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躲過核峰會敲打

3月24日至25日，第三屆核安全峰會在荷蘭海牙召開，商討核反恐問題。而由1月份共同社首先曝光的美國向日本討要冷戰期間贈與的敏感核材料一事，也在峰會開幕當天獲得初步解決。日美首腦發表聯合聲明稱，日本將向美國移交數百公斤敏感核材料，包括高濃縮鈾與分離钚，由美國銷毀和處理。

雖然日本核材料安全問題一度被猜測會納入海牙核安全峰會的框架，但最終并未提上多邊議程。日本避過一劫，與其和美英兩國的交涉較順利不無關系。早在2月底，共同社就引用多名政府人士的話稱，日本政府歸還核材料已進入最后準備階段。當時安倍政府表示，出于對美日同盟的重視，有必要展示出積極致力于核不擴散的姿態。

“核”舟共濟

日本作為有二戰期間發展核武前科，且唯一受到核武攻擊的國家，其戰后核電發展卻相當順利，以致成為民用核技術大國，這背后是冷戰期間日美的“核”舟共濟。

早在1952年《舊金山和約》簽署時，日本便實現核解禁，正好又趕上美國艾森豪威爾政府為對付蘇聯而提倡“和平利用核能”之浪潮，引進核電技術成為時髦。以1966年茨城縣那珂郡東海村建成第一號反應堆為里程碑，日本核能之路越走越寬，最終擁有了19座核電站和55個反應堆的家底。在福島核事故之前，核電約占日本發電額的40%。

由于《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并未明確禁止無核武國家從乏燃料中提取武器級钚，美國暫時能對日本染指的也就是美英自己早年給日本的那部分敏感核材料，理由是擔心日方無法保管好。

日本最初的核材料鈾來自美國，后來才實現貨源多元化。美國在1979年賓夕法尼亞州三哩島核電站泄漏事故后，國內核電業迎來低迷期，卡特總統宣布不再建設新的核電站。嗷嗷待哺的美國核企不得不出境，靠海外建設維持生計。日本的許多核設施就是當年美國“核電一哥”西屋公司的杰作。

近年來，日本從法國引進可循環利用的MOX燃料（氧化鈾和氧化钚的混合物）技術。問題在于，日本要得到MOX燃料，得先將在反應堆內燒過的乏燃料（含未被用盡的鈾和產生的微量钚）運到具備后處理能力的法國，再將處理過的較高純度钚239運回國內。而要將核材料運出運進，沒有美國的首肯無法成行。1988年的《美日核能協定》給了日本進行乏燃料后處理和濃縮鈾的權限，使之成為全球唯一擁有該權限的無核武國家。可以說，美國的扶持和開綠燈是日本核電事業一路飛奔的前提。

日本獨特的地質環境，其實并不適合搞核電，但資源窘況又迫使它在核開發之路上越走越遠。福島核事故后，日本核電站悉數停擺。今年3月11日是事故3周年紀念日，東京日比谷公園有市民集會號召政府放棄核電。但兩天后，有關方面就決定將九州電力的川內核電站作為優先重啟對象。重啟核電站，與洶洶民意背道而馳，但不重啟，經濟增長無解，災區的除污等工作只會繼續耽誤，終成惡性循環。經濟是安倍開局良好的法寶，而未來兩年國會也沒有選舉壓力，安倍應會強力推進核電站重啟和核項目出口。但在這之前，他得先把敏感核材料還給美國，而不能再以“基礎研究所必需”為借口拒絕。

形勢比人強

美國口頭上說擔心這些核材料被恐怖分子竊取，內心還是擔心日本將之用于發展核武器。當然，歷史上美國曾果斷扼殺韓國和中國臺灣當局發展核武的企圖，但對日本卻網開一面，不急于堵死所有路徑。這固然有韓、臺計劃過于激進易泄密的原因，但更多的還是政治形勢比人強。

韓國在經歷了1968年朝鮮特工襲擊青瓦臺和1971年美國因不堪越戰壓力從半島撤出一個師兩件事后，極度缺乏安全感，展開秘密核武計劃，從法國和加拿大進口了核材料和裝置。樸正熙在美國壓力下仍扛了5年。他死后，靠兵變上臺的全斗煥因光州慘案陷入孤立，為謀求美國支持，主動放棄了計劃。臺灣核計劃推出的時間背景和實施路徑與韓國相同，前后進行過兩次，比韓國更深入，結果更不堪，最后所有資料數據被美國安插的內鬼帶去了華盛頓。

對比來看，韓國和中國臺灣地處冷戰最前沿，都由軍事強人控制，其核計劃若成功，可能引發東亞區域的核擴軍，甚至戰爭；日本則不同，它是美國在東亞的權力基座，因政體參照英美模式，且受非戰體制束縛，常年維持不超GDP1%的軍費水平，在美國看來更溫馴、更值得信任。日本在核開發方面的低調內斂，以及悶聲發大財的策略，也降低了美國的警覺性。冷戰晚期，日本保守主義抬頭，中曾根康弘公開宣稱日本是美國不沉的航空母艦，美日關系重回蜜月期。后冷戰時代，為牽制中國和遏制朝鮮，日本在美國的戰略藍圖中，更多時候地位是上升的。

但安倍任內參拜靖國神社和企圖“釋憲”，有著打造“自主外交、戰備體制”的色彩。美國擔心有朝一日東京會突破核武器門檻，故有意收回敏感核材料以延緩這一進程。當然，此一節關乎日美同盟顏面，不能公開說破。何況，日本賴著不還固然不光彩，美國昔日主動將敏感核材料交給日本也同樣不好聽。所以，此前關于歸還核材料的交涉都是私下進行的。

然而，共同社的曝光讓一切擺到了陽光底下。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甚至敦促日本交代為什么要存儲大量的武器級钚和分離钚，并追問日本到底有多少高濃縮鈾或武器級鈾。日方尷尬之余，美方則干脆要求日方將敏感核材料全部歸還。而在安倍政府看來，由于美國在意的TPP談判和美軍駐日基地搬遷問題日方沒有完全辦好，如今為了對付中國需要奧巴馬為日本站臺，得給出像樣的禮物。加上為了避免在海牙核峰會上遭圍攻，一再拖延的“移交”敏感核材料一事，此時已不得不照辦。

從核生意到核反恐

翻開世界核發展史，不難發現美國冷戰期間出于外交調整和商業利益的考量，曾大力鼓吹核能，并向海外推動核電業。核企猶如當年大航海時代的海盜和傳教士，通過技術輸出，實現了美國在民用領域的核擴散。

日本早已擁有完整的核工業鏈，而其頂著美國壓力、與法國合作的青森縣六所村核燃料后處理廠預計今年10月竣工。

冷戰期間，美國政府所擔心的核擴散主要還是針對國家層面，希望以某種形式讓擁有核武器的各主權國家克制核沖動，消弭令人恐懼的核對峙。而冷戰結束后，原本被意識形態壓制的宗教、民族矛盾重浮水面，并以恐怖主義的形式出現；華沙陣營解體帶來的權力真空和失序導致了前蘇聯核武庫中核材料和技術人才的大量流失，比之冷戰時代更難控制；核技術到如今已然成熟，準入門檻降低，并呈現小型化、便攜化趨勢，私人擁有核武已不再是癡人說夢。在奧巴馬看來，與其緹騎四出玩“海捕”戰術卻事倍功半，倒不如嚴控流向，從源頭上切斷恐怖分子獲取核材料的渠道。

無核化是奧巴馬2009年提出的宏偉構想，僅僅一年后，就通過舉辦核安全峰會付諸實施。但他的無核化與冷戰期間不同，重點不是主權國家的核裁軍和核不擴散，而是強調反對核恐怖主義。2012年首爾核峰會的議題是，應對核威脅，安全保衛核原料和設施，防止非法核走私，強化放射性物質管理。而這次海牙核峰會，焦點仍是核反恐，旨在避免危險材料落入恐怖分子之手。

前些年，日本為了天野之彌當上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出了不少力，現在，該機構在執行《不擴散核武器條約》上多少會照顧一下日本。由于《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并未明確禁止無核武國家從乏燃料中提取武器級钚，美國暫時能對日本染指的也就是美英自己早年給日本的那部分敏感核材料，理由是擔心日方無法保管好。

對照時間點，2010年創辦核峰會起，奧巴馬政府的“討钚”行動就開始了。況且，此次簽署協議返還核材料的并非日本一家，還有意大利和與世無爭的比利時。這是奧巴馬的全球一盤棋，以示并非專門敲打日本。

還“櫝”止損

日本從1990年代開始，陸續將大學和研究機構的研究用核反應堆中的高濃縮鈾退還給美國。迄今未還的，便是政府下屬“日本原子能研究開發機構”在茨城縣東海村的快中子反應堆中使用的兩類核燃料—199公斤濃度為93%的高濃縮鈾已屬武器級，另外還有290多公斤的分離钚，其中231公斤钚的純度達92%，逼近武器級。

東海村的這個實驗型“快堆”，意在實現核燃料高效循環，曾因事故停運14年，2010年剛恢復運轉，次年又因“3·11大地震”而停機待檢；因在檢查中發現多項機器設備存在問題，重啟遙遙無期，很難在2050年前實用化，相信這也是日本“最終答應歸還”敏感核材料的動因。

失去數百公斤武器級核材料自然是個損失，尤其日本國內武器級鈾儲備不多，這次交出的基本就是家底了。但日本通過這些年的生產和進口，在钚239儲備上卻非常充裕。在1990年代末國際上對钚的交易管制嚴格后，日本采取變通手法，將國內核電站用過的核廢料運往西歐，經處理后提取高純度钚，同時“夾帶”更多的钚元素回國。有美國專家甚至估算，日本钚元素儲量已超過美國核武庫中的100噸儲量，可生產上萬枚核彈。當然，保守的說法是，日本的“反應堆級”钚有40多噸，規模居全球第五。

對于囤積遠超過核電站正常需求的钚元素，日本辯稱是無意之舉，并反駁稱因“雜質”钚240的大量存在，反應堆級钚難以提純為武器級钚，遑論制造核武器。然而，美國在1962年針對性的核試驗后認為，其中部分高純度钚可用于制造低當量的核武器。

日本早已擁有完整的核工業鏈，而其頂著美國壓力、與法國合作的青森縣六所村核燃料后處理廠預計今年10月竣工。有說法稱，該廠可年產9噸“武器級”钚，足夠制造2000多顆核彈。這多少有些聳人聽聞，因為對部分高純度钚能否歸入“武器級”，業內存在較大爭議。

不過，技術的更新換代總會使昔日的不可能成為可能。雖然含大量同位素的钚不能用作裂變武器，可是只要使用聚變增強，反應堆級钚便可以用于熱核武器。全球主要國家參與的“國際熱核聚變實驗堆計劃”曾擬選址日本青森縣六所村，最后決定建設在法國卡達拉舍，美國變卦的原因，可能也與對日方或將熱核聚變技術“民轉軍”的擔心有關。

其實，日本固然有對于核武的欲望，但國土缺乏戰略縱深，擁核意義不大，反倒會成為政治上的巨大負擔。而隨著二戰后核壟斷不斷被打破，核武的威懾力早已大打折扣。日本一旦與核武器這個燙手山芋沾上邊，被歸類到印度、巴基斯坦、伊朗之列，那才叫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犧牲小利，維護大局，日本歸還敏感核材料應屬還“櫝”止損。除此之外，日本也在制裁俄羅斯問題上配合了美國，這預示著奧巴馬4月下旬訪日之旅將少去不少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