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從2010年iPhone 4普及了那顆效果還說得過去的前置攝像頭,人類的自戀就向前邁進了一大步,那之前,更多人得把手舉起、并翻過來,用手機或相機瞄準自己,對著它擠眉弄眼,然后從若干張照片中挑出那個最憂傷或明媚的。要么更慘,你需要把衛生間或臥室打掃干凈,否則對著鏡子自拍的那個你,要和馬桶、肥皂或者隨手亂丟的內衣共入一畫。
在前置鏡頭這件事上,蘋果公司的格調確實高了些,它首先想到的應用是“Facetime”和“PhotoBooth”(大頭貼)。但它錯過了一件事,即人們對“曬臉”的極端熱衷。
前置攝像頭解放了全人類。開會的時候,你對面的那位突然對著手機撅嘴微笑什么的,估計就在這么干。如果你用圖片社交軟件Instagram檢索關鍵詞“selfie”(自拍),便會看到1億8千多萬個人類表情瞬間。
其中一位,名字略有不雅,中文媒體翻譯成了“碉堡先生”,他自封名號“自拍運動之王”,用一個中年美國黑人的笑容征服了23萬粉絲。他絕對不是帥哥,調性還有點猥瑣,也就只有那么一個表情:齜牙笑。
但他真實,在和我互動的過程中,他堅稱不會改名,“Mrpimpgoodgame”直譯過來,就是“好玩的游戲皮條客先生”。
這股啰啰唆唆的勁頭,像不像嘻哈音樂的歌詞,這正和他身上背著的刻板印象相符,家住南方休斯頓的他原名本尼·溫福德(Benny Winfield),白天是醫藥公司的客服代表,晚上兼職做保安,揾食不易,哪還有工夫做皮條客,更從沒想過一夜而紅。
這得多虧他那副笑臉和藏在后面的執拗,他看不慣今時今日的自拍風格,“太浮夸了”。這與他的人生哲學相左,在點擊率只有幾百次的一段視頻中,“碉堡先生”請朋友念了一封他15年前寫的信。
“我沒有女人,沒有生活,欠了一屁股賬沒法還。我找不到出口,這學期我也不會去學校了。身體也覺得糟透了,跟以前一樣,我找不到工作,在世上我感到如此孤單。我想自殺,但又怕得要死。我想保持積極,但家人都覺得我是個垃圾,我覺得自己被詛咒了。我想我這輩子碰不到好事了,我甚至沒辦法和人溝通,我太二了。我失去了女友、車子、友誼、狗狗,都怪我,我太蠢。沒人正眼瞧我,即使看見也只是嘲笑,都他媽笑我。我為什么還要愛自己,根本沒人喜歡我”。
天知道發生了什么,當年22歲的他也真夠矯情的。這種上帝視角,如今的“碉堡先生”也掛在嘴邊,他的理論是,“你瞧我難過的時候腦子里都裝了些啥,都是別人怎么看我,我得用自己的方式思考。別放棄哥們,15年前我挺過來了,今天我火了,如果沒人愛你,記得自拍之王愛你”。
請自行腦補美國黑人說話的動靜,肢體和臉部表情告訴觀眾,先生動情了。讓今天的他自豪的,就是能用自己那一張張毫不回避的大臉實現逆襲。他話也不多,更沒有心靈雞湯,人們為什么要粉他呢?
也許是因為厭倦。
另外一位經常笑得燦爛的黑人:奧巴馬,去年冬天和一男一女兩位政治領袖在某悼念會上的自拍,與他老婆的黑臉一道成了解讀政治八卦的注腳。幾個月后,奧斯卡頒獎禮上那張“史上最大咖自拍照”也是同樣調調,一群明星拿著三星公司的著名大屏手機咔嚓一下,35分鐘內,轉發過100萬。再幾個月后,南京青奧會開幕式上,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被青年運動員環著的那張“#YOGSelfie(青奧會自拍)”也被央視盛贊“太潮了!”
的確如此,“看我在哪、看我在干嗎、看我美么”,這自拍世界里的三大潛臺詞呼之欲出,實現者,甚爽。
而在希臘神話中,這卻是屬于面容姣好者的詛咒:河神和水神的兒子名叫那耳喀索斯(Narcissus),他太帥了,某日他不小心在池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便墜入愛河,沒辦法做其他的事,最終憔悴而死。歷史便以他的名字定義“自戀”,美男子殉情處開出的花朵則被后人稱為“水仙花”。
他只想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卻不得。而在今天,人性中的這部分卻太容易被滿足了,市面上大多數國產手機都自帶美顏拍攝模式,大牌手機則有更多的小眾軟件給你特別濾鏡,帶你去添加別人似懂非懂的標簽、去分享你吃過的所有美食、去抒發內心的溝壑:去自戀。
某種程度上,這就是生意,當養貓、拍食物、拍腳丫、拍憂傷的臉成為全世界年輕人的通行證后,一種生態圈已經完整,站在世界的中心,給全世界看、愛看不看卻又特別期待你點贊,這樣的心態,翻越互聯網長城內外,都一樣。
3月13日,美國的老國務卿鮑威爾在自己Facebook主頁上貼出一張黑白照片,年輕的他胸前掛著一部旁軸相機在一面臥室的鏡子前自拍了一張,就像今天大部分文藝青年的做法一樣。他打趣道,“早在你們這幫人的60年前,我就自拍啦,當心哦艾倫”,他顯然受到奧斯卡自拍的刺激:艾倫是美國名嘴,那張照片的主人。
老頭子明白了一個道理,刷存在感,沒有自拍是不行的,5個小時內,近6萬個贊,2萬次分享,自拍把“大人物們”拉回人間,也把普通人推到臺前。
我們的主角“碉堡先生”一不小心就成了弄潮兒,這其中必須感謝推手,一個名叫茱莉亞·比弗利(Julia Beverly)的白人女主編。她旗下的雜志名叫Ozone,是美國南部一本嘻哈潮流雜志。茱莉亞最近一本書的主角,是一位已經過世的嘻哈歌手Pimp C,而真正的Pimp Good Game正是嘻哈歌手的好友,目前正在監獄服刑。
網絡時代才有的巧合即將出現,茱莉亞給我寫道,“起初我有點驚訝,一個我剛書信訪問過的外圍采訪對象、犯人Pimp Good Game,突然間直愣愣地出現在我的粉絲列表里。點開一看,原來是這么個逗比,所有照片都一個樣,我就忍不住吐槽了一下,結果他就紅了”。
“瞬間冒出來2000個粉絲,嚇尿了”,但“碉堡先生”很快恢復了平靜,每天繼續貼自己仍然“猥瑣”的笑容,堅持前文提到的邏輯,接受著粉絲的禮贊,上千個贊、幾百條評論在他那里是稀松平常的事兒。他這個奇葩,就這樣從2013年火到了現在。
在他之前,有個帥哥也被人叫過“自拍之王”,電影《127小時》的男主詹姆斯·弗蘭克(James Franco),他的Instagram上有將近300萬個粉絲,他有名、有錢、有文化,比“碉堡先生”招人喜歡得多,但他遜位于話太多。去年冬天他給《紐約時報》寫了個長專欄,名叫《自拍的意義》,其中居高臨下點破了太多的道理,比如“我發現自拍帶來的注意最多,這是電影人想要的、這是作家想要的、這是媒體想要的,見鬼,這就是所有人想要的:注意力!”
那個冬天,“selfie”被牛津詞典選為2013年度熱詞。一個季節輪回之后,這位敢于邊上廁所邊自拍并分享的糙漢“碉堡先生”加冕新王,并向你們這些愛好者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