貿易區形成,美國夢寐以求的跨大西洋自由貿易區不僅不能制衡中國,還可能為中國從歐洲進軍美國市場提供跳板。除非華盛頓放棄歐美跨大西洋自由貿易區之構想或自毀全球自由貿易精神,否則它很難阻止“歐洲本土化”了的中國企業繞開太平洋,從大西洋迂回登陸美國。
這個從歐洲迂回包抄美國的大戰略,沒有一個相應的條約保護是不會有實現的可能性的。正是基于這個邏輯,加速中歐投資協定談判的地緣經濟和地緣政治的重要性,不管怎么強調都不會過分。這也是一種無形的杠桿力,它可兵不血刃,無聲化解美國跨太平洋、跨大西洋自由貿易區排斥中國的雙洋戰略效應,這個效應只有和歐洲強化戰略合作才能達到。所以,為了爭取戰略主動,北京應下大力氣推動中歐貿易區的早日形成。
這張“歐洲牌”對中國的“準盟友”俄羅斯也有一個非常柔性的牽制效應。在牽手俄羅斯的同時,同時牽手它的制裁者,有利于優化自己的活動空間,使自己時刻處于左右逢源的最佳地位。
有了這張“歐洲牌”,北京在“敲打”日本時也更加得心應手了。德國是一個照妖鏡,它可以將世界上所有否定戰爭罪行的人原形畢露,名譽掃地。同時,北京用不著要求德國人跟著中國譴責日本,這就是典型的四兩撥千斤的地緣政治杠桿力。德國是不會反對中國把它當作反省戰爭罪行榜樣的。東京越抗議習近平在柏林講話中公開提及“南京大屠殺”,越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中國對德國的歷史反思越欽佩,德國人對中國的立場會越理解。
不要小看默克爾贈送習近平德國1735年繪制的大清王朝疆土地圖的深層含義。默克爾是一位歷史精算師,這位物理學博士應是在婉轉表示對中國領土完整和領土訴求歷史延續性的尊重。聯想到鴉片戰爭后中國領土遭蠶蝕的歷史以及當下面臨的某些領土爭端,默克爾的“獻圖”之舉難道不發人深省嗎?
在打造歐洲地緣政治杠桿力的同時,中國必須學會戰略付出。后現代化的歐洲對中國還有許多心結沒有打開。許多歐洲人在內心深處還有一種潛在的“規范”中國的沖動。他們歡迎中國融入國際體系,以先驅的心態將中國視為國際游戲規則的學習者和新手,憧憬著中國入門之后最終成為一個“負責任的利益攸關者”。
持這種心態的歐洲人并不對中國的崛起耿耿于懷,恰恰相反,一個強大的,但“被規范”了的中國被他們視為歐洲的“福音”。對這些持“規范沖動”的體制主義者來講,最重要的就是說服中國簽署若干個意義深遠的具有全球規范效應的新協議,從而進一步將中國融入以歐美標準為基礎的國際體系。對歐洲來講,推動中國簽署一個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全球氣候公約和以確保市場準入公平為核心的全球投資貿易公約,將是歐洲對華政策的重中之重。
隨著對華心態的變化,隨著優越感的慢慢消失,歐洲各國對華政策在戰略層面上也慢慢開始發生變化,即由理想主義向現實主義靠攏。之所以說是靠攏,是因為歐洲在對華政策上并沒有放棄理想主義的訴求,歐盟和歐洲各國的對華政策始終繃著“普世價值”這根弦,這根弦既是對華政策的目標,也是對華妥協讓步的底線。
但歐洲人對中國“戰略付出”的期待并不高。歐洲人向中國開出的要價是“三低”和“三高”。“三低”是低市場準入,低碳經濟,低軍費競賽;“三高”是高度的智慧財產保護,高度的游戲規范,高度的世界責任。可以想象,這“三高三低”訴求個個都會與中國目前的發展狀況發生激烈碰撞。但平心而論,歐洲的這個戰略期待與中國自己定下的現代化目標,即一個繁榮富強、民主公平、自由競爭和環境優美的東方大國,并非捍格不通。中國既然可以將歐洲開發為地緣政治的新支點,也沒有道理不發揮其對自身現代化大業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