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別人想用唾沫星子把你淹死的時候,甭理他,繼續往山上走。”“有人跟我說‘我討厭死你了’,我想哎喲媽呀,你還有時間討厭別人。我覺得他們很滑稽的,說了這么多年,唾沫星子還在轉來轉去,我已經在另一個山頭看另外的風景了。”
10月,上海外灘和平飯店,眾星拱月,金星坐在會議室中央。討論的主題正是最近被炒得火熱的“金星脫口秀”。有人提議把脫口秀繼續放在劇場里,話音未落,她手一擺,斬釘截鐵地否決:“還是要做電視!這不用爭論!”
“為了這一天,我準備了十多年。”金星走過來時,踩著細細的高跟鞋,風風火火,一米開外都能感覺到她的氣場。她說話語速極快,任何問題幾乎不用半秒思考,答案就隨著高昂的聲浪及生猛的肢體語言奔涌而出。尤其勾人的是那雙性感的眼睛,當有必要加強某句話的分量時,同時拋過來一個或堅定、或自信、或嫵媚的眼神,眼珠子不時滴溜一圈,全場動靜盡收眼底。
2011年金星又火了,到現在還越來越火。這多少讓人有點始料不及。
畢竟上一次全民關注金星差不多已是10年前,彼時關注重點仍集中在她的“性”上:她的變性,她的情史,到變性后與德國丈夫的婚姻生活等等。烏泱烏泱的獵奇眼光逡巡之下,她身為一個蜚聲國際的現代舞蹈藝術家的成就反而被遺忘了,或者說淪為全城八卦的一個背景和點綴。
然而這次不一樣。金星回來了,猶如女王駕臨。
2012年,著名京劇演員關棟天和金星第一次合作話劇《尷尬》,那是一部描寫當代中年男女情感問題的作品。話劇由民營公司運營,條件不是特別好,“舊地毯啊,又是灰塵又是啥的”,沒想到金星患有鼻敏感,灰塵一上來就打噴嚏流鼻涕,“看著真的特別慘”。
當時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這樣大牌的舞蹈家,能忍受這種條件嗎?然而十天半月的排練下來,天天涕淚并流,她愣是沒有抱怨半句。
后來與金星成為好友的關棟天理解了:這就是她對待生命中最熱愛的舞臺和藝術的態度。
“很多人對我感興趣是沖著我的個人生活,卻忽視了我的藝術,我的人生價值是在我的舞蹈中,不是在我的生活里。終有一天人們將不再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變性上。”10年前,金星如是說。
她對舞臺的熱愛仿佛與生俱來。
1967年,中國社會正經歷著人性沖突最為嚴酷的年代—“文革”,金星來到了這個世界。那還是炮火紛飛的一天,武斗正酣,母親在醫院地下室生下了“他”(彼時他的生理性別是個男孩),并抱著他在床底躲了一整晚。
和金星聊天有種奇異的感覺,她看起來樂觀、強大、霸氣無比,仿佛手一揮,所有問題都不再是事兒;然而同時又有太多情緒在底層洶涌。
在“他”的童年記憶里,父親的印象非常模糊:很少回家,似乎從來沒抱過“他”。“文革”時,母親因為是韓國人,被當成里通外國的造反派被批斗,還要照顧兩個只有兩三歲的孩子,生活苦不堪言;父親作為軍人更要和家里劃清界限。奇怪的是,同樣在這種疏離和寂寞的家庭氛圍中長大,金星和姐姐卻形成了表面上截然相反的性格:大一歲的姐姐特別愛哭,“他”卻樂天而開朗。
“幸好我這個人心態很好才能走到現在,要是心態不好,早被社會輿論壓死八百遍了!”然而,樂天的外表下,那些生而為人遭遇痛苦與困境所難免會有的情緒呢?“難受的時候有舞蹈,它幫我把這些難受發泄出去。”她說,“不光難受的時候跳舞,當有些問題解不開的時候我也跳舞,沒方向的時候我也跳舞。”
跳舞的時候,身體在動,每一個細胞的感受都不一樣,人的思考方式也完全不一樣—對金星來說,那是直接用更接近情感與本能的肢體語言和生活直接交流的一種方式。很多事情本來想不通、很難受的,跳著跳著,便豁然開朗:哦,原來是這么回事,“忍一忍吧,或者改個方向,它(跳舞)都會告訴你”。
然而她又說:“我從來沒有愛過舞蹈,沒有!”
“沒有”這個詞也是她的口頭禪,她喜歡把這詞兒疊著來用:“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是”,或“否”,在她的語境里總是如此涇渭分明,很少有模棱兩可和曖昧不清。正如她的人生,一旦選擇一個方向,就要走到極致。
2011年,東方衛視的舞蹈選秀節目《舞林大會》突然引發了前所未有的熱議,原因是評委席上出現了金星的身影。
作為中國現代舞的領軍人物,金星當舞蹈節目評委本是理所當然,然而沒有人想到她的點評方式如此尖銳,絲毫不留情面—“這段舞蹈絕對不是夫妻能跳出來的,一定是婚外情才能跳出這種激情。”“你要不動你真挺性感的,你一動起來一點兒都不性感。”這樣的奇兵突起,完全打破了過往選秀節目溫馨煽情的套路,好幾次讓參賽明星面露尷尬,下不來臺;甚至連被稱為《舞林大會》“總教頭”的方俊也與其結下“梁子”。

對此,金星聳聳肩。“(對電視節目)我沒法掌控全局,但我出鏡的范圍內,一旦我說話,就要按照我的感覺去說,不會有人教我說話的,我不會被擺布,大不了把合同停掉完事,我就不做了唄!”
她的性格從小就是這樣。早到1975年,部隊到學校選拔文藝人才時,年僅9歲的金星就已選定了舞臺作為自己的終身理想。彼時母親一心想讓兒子上大學,堅決反對,于是“他”哭著絕食了兩天,堅決不再上學。
“是舞臺,不是舞蹈!”她強調,“我在舞臺上特別自信,干什么都行,反正要站在舞臺上!”至于舞蹈,“是舞蹈選擇了我,我選擇了舞臺”。
結果固然是母親屈服了,小男孩如愿進入部隊學習舞蹈。對倔強地要求走自己的路的兒子,后來母親只說了一句話:“你要比賽就要拿第一,這個世界上,拿第二都沒有用。”
而金星在往后的人生略為修正了母親的期望:我要做唯一!“我覺得人活著不是要比誰對誰錯,誰高誰低,而是要活得與眾不同。”
所以,“他”不在意外界的評判標準。“我有我自己的世界,”她倔強地說,“不了解的人覺得這個人很幸運,我說什么幸運啊,每一個幸運都是我自己走出來的!”
部隊生涯對金星的影響顯而易見:9歲的孩子年齡太小,領導看不上,平常也輪不到“他”說話,整整10年,金星都在沉默:聽著,憋著……
憋到最后,有如泉涌般噴發。
19歲,金星成為第一位被國家公派赴紐約學習現代舞的中國舞蹈演員。從美國紐約,到意大利羅馬,韓國,多年被壓抑的才華突然得到了盡情舒展—1991年,作品“半夢”獲美國舞蹈節“最佳編舞獎”;1992年赴比利時受聘于比利時皇家舞蹈學院,創建“白風現代舞團”并舉辦兩次個人作品晚會—一開始,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直至如今,翻看她的履歷,主要的榮譽仍是來自國外。“我老說,在國外我跟個公主似的,在國內我跟后媽養的一樣。”她不無嘲弄地說。
本來她可以過一個更舒服的人生,選擇留在國外繼續輝煌,或者回到體制內,當一個軍旅藝術家甚至是老師。
然而都沒有。
“在國外我的日子是過得不錯,但那個文化跟我沒關系,我文化的根不在那里!”1994年,金星回來了。
據說太陽系里,金星是唯一逆向自轉的行星。這個叫金星的人,那一刻起也決定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哪怕逆社會主流而行。
金星的第一次逆行,是回國后迅速辭掉了部隊的所有關系,把自己變成一個普通老百姓,隨后成立中國第一個私人舞蹈團—金星舞蹈團。
“就是想與眾不同嘛,就是不想聽別人的嘛!我不喜歡在哪個單位做著,上面有領導指手畫腳。我想抬頭一片天!”
困難是可想而知的,那時候中國根本沒有私人文藝團體演出的相關政策,金星舞蹈團成立的頭5年都拿不到合法演出執照,為了演出,只能額外花錢去買國有演出執照,“演兩場就2萬”。非典期間沒有演出,她自己掏錢養演員。
“你就要堅持住啊,包括很多人不理解你、抨擊你的時候。”無論聊到社會,體制,以及生命中那些特殊的磨難時,金星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從不抱怨,也不辯解。
往往是這樣:她認為應該這樣做,就去做了,別人理解就理解,不理解拉倒!
如果說成立私人舞蹈團只是她對舞蹈藝術圈子清規戒律的一個挑戰和突破,那么1995年的另一件事情,則徹底奠定了她特立獨行、不走尋常路的人生底色,也讓她瞬間成為家喻戶曉的獵奇對象,那就是—變性!
“我從3歲起就開始有性別意識。”金星說,小時候的“他”喜歡到男澡堂洗澡,聞成年男性的味道;喜歡像女孩子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涂個紅臉蛋上臺跳舞。順理成章地,“他”喜歡男人—是“男人”而不是“男同性戀”—“他”清楚自己的心理狀況,所有喜好都與女性并無二致。
“人有3個性別。生理性別是天生的,還有就是自我心理性別,以及社會性別。有的人3個全是女性的,有的是2比1。我的生理性別從男性開始,但心理性別和社會性別全是女性的。”這一度讓金星非常痛苦。
在自傳《半夢》中,金星描述:歐洲巡演時,“總有這樣的情形,我對她們說,‘我喜歡男人。’她們說,‘哎呀,你是同性戀啊!’我說,‘我不是同性戀。’”還是男兒身的“他”,很難讓熱情的歐洲姑娘們明白為什么自己內心“也是個女孩子”。
最后,他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韙,把自己的生理性別“矯正”過來,與心理及社會性別保持統一。
一場變性手術,讓金星的身體遭受了極大的痛苦,甚至差點不能再站起來跳舞;輿論對她更談不上友好,叫“變性人”算客氣的,“人妖”、“變態”之類的攻擊鋪天蓋地而來,直到近20年后的今天,時不時還有人會在她的微博下留言謾罵。
然而對于這一切,她嘴里吐出的只是輕描淡寫一句話:“我做了選擇,就這么簡單。”
當然也有情緒涌動。她罕有地停頓了片刻,聲調略略低沉下來:“肯定有艱難的,你想這么獨立,為什么別人都不能這么活,唯獨你能這么活,所以代價肯定是巨大的,但是我都承受過來了。”
“我連我的性別都自己選擇呢,我還有什么不能自己選擇?”
時至今日,恐怕已不會有人否認金星是一個極具舞蹈天賦的奇才。然而,正如她一再強調的那樣:如果說舞蹈是她和生活、生命交流的重要語言及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那么舞臺才是她真正情之所鐘,生命真正的理想所在。
“舞臺上掛著巨幅的書法,上面寫的是一首古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書法前有一個個大盤子,盤子里是一個很艷麗的女人,但是沒有頭。旁邊圍著一桌子的男人,手里都拿著筷子!”
這是金星2005年創作的現代舞《中國墨》里的一幕場景,它在訴說:中國這個男人占主導的社會里,很多男人希望女人沒有頭腦,以便于把她們當成獵物、當成食物吃掉。
金星喜歡站在各種各樣的舞臺上,逐一體驗,使用不同的藝術方式淋漓盡致地向世界表達,舞蹈只是其中一種,她覬覦的還有話劇、電影、電視……
2014年9月4日晚,她在上海人民大舞臺完成了劇場版脫口秀首秀《一笑值千金》,這又是一次全新的挑戰。兩個小時的演出下來,幾乎整個娛樂圈包括朋友和“宿敵”,都被狠狠調侃了一遍。
她嘲弄成龍“爸爸都去哪兒啦?都去局子里撈孩子了”,說張藝謀“一有錢就生娃”,同時認真指出,“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馮)小剛一思考,觀眾就不笑”……“炮火”紛飛中,觀眾笑倒一片。
然而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一場秀的出現并非突發奇想,她已為此整整準備了十多年。
“最早其實是朋友們發現的,他們覺得日常交流中我永遠是話題的中心,無論從語言掌控能力還是魅力來說,不當個主持人或者做個脫口秀實在太可惜了。”金星有點得意地說。
在關棟天以及另外幾位過從甚密的朋友眼里,金星確實有一個娛樂或藝術圈少有的特點:臺上臺下一個樣。據說電視節目里和脫口秀舞臺上那個“毒舌”的她真不是演出來的,她平常說話就那樣,直來直去、口沒遮攔。
于是,被朋友們這一捧,金星就真動了心。然而當時,她也知道自己雖具天賦,卻未到真正可以上臺的時候。“一方面是社會還沒準備好聽真話,另一方面我自己的人生和社會閱歷還不夠,還要積累很多東西。畢竟就是站在那里,只靠一張嘴說話吸引觀眾,跟舞蹈太不一樣了。”
這一等就是10年。直到近年,她猜想時候快到了:社會經歷了那么多的變革,人們漸漸已經不喜歡那種不痛不癢的交流方式,更傾向于一針見血、直言不諱。要擱在以前,她的說話方式可能很招人嫌,現在卻恰恰迎來了春天。
為了證實這個猜想,2011年《舞林大會》找上門來的時候,金星答應了。“其實是為了脫口秀試水,看看我的語境和語風,這種直言不諱的說真話的態度,老百姓是不是真的會喜歡。”“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我才不去當評委呢!”
事實證明麻辣版評委金星一炮而紅,變性風波后本已漸漸被公眾淡忘的她再次成為娛樂話題。這一次,如其所愿,人們關注的不再是她的性別和私生活,而是她的語言和人格魅力。
“舞蹈是我一直追求的一種藝術呈現,脫口秀表達的則是我對社會和生活的關注以及我的觀點。前者是藝術追求,后者是生活態度。”
劇場版的《一笑值千金》首秀成功之后,金星更是信心滿滿,目前她已經組建了一個十五六人的小團隊,正在錄制一系列的電視脫口秀節目。對了,她堅持要把脫口秀做成電視節目,為的是在劇場以外再拓展出一個全新的舞臺。
“要不怎么說,金星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