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1年10月,內地某村,一個扛著相機的中年男人到處尋人。起初,他逢人就問“哪里有艾滋病人”,沒人理他。過了兩天,他手上不知怎地多出了一份名單,開始直接打聽,“xx住在哪里”,“xxx在嗎”,然而,回答仍舊是諱莫如深的“死了”、“不知道”……
男人是獨立攝影師盧廣。當年8月,他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一個8歲大的小女孩因患艾滋病到北京就醫。透過記者約見小女孩,他第一次聽說了艾滋病村。“我要去拍!”他馬上說。
這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在攝影圈,盧廣是出了名的爭議人物。一方面,他膽大包天、特立獨行,碰到那些敏感、邊緣,甚至危險的,同行想不到也不敢拍的題材,就像肉食動物嗅到血腥般興奮。西部大淘金、黑煤窯、吸毒者……為了無限接近拍攝主題的核心,祭出重磅作品,他可以冒著生命危險持續死守,也可以堅持好些年不斷投入金錢、情感,反復回訪。
而另一方面,對作品效果和震撼性的極致追求,以及野生動物似的性格特點,也使得他在獲取和處理作品的手段上多受詬病。“人品有問題”、“違反倫理”、“不誠信”—聽說我要去采訪盧廣,一位相熟的攝影記者馬上反饋出一長串負面的圈內評價。
盧廣認為自己并非記者,甚至不純粹是個攝影師,而是一個真正的調查者。每次認定一個題材,他會花大量時間調查事實真相,用盡各種方式熟悉拍攝對象并與他們成為朋友,接下來才是長時間呆在他們身邊,捕捉富有表現力的瞬間。
不過,對盧廣來說,這些都是“浮云”。從外形到性格,他都酷似自己的屬相—一頭蠻牛。他來自小縣城,讀書不多,半路出家,對嚴苛的業界規則及外人評說有股無視和免疫的勁兒。如果說在整個攝影生涯中,曾令其有過反思的,絕不是業界的詬病,而是發生在這趟艾滋病村之行中的故事—那是一次對他過往攝影理想和人生價值觀的根本顛覆。
3月13日在北京寓所見到盧廣時,他剛剛從拍攝地回來,過兩天又要走了。客廳墻上獎狀繁多:世界紀實攝影最高獎尤金·史密斯獎、最具權威的世界新聞攝影比賽“荷賽”金獎……自從2008年被撤銷“金鏡頭”金獎的打擊之后,近幾年他已不怎么參加國內比賽,如今仍能津津樂道的,都是些國際的獎項及影展。
他的言談外貌和行事風格一樣,很接“地氣”:矮個子、體格壯實,身上那件灰外套的拉鏈已被鼓起的肚腩撐壞了,他一直想拉好,努力幾次不果。我們在沙發上聊天,時間已是晚上八九點,妻子徐小莉正在電腦前為他剛拍回來的照片做后期處理,她每天都要這樣忙活一整天,直到夜深。
這樣的家庭氛圍談不上很溫馨。盧廣每年在外拍攝的時間至少有200多天,從打理家庭、照顧孩子到作品的后期、發表,出國的翻譯,“前線”以外的所有繁重工作全部甩給妻子—這是他們13年如一日的生活模式。
“我不管孩子的,只管拍照。”看上去,在客廳另一角忙于制作飛機模型的兒子與父親不太親。然而盧廣并不認為是很大的遺憾。“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做好一件事肯定要犧牲很多事情,這些我是知道、是理解的。”
妻子聽到,忍不住回一句:“這不是你自己理解,是家里人理解,如果我不理解,你怎么辦?”盧廣側一下肩膀,仿佛沒聽見,她又堅持地重復了一遍。
“我嫁給他的時候,他并不是這樣的,不會天天往外跑,干些危險的事情。”徐小莉發著牢騷,她苗條、年輕、清秀,眼神略帶憂傷。
是的,篤定地說,盧廣內心土壤中深埋著一顆“個人英雄主義”的種子—雖然在人生早期,這個理想和目標也并不那么清晰,甚至可以說有點懵懂。
和那些質疑過他的圈內人士、知識分子不一樣,盧廣出身于社會底層。他只上過7年學,中學第二年就輟學干活去了,木匠、泥水匠、賣蘋果、挑沙子都干過,15歲就能挑八九十斤重的沙子,只為一天掙幾毛錢。
對他來說,生活很現實,沒那么多風花雪月。“我其實挺會經營和賺錢的。”他說,1980年,他進入永康絲廠當纜車工,并自學攝影,幾年后開了一家照像館,很快就賺到足以讓他在小縣城過上舒適生活的“第一桶金”—10萬元錢。
那是1993年,他31歲。而他,選擇了懷揣這筆錢,前往北京進修攝影。“賺錢很沒意思,人應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這筆“巨款”到了北京后馬上縮水一半。“我帶了兩套美能達相機來,那已經是我們那里最好的相機了。來到這里一看,全是佳能、尼康。老師指點我買兩個尼康FM,3個鏡頭,4.5萬。”
“買下來很心疼啊。”他吐槽,“只好每天吃方便面,吃了幾個月。”
2009年10月,一組照片震撼了中國人。鏡頭下,被污染的長江河段漂浮著一塊塊厚重的黃色污漬,乍一看竟像是龜裂的黃土地;在環境重度污染地區,天生殘缺的孩子們睜著迷茫而無辜的眼睛看著給他們帶來痛苦的世界……
這是當年盧廣獲得尤金·史密斯人道主義攝影獎的作品《關注中國污染》。從2005年至今,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子男人走遍了中國七大河流的大半,與地方某些官員及污染企業斗智斗勇,追蹤污染來源,記錄下無數震撼人心的瞬間。
網上,很多人為這組照片流下眼淚。然而,“他在圈中口碑不好,據說為人比較功利,很多圈內人認為他干這些事只是為了成名和獲獎。”曾供職于北京一家知名雜志社的圖片編輯紫琪說。與公眾對盧廣的認可相對比,攝影圈內關于他的質疑很多,比如用錢收買攝影對象,擺拍等—盡管并無確鑿證據。
出乎意料的是,對于很多質疑本身,盧廣并不否認。
1994年夏天,他只身前往可可西里,那是他紀實攝影生涯的開始。彼時他還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進修,“老師的一句話對我影響很深,他說‘想獲獎就要拍別人沒有拍的題材,因為你想超越別人很難’”。
于是想到了西部淘金,“海拔5000多米,沒有路,別人不敢去,危險”,他去了。

沒有錢租車,他就搭各種便車。第一輛車搭了兩天,過不去了,滯留在檢查站;站里的人給他截了個運蔬菜的車,又開了兩天,車又出毛病;在一個修路的地方住了一天,最后又截了一輛卡車。
“半路上生病了,水土不服,病得很嚴重。那里太陽一出來就很熱,一下雨就下雪,拉肚子,兩天什么都沒吃。”九死一生,是《西部淘金》這組照片拍回來的代價。而收獲也很明顯,照片拿回北京后轟動一時,“不管到哪里都能拿獎,報紙、雜志也登”。
他坦承,那個時候很現實,選擇別人不拍的社會題材,純粹是為了名利、為了獲獎。誠然,那樣的光環能帶來與個人價值實現近似的虛幻滿足感;而隨獲獎而來的獎金收入,更實在地緩解了他當時的經濟困境。“一個月能拿到一兩千塊獎金吧。北京鐵路攝影協會、廣角攝影協會,只要有比賽我就和同學一起去,一去就拿獎,后來他們被嚇怕了,叫我們不要再去。”
淘金、西部的主題拍完后,1995年,他去拍小煤窯,首次從亂采、亂伐,破壞環境,安全隱患三個角度全面呈現了小煤窯的問題,組圖發表在《中國青年報》,直接引發了中央對小煤窯的調研、整頓。
然后,是云南瑞麗的吸毒者。這一次,老師親自勸阻,“毒販子有槍,太危險,還是別去了”。他無視。不是真不怕,是從不考慮怕不怕。“一考慮就做不成了。”
“我不是新聞攝影記者。記者要很客觀,盡量不投入自己的主觀觀點,把現場拍下來就完了。我會在那呆著、采訪很多人,多次地去,把事件弄得清清楚楚,也有自己明晰的立場,表揚或是批評。”盡管飽受業界質疑,但談起自己的工作方式,盧廣并不是辯解,而是得意和自豪。
盧廣認為自己并非記者,甚至不純粹是個攝影師,而是一個真正的調查者。每次認定一個題材,他會花大量時間調查事實真相,用盡各種方式熟悉拍攝對象并與他們成為朋友,接下來才是長時間呆在他們身邊,捕捉富有表現力的瞬間。
他會給吸毒者錢,一開始直接一兩百地給,后來發現這些錢無一例外都變成了毒品,于是不給錢了,直接給他們買飯吃。
他關注山西采礦區,年年回訪,跟當地人打成一片,至今已經3年,然而作品還沒發表。“還沒有拍到真正有影響的照片,有些關鍵點沒有捉住,比如塌陷的時候壓死人了,經常有,但是我沒在那。”
而正是這些對作品效果、內容完整性的努力甚至極致追求方式,使他常常被質疑不遵守新聞倫理規范。
“新聞攝影要求抓拍,拍到就拍,拍不到就沒有,對擺拍基本上是持反對態度的。” 《新財經》執行總編、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任悅對記者說。在她眼里,盧廣對公眾一直表現得很坦誠,他得過尤金·史密斯獎,而尤金·史密斯自己當年也做過讓被攝對象挪位置、在照片上PS背景等事情。“他的用意我相信是好的,但隨著時代發展,現在整個新聞業界對職業道德的要求已經提高了,而他沒有接受過學院里關于職業道德的指導和規范。”
“你也可以擺拍,但要讀者一眼能看出你是擺拍,比如讓被攝對象看著你的鏡頭,盧廣的問題在于,他不全是抓拍,但照片一直以抓拍形式呈現。”
相比起任悅的溫和,新聞攝影界元老、《中國青年報》攝影部主任賀延光對盧光的評判來得尖銳和猛烈。2008年初,中國新聞攝影“金鏡頭”獎取消了盧廣組照《喜馬拉雅的槍聲》金獎的獲獎資格,原因是圖片說明“有意模糊、隱瞞新聞事實”(盧廣以保護被攝對象為由,拒絕證明拍攝地點是禁獵區)。隨后,作為評委的賀延光公開發表《盧廣,為什么出錯的總是你》一文,指控盧廣在醫院拍攝SARS期間要求醫護人員面對遺體雙手合十祈禱,配合擺拍;更厲言質問:“我知道他很熱愛攝影并為此付出不少艱辛,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熱愛攝影?難道除了得獎,做攝影就沒有別的意義了嗎?”
實際上,盧廣一直在用行動回答這個問題。
1996年因為錢已花光,他離開北京回到永康老家再度經營起廣告公司并成家生子。直至2001年,已經有能力在京城購置房子并支撐自己的拍攝費用后,他重新攜妻兒回到北京。
這次,他找到了攝影真正的意義。
場景再度回到文初的艾滋病村之行:受挫的盧廣換了一個方式,改向村里老人打聽:“你們這里有孤兒嗎?我是從北京來幫助孤兒的。”這回,他見到了與爺爺奶奶及13歲的姐姐相依為命的小男孩張夏依,并終于了解到人們對艾滋病諱莫如深的原因—有地方官員為了掩蓋事實,以恐嚇病人及其家屬的方式封鎖消息。
“一般的規律是,感染艾滋病七八年就會發病,死得很快。人死了,就不會曝光。”正因如此,無數患者失去了接受社會救助和免費醫療的機會,只能痛苦地在家中等死,夏依的父母、叔叔和小妹妹都因此而去世。
家里為了讓男孩上學,跑遍了縣鄉村,得不到任何資助。“70多歲的爺爺每天去要飯,那天晚上我就在那里等他要飯回來,拿著一個大塑料袋,里面有米飯,一點豬肉,還有兩個蘋果。”
第二天,盧廣買了書包和課本,掏出210元學費,把孩子送進了學校。讓他震驚的是,一出校門,外面圍了10多個人,要求他到自己家里看看。“我一家一家地走,一天就走了20多家。特別痛苦,有的人在打吊瓶,有的在呻吟‘救救我啊’。大媽們看到我,覺得是恩人來了,抱著我的腿不讓走,求我救救她的媳婦、兒子。那天真的是我最痛苦的一天。”
中午回到張夏依家里,老奶奶因為孩子上學,特別感激,燒了一碗面,把昨天老爺爺討飯要回來的肉都放了進去,一定要盧廣吃,他當時就飆淚了。“特別痛苦,晚上睡不著,凌晨三四點給一個報社記者打了電話。”
“我拍了20多年的照片,從沒遇到過這種震撼、痛苦。我一定要拿相機記錄它,要告訴大家。”就是這句樸素的話,體現了盧廣攝影生涯最重大的思想轉變。那一瞬間,他被深深觸動了:自己手里的鏡頭應該為社會、為底層群體做些事情。
從此,他走了一條不同的路。他每走到一個患病家庭、一個污染重災區,都有走投無路的村民喊冤訴苦。“心里很難受的,晚上都要喝點酒,麻醉一下。”
然而,使命感的喚起,固然使盧廣的行動更有力量,但也常常將其拋入更加充滿危機的境地。
“(拍這些題材)當地有人會捉捕我。”他說。當年,一些地方官員就特別恨他,因為他不僅自己老去拍,還帶別的記者去,于是有官員放話,“一定要捉住盧廣”。幸好村民保護他,每次去拍攝,都有人在村口放哨,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帶他躲起來。
由此,他總結出了一套自我保護方式。
“首先,絕對不能說自己是記者,在當地沒有所謂正當采訪權,我經常被逮到,就說我是攝影愛好者,路過來拍拍照。第二,也是很重要的一點,遇到危險,數碼照片要馬上刪掉,回來再恢復;膠卷的就沒辦法了,只能邊跑邊換膠卷。”十多年間,他甚至練就了一副堪比魔術師的好身手,能在與對方拉扯爭執的幾秒鐘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相機里的照片刪除、卡和膠卷換掉。
去年有一次,他在山西一個山頭拍露天礦被捕,用的就是偷梁換柱的招數,把一個無關痛癢的卡換到對方手里。因為沒有證據,把他關了幾小時后,不得已放了,一轉身,他卻又溜到另一個山頭上用長焦鏡觀察,瞅著人走光了,回去繼續拍。
這樣的驚險故事一再上演后,盧廣發現,“獲獎”對他來說仍然很重要。
“這些題材都太敏感,媒體很謹慎,除非獲獎,才能證明他是‘安全’的,可以發表,從而讓作品產生社會影響力。”
此時,他又表現出那種來自底層的、非科班出身的實用主義和野性本質—目標明晰,與被攝對象溝通也好、PS也好、不斷參賽也好,就是要能讓自己的作品得到最大的傳播和影響力。
“我追求的是真實事件,而非真實瞬間”—這句在攝影圈看來近似詭辯的話,盧廣說起來理直氣壯。于是有業內人士追擊:你不接受新聞倫理規范,就別參加新聞攝影比賽啊。
他沉吟良久,終于做出了選擇:淡出國內新聞比賽,專注參加國際比賽以及影展。
“反正我年紀也大了,過兩年可能漸漸就不怎么拍了。”這樣的話里,多少帶了一點憂傷。在他看來,這兩年自己不但體力在下降,更重要的是創新思維已經沒有了,“接下來應該讓位給年輕人了”。
放下相機后,他計劃把這些年關于吸毒、艾滋病村、環境污染等專題的調查過程寫下來,重新整理圖片,一個個主題出書,以另一種方式繼續未竟的事業。
看著這個世界,他的腳步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