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揚州尋訪雕版印刷大師陳義時,是兩年前,與陳衛新一起。提及揚州雕版和廣陵古籍刻印社,陳衛新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他主持設計了南京文化地標先鋒書店,最近的作品則是“碧山書局”,書局伴隨著歐寧的“碧山運動”迅速走紅。而當時我們尋訪過的揚州雕版“杭集揚幫”的根據地杭集鎮王集村陳東組,在拆遷中已差不多變成一片廢墟,只留下雕版世家陳家一棟孤零零的院落。
一棟二層的青磚小樓和幾間平房構成的小院,大師與夫人正手執暖爐曬著太陽。陽光和煦地照耀著院落的小盆景,雖然是冬日,讓人感覺分外溫暖。“家族老宅,年輕時我一直在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工作。現在退休后,回家種花、曬太陽、刻字、帶徒弟,一天就過去了。”杭集鎮是歷史上揚州雕版印刷的根據地,自祖父陳開良開邊“杭集刻字坊”以來,雕版印刷就成為了陳家四代人薪火相傳的職業。
杭集鎮臥虎藏龍,雕版印刷繁榮時,僅陳義時家所在的陳家莊(今王集村陳東組),從事雕版印刷的工匠就多達六十人。“幼時,家里刻字坊就有三十多位工匠,寫樣、雕刻、裝訂各司其職。父親帶著工人來往于上海、南京、杭州等地拉訂單、送貨。鎮上不斷有客商慕名而來看版、下訂單。用現在的話說,杭集有雕版印刷完整的產業鏈!”
雕版印刷分為官刻、坊刻和家刻三類。官刻是官府組織的刻印工廠;坊刻是由私聘作坊;而家刻則是家族傳承或拜師帶徒形式的“個體戶”。清末期間,印刷技術引入國內之后,雕版印刷官刻逐漸消失,坊刻和家刻卻艱難地延續了下來。杭集鎮是坊刻、家刻云集之地:陳恒和父子的書店陳恒和書林和陳開良祖孫的杭集刻字坊,在此搜集鄉邦文獻遺稿,輯刊出版過多本書籍。正是這些書林、字坊、學者、刻工構成的“杭集揚幫”,讓揚州成為了中國雕版印刷重鎮,培養出陳履恒、陳正春、陳禮環、陳開華、王義龍、劉文浩、陳興榮等一大批刻工,讓古老的雕版印刷得以傳承下來,成為印刷史上的“活化石”。不過好景不長,日軍侵華后,揚州雕版印刷本來就脆弱的生態鏈被打破。“杭集刻字坊破產時,金陵刻經處已成為全國佛經刻印基地。父親就帶著手下的刻工投奔,刻佛經、佛像。”
命運多舛。解放之后,佛經、佛像制作風光不再,金陵刻經處也關閉了。這時,陳恒和之子陳履恒伸出援助之手,于危難處解救了陳正春——陳恒和書林并入了國營的揚州古舊書店,需要用古老的雕版印刷術刻印古籍圖書。于是杭集鎮坊刻的代表陳履恒家族和陳正春家族作為代表被古舊書店“招安”。1958年,揚州古舊書店改名廣陵古籍刻印社,杭集鎮少部分技術精湛的刻工被招進揚州城;1982年,陳義時秉承父命來到再次開張“文革”中被封印的廣陵古籍刻印社,重操舊業。每天雕刻六十字,這一刻就是三十多年,陸續拓印出《禮記正義校勘記》、《西廂記》、《桃花扇》、《春燈謎》、《紅佛記》、《四明叢書》、《老子》、《西方三圣》、《欠伸稿》等大批歷史古籍文獻。
陳家的祖宅是一個三進的院落,依次是花園、天井木工房、材料庫。陳義時領我來到的是材料庫,第三進的小院中。五六十平方米的院子正中間,有個巨型水池。他走到池邊,挽起衣袖把手伸進黑色的池水中,撈起一塊黑木板。“這是黃梨木。它只開花不結果,木質堅硬,是做雕版的好材料。”陳義時湊近瞅瞅,嗅一下,再指甲扣兩下后,自言自語:“糖分還沒除盡,還得嗆嗆!”“嗆嗆”,是指的雕版版材制作過程中,用石灰水去木質中的營養物體的工序。用石灰水“嗆”過后,做成的雕版就不容易被蟲蛀。





“嗆好的木板撈起來后,不能暴曬,那容易開裂;不能堆放,那容易腐爛,應在通風陰涼處陰干。”陳義時指著院子圍墻邊正在陰干的木板,開始解釋雕版制作工藝:從原料制作開始,到寫樣、刻板、印刷、裝訂有幾十道工序。
以前,祖傳的雕版印刷技藝是一門發家致富、不外傳的手藝。“小時,家里有幾十個工人,為了防止技術外泄,每個工人一生只會學一道工藝。就算刻板中,發刀、挑刀,一個刻工也不讓全部精通,挑刀對力量、眼力要求比較高,一般只讓40歲以前的年輕人學。40歲以后,眼力不行了,經驗豐富了,才教發刀,就是怕全學會了,和自己競爭。但如今,學的人少了,就必須教所有學徒全套工藝。”
聽得有人來,樓上收起了閑聊聲響,不一會兒,傳來連綿不絕的“沙沙”聲,那是刻字的拳刀劃在黃梨木上發出的聲響。一塊黃梨木板,一把鋒利拳刀,黃燈青卷,三位女孩正屏氣凝神刻版。“刻版是雕版印刷的核心技藝,發刀要快,干凈利落;挑刀要準,不偏毫厘。”陳義時授徒很嚴,但也矛盾:他希望她們能夠用心學會技藝,又怕把她們罵跑了。退休后,陳義時招收學徒。雕版印刷是集造紙術、制墨術、雕刻術、摹拓術等多項傳統工藝于一身的技藝。他要求所有的學徒都像祖上那樣,吃住都在自己家里。即便如是,收徒弟并不容易。這幾個女孩兒主動上門拜師,學習雕版印刷,這讓陳義時非常感激。
這時,陳義時那改行做玉雕的兒子陳靜回家了。
陳靜注冊了一家名為“揚州市東方雕版印刷文化傳承保護中心”的公司,希望回歸家族的雕版印刷行當上來,也是和父親談判——陳義時認為,傳承就是自己要成為工匠,能拿得起拳刀刻得了版;陳靜卻打算讓工藝和市場找到平衡點。老子衡量傳承的標準是教出了多少徒弟;兒子的判斷準則是多少人對雕版形成購買力。這場辯論似是曠日持久,兩人聊著聊著,又沒聲音了。最后陳義時說:“這事擱置,《運河吟》剛剛刷了油,你來看看效果!”
這塊長2.5米、寬0.6米的雕版作品,描繪的是揚州繁花景象。這是為2015年揚州建城2500周年城慶而雕刻的作品,也是揚州雕版史上是大的雕版作品,所幸60多歲的陳義時還身體力行。“刻版時,先把畫好的畫稿反貼在木板上后,然后刷上一層油,紋樣就在木板上顯影出來了。接下來,就要用拳刀沿著這些顯影創作了。”
“就像把紙貼在字帖上臨摹?”
“不像臨摹這么簡單,畫稿是平面的,而雕版是立體的。畫稿只是寫劇本,而但雕版卻是拍電影!”陳義時拿起拳刀示意雕版的動作,強調雕版的重要性。
陳靜苦笑,“老頭子很較真,這雕版要雕整整半年時間,完工后版子全被收走。家里的拓印版都不會留下一張!”
說著,陳老已經對著畫稿陷入沉思。
陳靜載著我,去找他妹妹——廣陵古籍刻印社雕版傳習所所長陳美琦,陳家雕版印刷第四代傳人。手藝傳給女兒,陳義時覺得不保險,于是在杭集鎮招收學徒。慕名而來的學徒越來越多,好幾撥徒弟在家里住了下來,大有當年的輝煌勢頭。“不過,我回歸祖業后注冊的雕版公司剛掛牌,整個村子都被拆遷了,諷刺吧!”陳氏父子,憑借著陳家雕版世家的名號和父親“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雕版傳承人”的金字招牌,成為了村里釘子戶,這也是他們最大的籌碼。
回程時,我收到陳衛新的信息:“大師以往的老版,弄一塊回來,價格好商量!”
陳靜卻說:“父親雕的老版,都沒有留。以前屬于國有財產,現在是來料加工。”
雕刻一輩子的老人,居然沒有留下半塊“老版”。看到我的失落,陳靜卻反過來開導我,“每塊木雕版最多只能拓印800到1000張。以后我想讓父親有著自己產權的版,拓印出的字畫則按順序等級不同區別標價,走消費品市場;木雕板是藝術品,走拍賣市場……”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從陳開良到陳靜,陳家四代一直在尋找傳家守業兩相宜的辦法。陳義時尋了40年,而陳靜的尋覓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