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戴爾·裴倫堡是英國劍橋大學社會與法律研究中心的副研究員和澳洲拉籌伯大學的法學教授,中文名叫裴文睿。他是國際上研究中國法治發展最為活躍的學者之一。不久前,《人民日報》發表了長篇述評文章《依法治國,一個偉大政黨的莊嚴選擇》,其中引用了裴文睿在2002年出版的《中國走向法治的長征》一書中的觀點,“盡管與經濟發達的西方國家不是一個版本的自由民主,但中國卻是實實在在地從人治向法治轉變,并且,法律在中國經濟發展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近日,《南風窗》就中國法治發展的歷史、理論問題和國際話題專訪了裴文睿。
《南風窗》:《人民日報》不久前引述了你的觀點,提到說中國發展的法治與西方國家不是同一個版本。你是否認為,在西方的法治概念之外還存在一個“中國版”的法治?
裴文睿:法治是一個存在爭議的概念。對不同的人來說,它具有不同的含義。總體而言,有兩種看待法治的方式。一種是“狹義”或是程序性的法治理論,它強調任何法律體系若要有效運轉所必須具有的一些特點,例如法律必須具有普遍性、公開性、適度清晰性、一致性、穩定性,并且公平適用。另一種是“廣義”或是實質性的法治理念,除了囊括上述“狹義”法治的基本特點以外,其要素還包括特定的經濟模式、政府形式或人權觀念。在國際上占主導地位的“廣義”法治概念是自由民主法治,它涉及民主選舉、權力分離,以及從自由主義的角度來闡釋對個人權利的重視,以在強大的政府面前保護個人權益。中國的社會主義法治顯然是一個很不一樣的概念。最明顯的區別在于,中國強調黨的領導角色,黨章與國家的憲法并存,沒有憲法法庭,以及更強調社會穩定,而不是集會與言論自由。
《南風窗》:社會主義法治是中國必然的選擇嗎?是不是說當條件“成熟”了,這種法治模式會“進化”成更高的模式?
裴文睿:任何法律體制都是更廣泛的政治體制與社會環境的一個組成部分。在這個意義上,任何“廣義”的法治概念都不可避免地必須體現出一個國家在一個特定時期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體制特點。社會主義法治反映了當代中國的現實,尤其是實際上由一個政黨實行威權統治的政治制度和黨的統治地位。任何法律體制都隨著政治、經濟和社會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中國的法律體制也同樣會發生變遷,但究竟如何變遷還有待觀察。法治“進化成更高的模式”這種提法是基于法治有設定目標和直線發展的假設。中國的法治發展主要取決于中國是否會繼續和平崛起,是否會受困于中等收入陷阱,或者是否會像一些人預測的那樣“崩潰”。
《南風窗》:你怎樣評價中國截至目前的法治進程?
裴文睿:相比1978年中國的法治境況,中國的法治改革可以說是令人矚目。過去35年,中國已經建立了一套現代法律體制賴以運作的基本結構,并充實了立法框架。然而,中國法治仍然存在許多問題。機構并不總是按照規定的方式運作,很多法律沒有得到有效實施,或是實施中存在不公正的現象。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法律體制和大部分中等收入國家的相似。的確,除公民和政治權利的保護外,中國在世界法治排行榜上的大部分指標都達到了中上收入國家的平均水平。這是預料之中的,因為財富(人均生產總值)和法治、政治體制緊密相關。
《南風窗》:很多人認為,中國在學習新加坡的法治模式。中國會不會像新加坡一樣成為高度發達的法治社會?
裴文睿:新加坡的法律體制至少在過去可被描述成軟性的威權性法治,而不是自由民主式的法治。新加坡過去約束公民社會和限制一些個人權利,對權利通常給予社會成員或“亞洲價值論”式的解讀,強調集體利益而不是個人利益。在政治敏感性的案子中,司法獨立成問題。但是,根據狹義的法治標準,新加坡的法律體制表現良好。法官和公務員得到了良好培訓。沒有腐敗問題。在日常案件中,法律體制公平和高效地運轉,就“狹義”的法治標準而言,表現良好。中國有可能向這個方向發展。但是,中國是一個大得多的國家,因此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中國很難達到新加坡的人均生產總值的水平。在大國中,制度能力建設和法官與公務員的培訓都要艱難得多。

《南風窗》:中國邁向法治的長征之路將會面對什么主要挑戰?
裴文睿:中國要持續增強制度能力,培訓法官、律師、警察等法律和司法從業人員。此外,還有很多技術問題以及更多的政治問題,例如司法和執政黨以及其他國家機關之間的關系,需要解決。然而,中國還必須塑造這樣一種法治文化,即在這種文化中,官員和民眾能夠尊重和遵守法律,自由裁量權得到控制和監管,法律不受制于權力、金錢和關系。這大概是最艱巨的任務。
《南風窗》:既然中國要走不一樣的法治道路,那么中國應該怎樣應對西方?
裴文睿:中國已經發布了數份有關社會主義法治和法制建設的白皮書。現在中國也已經宣布了它將繼續走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法治道路。它應該繼續讓世界了解中國的法治改革及其所做的改進法律體制的種種努力。但是,中國也應該對一些針對中國法律體制的批評做出反應。如果中國政府相信它的政策是正確的,它對個人權利的限制是維護社會穩定所必需的,那么它就應該有勇氣通過透明的方式來處理這些案件,使每個人都能夠看到庭審材料,評價案件判決所依據的證據和理由。人們可能仍然對判決結果有不同意見,但是世界各地都這樣,沒有什么判決是所有人都同意的。四中全會已經承諾會提高透明度,但我們需要觀察政治敏感性的案件是否也能做到公開透明。
《南風窗》:中國的法治改革經驗對世界上其他國家的法治建設有什么啟發作用?
裴文睿:中國在改革方面采取了積極、實用和實驗性的做法,為世界上其他國家樹立了良好的榜樣。成功的發展中國家需要強大、靈活和開拓性的領導力。要克服來自既得利益集團的阻力,克服改革的政治和經濟壁壘,需要強大的領導力來構筑聯盟。來自內部和外部的挑戰不斷涌現,因此靈活性也是至關重要的。四中全會的決定突出了中共對嚴峻挑戰的認識,提出應當要有前瞻性。
成功的中等收入國家的政府一般更講究實用性而不是教條性。他們最愿意脫離教條進行試驗性探索。發展中國家不能簡單地模仿“國際最佳標準”,因為這些標準是建立在歐美高收入國家的制度、規則和實踐上的。中國尋求的是將國際最佳實踐和中國的實際情況相結合。中國取得的很多成功可以歸功于采用的下述多步驟方法:首先,對問題進行理論和經驗分析;隨后,對即將出臺的各種政策草案進行討論,聽取政府之外的專家、學者和越來越多的民眾的意見;在不同地方對不同的政策方案進行“半控制測試”;密切跟蹤測試結果;地方總結經驗,或確定符合中國特色的最佳結果;再將有前景的改革實驗提升為全國范圍內的改革,但在進行這種改革時會常常考慮地方的特異性。四中全會的決定就是這種路徑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