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理,是政治辯論、公共生活和私人交往中常見的一種現象。說理意味著一種表達和聆聽,預設著雙方彼此尊重對方的智商和人格,除了“求同”,其實也應該“存異”,甚至“求異”,“異”才豐富了說理者自身的知識和文化。即使雙方在立場上可以通過說理來求同,但如何通達這同樣的文化和政治立場,每個人尋求的思想資源和價值依托卻是可以更為多元的。
不過,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更多的似乎是“蠻不講理”,或者“無理取鬧”,對“說理”文化缺乏基本的了解,甚至以踐踏話語倫理為常態,以“話語暴力”為光榮,以“胡攪蠻纏”為策略。在這樣的公共生活中,說理最后往往不是形成了有差異的共識,而是撕裂了這個社會共同的底線。比如最近關于東莞掃黃的媒體和網絡評論中便表現出這種傾向,而在涉及近代中國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評價的網絡爭論中,則尤其表現出一種強烈的各執一端為真理的霸道。
要理解近代中國的說理文化及其變異,便無法繞開晚清以來的報刊輿論文化。
到了近代中國,西方傳教士報刊進入中國,中國讀書人也開始創辦報刊,比如《時務報》、《清議報》、《民報》、《大公報》等。這些報刊在起源上就不同于近代西方以傳播新聞事實為主要功能的報刊。中國的主流報刊都是要“說理”的報刊,所以“政論”、“主筆”、“筆政”、“文人論政”等都顯得特別重要。科舉廢除、王朝崩解后的中國知識人主要依托報刊來傳播政治觀念和新知,其實質是一種政治批評和政治參與的新形式。因此,報刊取代了傳統書院等空間成了“說理”的地方,成了一種“想象的共同體”。
但知識人往往是將報刊當作了黨同伐異的政治工具,并不遵循現代報刊所要求的說理規則,甚至經常有人濫用言論自由,虛構事實為自身的“說理”提供事實根據 (比如清末反滿意識的宣傳)。報刊成了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國家主義、達爾文主義等各種意識形態的競逐之地。清末《時務報》汪康年就曾經對這種混淆自由與責任的報刊文化痛加針砭:“報章之自由,固有無如今日吾國之京城者,上自王公,下至編氓,任意詆毀,莫或過問,甚至加入以極不堪之名目,誣人以無理由之事實,或形容閨閫,或演說隱匿,而莫或與辦,一任夸張,吾謂言論自由,此為最矣。雖然,此非正理也。凡有法之國,其范圍一切,皆極嚴密,雖保護言論之自由,然若出于捏造誣指,則所以罰之者亦極厲。”
晚清以降,報刊文化在中國人的公共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但這種報刊文化顯然是一把雙刃劍,它既引入了新知,但同時也不乏意識形態的爭奪。這是一個“報紙營造名士”和“名士營造報紙”的雙重過程。依照史家楊國強的研究,其中不乏暗中操縱輿論(“善為政者,必暗中為輿論之主,而表面自居輿論之仆”),或者是公器私用,將報刊當作牟取私利的工具(“夫報館者,國民輿論之利刃也,仁人義士持之,足衛國并以保民,若挾意氣報私仇,持此以為兇器,復與獨夫民賊何異”)。
楊先生對清末民初的這段輿論史有深刻的洞察:“以當時的中國而論,則輿論從一開始就不在理想的狀態之中。舊日的清議能夠成為天下之公議,全在于清議出自統一的觀念而代表統一的價值。因此個體雖然各異,而清議則能以其統一的觀念和價值維持評判和褒貶的統一。然而當中國人的自我形象破碎之后,統一的觀念和價值也隨之開始破碎。作為替代的東西,繼之普照一時的西學自外而入,又各有流派。而后是士議轉為輿論,不能不向西學討觀念和價值,與之為因果,則輿論以西學為諦義,也不能不各成流派。所以,晚清末期由報紙表達的輿論天然是一種不相統一的東西……不相統一的輿論更容易因沒有章法而節節脫軌,變成可以操弄的東西。”知識人這種依托媒介自以為是的習性,在一種媒體文化造就的虛榮和政治文化形成的擠壓之中,形成了一種不負責任放言高論的自戀意識。而當統一的價值體系崩解之后,公共說理就成了言人人殊,甚至雞同鴨講。共識缺乏,真理黯然,意見和偏見就成了言論市場上喧囂一時的話語泡沫。
有著統一的義理和知識背景的傳統在公共空間中被瓦解之后,中國就進入了一個“主義”崛起的時代,主義之間,各執一端,互相爭逐,難以妥協。如何在缺乏深厚說理文化傳統,同時又被20世紀的意識形態迷霧影響過的中國,滋養一種新的說理文化來培養健康的公共生活,是困擾當今知識界的重要議題。

就此而言,陳嘉映的《說理》和徐賁的《明亮的對話:公共說理十八講》都是值得關心這一問題的讀者留意的著作。前者更多是從哲學的層次來闡發說理的“語言”、“語法”、“概念”等基本問題,是一冊正本清源的“讓人學會公開運用理性”的充滿智慧的著作。
陳嘉映是當代中國大陸最沒有學究氣的哲學家,他善于從日常生活的細微之處出發,抽絲剝繭地展示其緊扣核心問題層層遞進思考的哲學論證,同時,他也對如何建設公共文化的品質時有洞見。他認為“說理的目標是,通過在此一事上的說服,讓對方獲得理解,讓對方自己獲得理解的能力。說理的目標,若從根本上說,與其說是在一事上讓對方接受自己的看法,不如說是一種心智培育。”說理不一定是尋求對方完整地接受己方的意見和觀念,而同時是打開自我進行反省,因此,說理應該是一種“雙贏”的話語實踐,是彼此滋養心智生命的友善行動。
基于此,陳嘉映對中國讀書人多有犀利的批評:“我一直覺得,今天的讀書人,要用一套正確的觀念來指導時代,不僅是虛妄,更多是錯誤。觀念轉變不能指望觀念批判來包辦。批判松解了虛假觀念的束縛,為真情實感的觀念的生長開辟空間;而要生長出有血有肉的觀念,所需的不是讀書人的指導,而是每個人自己和每個民族自己的經驗與實踐。”就公共說理而言,每個人都應該是一個理所應當的言說主體,都應該在公共空間里勇敢而清楚地自我表達,而不能將希望維系在一群知識分子先知的指導之上。陳嘉映倡導知識人首先要誠實地面對自身的困境與限度:“讀書人不是先知,不是要用自己的觀念取代別人的觀念,用自己的觀念指導別人的生活。讀書人不是世外人,其受虛假觀念之制,殊不少于大眾,對自己的觀念進行深入的反省和更嚴厲的批判,應是深刻的社會批判的前提。”
《明亮的對話》則可以稱之為一本有品質的公共生活的“指南”或者說“公民教科書”。作者徐賁雖然任教于美國,但長期活躍在中國的公共輿論空間,發表了大量有品質的作品,著有《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什么是好的公共生活》、《在傻子與英雄之間:群眾社會的兩張面孔》等著作,產生了廣泛影響。這本《明亮的對話》是其在美國圣瑪麗學院教授論證說理和人文教育等課程時長期思考的結晶。
在徐賁看來,“說理并不表示一個人懦弱或放棄自己的想法,說理的目的也不一定是要把對方拉到自己這一邊來。說理是釋放一種理解、尊重、不輕慢對方的善意,讓彼此變得溫和而有理性。說理可以使雙方走到一起,擱置在具體問題上的爭議,共同營造一個平和而有教養的公民言論空間。有了這樣理性公民言論的中間地帶,人們才不至于自我囚禁在一種要么惡言相向要么啞口無言的兩難境地之中”。說理與公共空間的建設息息相關,而一個社會邁向有說理文化的境地,也需要生活在這個社會的人有一種“理解、尊重和善意”,也就是一種共同體的連帶感。有了這份初心,以及對人心可能的蒙昧的自知之明,才不會“理直氣壯”地以勢壓人。
建設一個說理的公共文化,在徐賁看來,阻礙主要來自幾個方面。首先是社論式的話語方式和思維方式,限制甚至封閉了這個社會公共討論的空間,導致商談性的論述式微,而斗爭性的論述興盛(劉擎語)。
就中國的20世紀史而言,正如徐賁所言,對許多長期接受“革命”和“戰斗”文化影響和思維定型的人們來說,說理就是“論戰”,就是“戰斗”,必須壓倒對方,迫使對方啞口無言,這樣才能取得“勝利”。用攻擊性的爭論來看待說理,這是中國權力話語長期潛移默化的教育結果,形成了一種相當普遍的話語習慣。這種話語習慣,在我們的課堂、傳媒、政治空間、社會生活中比比皆是,“真理成了赤裸裸的話語暴力”,并且是獨占性和排他性的,而一旦真理被歷史證明是謬誤,則真理又會通過一套相對詭異的辯證法邏輯來實現“自我糾錯”。這種心態影響下的個人,往往對于知識、文化與討論缺乏一種真正的尊重。他們注重的是結果上的勝負,而不是過程中的相互增進理解。
其次,是當前中國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的相對不健全所致。政治文化是一個社會的風向標,政治人物更應該成為一個社會的道德標桿。當政治成了骯臟的幕后交易或者一種虛假性的公共表演,公共討論的風氣要穩健地形成也就難乎其難。
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徐賁特別強調如何辨析說理中的情緒性謬誤、邏輯性謬誤,并指出養成良好的說理文化需要建設一個更加有內涵的價值共識。話語倫理無法脫離價值共識,“德性、權利、責任”等都應該成為說理者注重的內涵,尤其“倫理說理最重要的是真誠,只有你確實相信什么是對的,什么是不對的,你才能保持一個一貫的倫理立場。見風使舵,虛與委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些不僅不是倫理說理的正道,而且也是無法取信于人的”。而現實是,當面一套,背后另一套,臺上一套,臺下另一套,明文規則一套,潛規則另一套,形成了一套精致而復雜的“說理文化”的雙層結構,生活在這種文化之中的個人學會了嫻熟地在兩套話語之中閃轉騰挪,并逐漸將表演性的崇高話語常態化,同時卻又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毫無疑問,這種犬儒主義的人格對于培育公共說理的文化是一種障礙。就此而言,一個制度是否鼓勵其公民公開而誠實地表達自己,對于說理文化的健全和公民心智的滋養,便顯得尤為重要。
徐賁從制度與公民兩個層面論述了這種重要性,他指出,說理環境最重要的因素便是政治的民主法治,它保證了公民的思想和言論自由,也保證了在需要時能夠達成共識的程序制度。另一個重要因素是民主社會的核心價值,它們是說理的“理”的根本所在,不同意見的辯論最后都必然要以共同認可的核心價值來衡量各自的合理性。同樣重要的是優秀的公民素質和教養,說到底,說理是公民們在說理,官員、社會名流、有影響力的學者、公共人物都不過是身份比較特殊的公民而已,他們說理的時候也是公民在說理。一個說理的社會環境最終的標志是公民說理,只有在大多數公民愿意和習慣說理,有說理的要求、能力和習慣的社會里,說理才會真正成為一種價值規范和生活方式。問題在于,如何形成徐賁所念茲在茲的這種說理環境?
相對于互聯網,徐賁更重視學校對于培育說理文化的作用。他認為當代中國的公共話語面臨著兩方面的擠壓,一種是過度的簡化,以貼標簽的方式污名化、妖魔化論敵,這種粗鄙而充滿暴力色彩的話語在網絡上充斥。徐賁很擔憂地說,當今中國互聯網上充滿了敵意,使得正常的說理變得根本沒有可能。敵對戰線是以互相謾罵的常用詞來劃分的,這是他們射向對方的“槍炮子彈”,一方用的是“西奴”、“漢奸”、“美狗”,另一方用的是“五毛”、“腦殘”、“文革”余孽。這兩條戰線之間只有交火,沒有說理對話。粗暴、仇恨、武斷和不寬容已經成為缺乏善意的戰斗型互聯網話語特征。就此而言,筆者沒有徐賁這么悲觀,互聯網誠然展現了這種斗爭性的話語文化,但在一些小型的社群、郵件組和同仁網站,仍舊可以看到積極而有成效的公共討論。即使是在徐賁認為不是講理之處的微博空間,其實還是有傳遞資訊、意見宣示和澄清誤解等正面作用的。大勢所趨,或許我們只能更努力地讓網絡上的正能量生長,而不是充滿悲觀情緒地面對這個被網絡和手機裹挾的時代。
徐賁提及的對于說理文化有毒害的是一種貌似深刻的學術話語,追求的是偽深刻的表象,其實質是攪渾公共討論的空間。徐賁認為這些論斷“其實根本就是曖昧不清的,毛病就出在主要概念含糊不明、閃爍其詞,有的是出于疏忽,有的是故意的”。公共討論究竟是更加需要普及常識性的事實與判斷,還是需要引入看似深刻的學術話語來提升其品質?學術共同體的知識生產與公共輿論之間究竟應該保持一種怎樣的關系?在說理之中,究竟是遵循最基本的道德直覺重要,還是通過知識性的論證來尋找真理重要?理性與民意在公共說理之中究竟是如何分配其分量?這些都是面對當前喧囂而空洞的公共話語時需要反省的。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我們必須在公共說理中保持一種“平實的智性誠實”。而在一些所謂的“說理”(其實是詭辯)文化之中,歷史失去了應有的體溫(因為具體的有血有肉的個人被一種宏大歷史敘述給遮蔽了)因而變得無比“巨大”同時也無比“空洞”。
即此而言,親歷民國輿論史的學者蕭公權關于“言論自由”與“自由言論”的區分,為我們反省中國式的公共說理文化提供了一個獨到的視角:“夫言論之不自由,固為目前不爭之事實。然徒知提倡言論之自由而不努力培養自由之言論,則其論亦不免偏狹之病。何為自由之言論?發自獨到之思考,根諸事理之觀察,尊重他方之意見,而不受自己感情之支配,或他人主見之指使者是也。吾人試一檢時人之言論,其能虛心持平以立說,合于上述標準者固不乏其例,而意氣用事之談,褊狹無容之見,亦觸目易見。異己者勢欲打倒,同調者奉若神明,圓通寬大之風度,渺乎其不可尋。此種入主出奴,反自由精神之論,以較壓迫言論者之器識與見地,實無殊于一丘之貉。且言論自由而無理智之修養以為根基,則各自是以相非,群言淆亂而不能收切磋之益。觀其欲以一人之私見,易天下之耳目,其用心與獨裁者之統制思想何以異。使與之易位而處,其行為殆亦不能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