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總會洗手間泛紅的燈光下,衣著暴露的年輕女子進進出出,對鏡整理妝容。有人換下臟了的背心露出乳房,有人把剛掙來的一疊鈔票塞進內褲,有人沖著電話撕扯喉嚨:“別讓我看見你老婆。”
2000年,一段6分鐘的偷拍視頻《洗手間》給藝術家崔岫聞帶來了國際聲望,也帶來了爭議。這段作品后來被法國蓬皮杜藝術中心收藏,崔岫聞獲得全球華人女性藝術家大獎,至今117個個展中,有70%是國際展覽。國內因此發酵出了一樁新聞事件,討論的話題在于,藝術家該不該這么做?
“《洗手間》是我進入當代藝術思考語境的開始。”崔岫聞說。在此之前,女性是她最關注的形象,“性”是她的油畫里最多的主題,早年大學畢業作品就被遮擋了“敏感部位”才勉強獲得展出。此后,她的創作重心從油畫轉向錄影。
如今,當崔岫聞的個展再次出現在滬申畫廊的展廳時,從前畫作里的年輕男女已無跡可尋。裸露的肉體、凌厲的眼神、濃重的色彩不見了,密集的線條成了她裝置作品的主角,粗淺不一的黑白絲線如同變異的琴弦,一根紅線橫亙其中,仿佛要從中跳躍出來。
物質淡到無形,像是擺脫日常生活,進入全新的三維空間。崔岫聞這樣定義自己的改變:“青春期生命力鮮活旺盛,思想空間沒有超越物質層面,相對青澀。當你的人生到了一個階段,就開始學會從具體中抽離出來。”
十多年過去,仍有國外策展人來詢問她,關于《洗手間》這段視頻的來龍去脈。
1998年的一天,受收藏家之邀,崔岫聞和三個女藝術家朋友到北京的一家豪華夜總會體驗“不同的生活方式”。觀光式地在舞池內外轉了一圈之后,她鬼使神差地去了趟洗手間,“那是我唯一沒進去的空間,而我當時并不需要上廁所。”
相對于舞廳的繁華虛幻,洗手間的真實和殘忍讓她震撼。妖嬈的女子旁若無人地換內衣,保潔員穿梭在“小姐”之間,神情淡漠。“這是一個公共空間,相對于全體女性,此刻這個空間的功能已經完全被異化、延展,這里的每一個女人都絕對地認為這個空間唯她獨有,她可以在這里肆意地做著一個女人在自己私密空間做的所有的事情,而視她人的存在如空氣。”
走出夜總會,這些畫面在記憶里揮之不去,內心的觸動卻不知如何表達。之后的兩年,她一直在尋找一種方式把感想傳遞出去,想來想去,還是決定錄像。在做電視媒體的朋友幫助下得到一臺微型偷拍設備,模仿“小姐”的打扮,偷拍計劃便開始了。
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里,每晚11點到凌晨2點,崔岫聞準時在洗手間出現。除了偶爾有小姐突然握住她夾著攝像機的胳膊,只為看看時間之類的驚險,或是被保潔員注意而假裝如廁,拍攝的過程基本順利。最終剪輯出的6分多鐘視頻,在世紀劇院的一個主題影像展上播放。
幽暗的燈光,暴露的女性,洗手間里的生存空間讓這段短短的視頻瞬間“走紅”。采訪、展約紛至沓來,崔岫聞一度成為媒體的焦點,2003年曾引來訴訟,藝術家偷拍洗手間成了彼時轟動的新聞,官司勝訴后爭議仍在。她不諱言,“在當時,它(這個展覽)對我的一生意義重大。”正是這個展覽,讓她受到了國外策展人的關注。
爭議和不解,崔岫聞如今不愿再提起,但這個作品的啟示仍在,“《洗手間》里存在的問題,屬于全世界都認為是問題的問題,法律、人性層面上的,時間、空間上的概念的關系,在作品里邊都呈現出來了。包括人,通過人的思考,或者通過人的需求,不經意地把一個空間的功能改變了。社會背景、體制背景的東西都在里邊,包括女人的命運、女人的基本生存和這個社會之間關系的一些問題。”
也因為《洗手間》藝術表達的成功,她把重心從油畫轉入錄影,攝影、視頻、裝置,她都有所涉獵。對時間和空間的思考因而延續下來。在后來的視頻《地鐵》里,一個中年女子在面向她站著的兩個男性中間,左右顧盼撕著干裂的嘴皮,十幾分鐘的動作被崔岫聞用了3個小時來慢放。影像越來越慢,慢到幾乎時空停滯,日常的畫面也逐漸淡去,直到完全剝離。
像是要把從前的自己打碎,近幾年崔岫聞的風格全變了。單色的繪畫、黑白的線條,取代了之前細致入微的具體畫面,作品差異之大,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崔岫聞說,這些藝術手法本沒有主次和取舍,“是道和術的關系”。“當你被一種技術控制而無法從思想上超越它的時候,你只能受控于技術,比如油畫、雕塑、攝影、video,等等。當你放下油畫的技能是否還能藝術創作?而當你能夠將生命中的支點都放下的時候,比如油畫、雕塑等,比如某個人的支撐,還能夠藝術創作,就基本進到相對自由的空間中了。”在不同的藝術形式之間轉換,為的是探求更深的思想空間。
不再局限于女性藝術家的感性體會,她把眼光放到了更深的精神維度。最新展出的裝置系列《輪回》和《琴瑟》,線條從平面到立體,從墻面躍入空間,崔岫聞希望能“用藝術的方式探索人類未知空間的可能性”。為此,她專門查字典找到了這兩個詞的意思。金絲楠木牽扯著密集的黑白線條,加之“琴瑟”的文學意象,想表達的正是人和人之間的和諧,男女之間的美好、純潔。
“轉變有時候就是一個覺悟的事兒。”去年的個展展出后,許多人問過她,為什么作品風格會有這么大的改變?她笑笑,并不愿多作解釋,更不愿把它歸因于生活中的某個細節。在她看來,有的藝術家關心表面的社會批判,有的藝術家則關心人性深處。雖然之前的作品也多觀照社會現象,但現在她要走的路一定是后者。
4年前,水墨作品《真空妙有》的公開發表受到好評,傳統山水畫元素置于抽象的構圖當中,寧靜中透出情感——朋友建議她,延續這個方向一直做下去會很好,但被崔岫聞自我否定了。她說她會改變,也會繼續抽象下去,“當你的思維進入到抽象的情境中,看事物的視角和認知都會改變,視覺上也會相應有變化。即便還會用具象表達,但思想已經不在具象層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