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著膽色洞悉生活

電影開頭說：“一見鐘情的愛，是會讓你的心變得更滿還是更空？”— 遭遇幸福“洗劫”的虛空感，綿延至兩位女主角的相識、相愛、相離。影片篩掉原著漫畫中家變、絕癥等戲份，與生活質地更熨帖。毛糙糙、活生生的生活質感里，還聞得到腥甜的溫香。

彼時只聞樓梯響，“同性愛科普片”、“推動法國同性戀婚姻合法化”、“金棕櫚加冕”等標簽，令《阿黛爾的生活》呈妖魔化趨勢，引中國影迷垂涎，但大家的關注點不會比“有碼無碼”、“刪不刪減”更高級。直到真身現出，三小時的觀影過程，導演柯西胥用藝術上的說服力，調教出了“影迷的自我修養”：被白花花的“肉戲”領進門的人，幾乎都皈依了令人心醉、心碎的情感主題。沒人再去糾結尺度，影迷從唾沫里打撈出干貨，落實到對影片的真切反饋和情感共鳴。柯西胥的訣竅是真實，仗著膽色對生活進行絕妙洞悉和原生復刻。“入侵”的近景和快頂到演員臉上的鏡頭特寫，把觀眾變成“侵略者”，寄居肉身，偷窺阿黛爾在食色性中徜徉。

它屬于那種“必須很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的電影，導演妙造自然，演員大巧無功，與女主角同名的主演，吃相粗魯，涕淚四流，以“殘忍的、外科手術式”姿勢交歡……她身上找不到演的痕跡，卻將這個極度缺乏自覺的人物演活了。膠原蛋白撐得滿滿的臉，像時令水果。誰都有預感，她的率真、無畏、野性，會漸變成斟酌、畏葸、優雅，她會活得更清醒，不再容易傷人和被傷害。但出于審美需求和電影的初衷，只希望她在這個時令多停留一會兒。

這是多么微妙的階段：價值觀念需借外力塑造，自我認知還未完成，性取向尚不明確。一抹灼眼的藍引燃心火，她有了軟肋和鎧甲，幾近鴻蒙初開。對艾瑪付上熱血和心血的愛，成了這個思想安于中游、視野缺乏景觀的女孩做得最有自我意識的一件事。戀愛與飲食廝磨在一起，寓意發乎原始欲望。為了讓對方得到生之愉悅，毫不吝惜地獻出耀眼的青春、芬芳的呼吸、年輕的身體等屬欲的一切，天賦的情感、神諭的指引、生命的提升等屬靈的一切。性，不要別，只要愛，這是普世的人情美。影片內外導演都在將作品“去邊緣化”：“我只是在講述一對戀人的故事，它像任何愛情一樣美好。”

美好的秘訣在于速朽。卡夫卡說：“生活的樂趣不是生活本身的，而是我們對升入一種更高的生活的恐懼；生活的折磨也不是生活本身的，而是我們因那種恐懼而進行的自我折磨。”階級，這刺眼的東西，始終橫亙在她們中間。體現在先天，是牡蠣和意面，藝術和謀生的云泥之別；體現在后天，是阿黛爾融不進艾瑪的圈子，聊天中無從置喙，只能捧著肉醬面惡補精神的饑渴。赤裸的發膚靈魂再契合，她們的愛還是被知識、思想、追求、觀念這些生命的附加物離間了。至此，更加理解導演為何將相愛容易相守難的老問題套在兩個女孩身上：同性之愛，一旦不再純炙，不會如普通情侶將就著保全世俗的圓滿，因它本就不隸屬世俗。就像硬度越大的鋼脆性也越大，這樣的愛可以堅強到跨越外力崩裂的天塹，卻脆弱到無法茍活于內力拉鋸的罅隙，這就自然而然導向了哲學意味的宿命結局：愛，起始于本能，毀滅于文明。以塑造自我而開始，以自我完成而葬送。

不同于中式追憶青春，日式殘酷青春，美式炫耀青春，在法國導演這兒，青春是涂滿浪漫和激情的禁果，嘗過就很好，不因力有未盡而追悔，也不因物是人非而遺憾。阿黛爾跟艾瑪笑著寒暄，哭著離去，仿佛在璀璨中死去，又在涅槃中再生。返觀片名，一切最終都要服膺于生活：生活驅馳人們在固定的框范里周旋，并沒有施予太多僭越的可能。阿黛爾沒像原著那樣患上絕癥，她只是把艾瑪洗褪了的藍穿在身上，在心底留下一簇藍色火焰，這是她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曾渡她探入命中蜃景，證明在湮沒人海、庸碌一生以前，她曾努力活得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