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
秦暉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黃紀蘇 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研究員
陳明 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儒教研究中心主任
干春松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儒學研究院副院長
何光滬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

多元化社會
《南風窗》:我們一直在談共識,有一點需要特別明確一下,共識不是合流,而是在堅持底線之下的和而不同。在去年8月左中右都有參與形成的“牛津共識”中也特別提到,堅持多元而自由的文化目標。
何光滬:多元不是鼓吹,是世界常態,古今皆然,自然界也是這樣的,物種多樣。以儒家為例,孟子說性善,荀子說性惡,還有楊雄說不善不惡。既有理學,也有心學,儒家也是多元的。多元符合自然的狀態,符合人類的實情。現在人類的思想也是越來越多元,比古代更多元,這是不可阻擋的歷史趨勢。
陳明:多元是現代社會的特征。思想價值的多元意味著更豐富的思想色彩,更多的發展可能,意味著對自己的有限性進行反思的可能,所以意味著一種正能量。但今天我們的左、中、右的多元似乎有點自是而相非,表現出強烈的排他性。這說明我們的知識界、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社會還處于某種初級階段。像歷史上的儒釋道三教形成一個有機的結構,分別在不同的場域各擅所長就很不錯。“牛津共識”的積極意義也就在這里。
《南風窗》:怎樣看待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啟蒙現代理念之間的關系,二者是否可以在特定條件下相互融合和轉化?
何光滬:當然可以。中國傳統中,道家強調個人的自由,法家強調(君主之下)法律的平等,墨家強調兼愛即博愛,至少同西方啟蒙理念“自由、平等、博愛”相容相通。
西方啟蒙思想家洛克強調日常經驗,盧梭強調情感良心,康德批判狹義理性,強調實踐理性即道德實踐,顯然又同儒家“格物”、“良知”、“倫常”等理念相通。只不過西方把這些理念講得更透徹更系統而已。
搞中西對立,既自我封閉,又不合道理。
《南風窗》:啟蒙知識分子的現代觀念與資本主義發展之間是什么關系?從1500年開始,新的世界經濟體系的運行邏輯是霸權支配邊緣的殖民掠奪,還是帶來了普遍的進步?這兩種闡述是否可以調和?
何光滬:啟蒙知識分子的現代觀念之一是人都有理性。所以,現代化就是社會各個領域的理性化—市場經濟不過是經濟領域的理性化,民主法治不過是政治領域的理性化。前者相信人都會計算盈虧,利用“看不見的手”可以調節資源,后者相信人都會失足犯錯,設計“制度的籠子”才能防止濫權。
黑格爾講過歷史中惡的作用,馬克思講過資本主義帶來的進步,所以這兩種闡述當然可以調和,不講兩面就不全面。但是從長遠來看,普遍進步會占上風。

黃紀蘇:強調價值多元化,是因為現在這個社會價值觀太不多元,財富價值觀越來越通吃獨大。知識分子向官員看齊,官員向富豪看齊,骨子里還都是向錢看。而且上行下效,發了財的沒完沒了,沒發上的不依不饒,這是造成社會高度緊張的一個重要原因。應該營建一種多元的價值環境,錢少點也能得到尊重,這樣大家的氣才能順點兒,心才能靜點兒,社會也才能和平一點兒,人回首一生才不會覺得就像過了一遍點鈔機。中國傳統社會價值要相對多元一些,做官的有做官的滋味,讀書的有讀書的樂趣,掙錢的有掙錢的追求,不像現在都堵在一條財富道上。知識分子本來最有條件為這個社會做表率,因為他不但有基本生活保障,還有十分充分的文化支撐,什么“張三影”、“柳三變”、“溫八叉”真是要多少有多少。但如今他們在財富面前,在掌握著財富的權力面前,一個個低三下四看著跟小羅鍋似的。
秦暉:這點我可能跟紀蘇有點不同,我覺得這個價值多元是只要有充分的自由就會形成的東西,如果現在大家都奔著當大官去,其實都是制度造成的。價值多元,在我看來就是要更多的自由。如果用權力的力量去提倡某一種價值,是很難實現價值多元的。還有一點,現在崇拜錢更根本是崇拜權力,所謂的拼爹其實是拼官,現在連和尚都要講處級、科級,錢權結合得越來越牢固了。
《南風窗》:在單一的財富價值觀之下,因為家庭背景等各種原因,中國社會兩極分化已經越來越嚴重。怎樣看待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在社會公平和經濟發展這兩端之間的失衡或者平衡狀況,造成這些狀況的原因是什么?

黃紀蘇:社會公平是核心問題。貧富分化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了,到90年代愈演愈烈,雖然權貴階級一馬當先,但平民也還有機會,起來的不少,應該說那時還是有相當程度的機會平等。今天利益越來越固化,隨便舉個例子,前幾年去蘄春參加一個活動,負責接待的女孩非常漂亮,一問是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當時我還感慨中國文藝資源的下溢是好事情啊。但這兩年,凈聽人說誰誰又從下面跑回到北上廣了,為什么呢,因為地方上幾乎都是拼爹拼關系,只好跑到北上廣拼能力拼學歷賭運氣。
利益格局的固化成為社會生活諸多領域的普遍現象,則是近10年的事。個人奮斗、艱苦創業模式越來越被壟斷、食利、世襲的腐朽格局所取代。郊區農民分了5套房子一夜暴富,不夜以繼日搓麻難道還要起早貪黑修自行車么?有位財源滾滾的青年作家也發誓讓閨女一輩子什么都不干光吃喝玩樂。這個問題的確有中國特色,那就是權力在其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同時,從自由到壟斷也是市場的必然邏輯,他勝出了,攻下了山頭,當然想一勞永逸,發明各種損招不讓別人攻上來。市場所打造的“名牌”、“明星”,本質上就是壟斷收益。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也沒什么例外的,美國常春藤大學富人子弟有多少?不過也要承認,西方國家在打破壟斷、重造機會平等方面比我們做得要好。例如,他們財產稅的征收比例都快趕上抄家土改,相當于半份社會革命了。咱們這兒的立法就很難推動,都想著長宜子孫啊。

《南風窗》:正是因為官僚集團和既得利益集團的阻礙,中國社會發展實際上在某些領域發生了嚴重問題。
何光滬:這兩端的失衡非常嚴重—千千萬萬的留守兒童、農村孤寡、蟻族青年和農民工的生活狀況,觸目驚心。最重要的原因是,多年沒有確立社會公平的剛性保證或制度保障。例如,政府收入或稅收,應該有多大比例用于住房、醫療、教育、養老、失業救濟等等,“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何監督、如何實行?我們的比例比資本主義國家低多少(歐洲和港臺如何做到看病上學不花錢)?各級人大有幾次否決過政府預算?政府違反制度時是否受罰?又如,政府本該少管經營、多管福利,但是我們這里恰好相反—政府有多少精力投入了土地買賣、項目交易?又有多少精力投入了解決就業、社會福利?
公共權力“不該為而為”會增加不平等,“該為而不為”又會放任不平等。還有很多原因,這是最主要的。
黃紀蘇:原因很多,上一波世界社會主義的衰落是大背景。社會公正(尤其是社會平等)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被權力和知識階層忽視,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南風窗》:許多政策的出臺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發展思路之上的,發展思路背后是思想文化的支撐,知識界的嚴重分裂,一定程度上投射到了國家政策的制定上。目前中國走到了歷史的十字路口,下一步發展,有必要先做思想上的厘清。目前中國面臨的最重要和亟待解決的幾大問題是什么?問題的根源又是什么?
黃紀蘇:簡單說,民生和民主兩個問題都不能回避。問題的根源在于已經變化了的基本社會結構及社會關系。
陳明:知識界對政策制定應該沒有那么大的影響。這里的分裂和矛盾視為轉型期多元社會的矛盾性、復雜性的產物和表現,似乎更準確些。多元社會到十字路口思想分歧會更加難以統一,但這也使得共識的尋求變得越發重要,因為只有找到歷史需要而各方又能相對接受的均衡點,才能穩定才能向前。例如,像個人權利保障與國家發展民族復興之間的關系就是。
干春松:目前中國最大的問題是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不匹配的問題。這些年關于中國模式的種種討論,之所以會給人含混不清、目標不明的感覺,原因在于,中國這樣的發展模式的確非傳統意義上的發展模式所可以解釋。同時,還在于有些人只是要以這樣的表述為已有的體制做辯護而拒絕改變。績效和民生當然是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但是,程序正義和可修正性在現代政治秩序建設中或許要占據更為重要的位置。
中國的另一大問題是信仰和價值的問題。中國現代化的開展一直以傳統思想和帝國主義為對立面,即所謂的“反帝反封建”的問題,因此現代中國人的價值思想,既難以從傳統中獲得資源,西方的資源也難以“名正言順”地接壤。一個客觀的結果是當原先的宏大敘事體系難以維系的時候,價值真空必然出現,這對社會秩序和民眾的道德生活帶來毀滅性的影響。
在信仰和價值觀混亂的狀況下,貿然改變是很危險的。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個人比較強調接納歷史合法性和文化合法性,即現在的政制設計要跟自身傳統去建立起一個協調的關系。
《南風窗》:如何界定當今中國在世界體系中的位置,怎樣看待中國與各主要國家和區域之間的相關關系?對于中國未來的發展方向,有何憧憬和期待?
干春松:中國和西方的關系,肯定不能簡單以“古今”這樣的時間序列來概括,這點恰好是近代以來中國啟蒙的致命缺陷。而國家間的秩序所帶來的利益沖突和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的殖民歷史,勢必導致啟蒙思想要遭受“普遍性”層面的質疑。就我個人而言,新的世界經濟體系并沒有帶來普遍的進步。一方面我比較拒絕“進步”這樣的詞匯,另一方面,人類以消費帶動增長只可能使人類走向深淵。而且這個深淵在我們的不遠處,雖然現在還看不見。
《南風窗》:這是資本主義的深淵。

黃紀蘇:中國在世界體系中越走越好,但這個體系的路卻越走越窄。所以,中國要想謀長遠,就必須成為改造這個體系的中堅力量;要成為這樣的力量,中國需要改造自己,包括自己的世界觀—目前的這個只認成就不管問題的“中國模式”是遠遠不夠的。

我感覺,上世紀80年代有種布衣精神,那時的年輕人恥于炫耀門第,都想憑本事考上清華北大。90年代中開始,風氣開始發生了變化。前不久我看一個電視婚戀節目,一男一女都在北京上學,男的來自河南,畢業后要女友跟他一起回去,說家里把兩人的公務員職位都安排好了。女友說我想先在北京試試,證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如果去河南,就全靠你家里的關系了。男孩聽了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問,“有關系干嘛不靠?”80年代不會有人好意思在電視上這么說吧。價值觀都變了。
《南風窗》:像黃老師剛剛說的,90年代之后像“有關系干嘛不用”這種不以為恥的觀念是怎么促成的?按理說現代社會應該更自由,認識更先進才對,是什么導致了這種現象?
何光滬:我想到的最簡單的原因,包括經濟狀況:由于就業機會相對減少,年輕人找工作確實很難,還有房價高得離譜。有一點我跟秦暉是一致的:中國的房價問題主要不是市場經濟,而是土地制度的問題。這導致年輕人對買房絕望,30年不吃不喝都買不起,全世界平均數字是不到10年工資,美國是3到5年。這種狀態要想在北京買房子,你不拼爹,沒辦法。這種狀況以前叫“赤貧”,比“貧窮”可怕得多。我們這個社會一些部分是赤貧,連精神也處于赤貧狀態。
秦暉:“貧”是個經濟概念,現在更主要是貴賤的區分是非常之大的。
《南風窗》:中國也好,世界也好,經濟發展到現在,出現了本質上相似的問題,那就是要防止某些領域的封建化。
黃紀蘇:誰來到這個世上都要勞動都要奮斗,人生就該如此。無論是社會主義的按勞分配,還是自由資本主義的個人奮斗,都比封建主義的不勞而獲要強。中國近代基本口號是反帝反封建,這的確有道理。現在不提反封建了,看來不行。舊的“封建”還沒肅清,新的“封建”又來了。
秦暉:但是紀蘇,現在基本上在史學界“封建”和“專制”已經是兩個詞了。不過你的意思我是同意的。
黃紀蘇:這里用的“封建”的確在史學上不大準確,但習慣上都這么用,圖個方便吧。“封建”跟你說的“專制”還有些區別,“專制”更是個政治概念,而“封建”則不僅是個政治概念,同時也是社會、文化概念。“反封建”不但要反對政治專制,要監督權力,同時也要對各種原因造成的壟斷、食利、不勞而獲的社會關系和利益格局進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