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來越傾向于用“安那其主義”而不是“無政府主義”來指稱作為一種生活態度的Anarchism。“無政府主義”和更早期中國翻譯的“虛無黨”,都太帶有某個歷史時期的功利性,刻意強調它破壞性的一面。
所以今日中國,“無政府主義”是個貶義詞,很多人對無政府主義誤讀為一片混亂各行其是。其實,Anarchism源于希臘語,意思是沒有統治者,沒的是“府”,“政”還存在,不過還原成日常自由個體之間的平等關系了,這正是政治的本義。在一個現代國家,政治是很日常的事情,是每一個普通人都應該去關心、去參與的事情,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有自己的政治立場,這才是一個正常、健康的社會。
也有很多人誤以為無政府主義等于自私的個人主義,但看看無政府主義祖師爺之一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他是這樣說的:“國家吞沒了一切社會職能,這就必然促使為所欲為的狹隘的個人主義得到發展。對國家所負義務越多,公民間相互的義務顯然將越來越少。”我想倒過來說,對政府所負義務越少,公民間的互助則越多。安那其之間的互助,克魯泡特金告訴我們:“那是比愛或個體間的同情不知要廣泛多少的一種情感——在極其長久的進化過程中,在動物和人類中慢慢發展起來的一種本能,教導動物和人在互助和互援的實踐中就可獲得力量。”這就是安那其主義的積極性。
安那其主義在香港一直不息其行,近十年更在文化、生活態度等影響更多有志改變香港的青年。當然,現在的安那其主義與一百年前的虛無黨大不一樣,他們除了抗爭,還越來越多把自己的理念訴諸建設,或者說耕作與培育。
耕作是很具體的事情,真的是實實在在地在農田上勞動。這幾天我常去香港新界的鄉村看望一些學習耕作的朋友,他們是菜園村生活館的延續——菜園村生活館誕生于三年前香港的反高鐵保衛菜園村運動。我來到的時候,年輕人們正在做藍染(曬藍)工藝,用陽光把許多花草曬印在布上——這些花草在一般的農民眼中是稗草、無用的,但年輕人們卻想找到它們的“用處”,也許它們的用處是“美”。這種想法多么安那其,世上萬物皆有其用,皆有存在的價值。
我去給年輕農人講詩歌課,選的第一首詩就是漢語最早的農民詩《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中國儒道的解釋傳統往往把它比會為歌頌堯帝的德政如春風化雨,好得人民不覺其德。我倒覺得是,人民自主其生活,壓根不需要所謂的“帝力”,這難道不是中國最早的安那其思想嗎?
在香港,安那其主義者會發起或參與一種獨立于政黨之外的社會運動,直接跟社區、跟民眾發生關系。這種運動不是為了爭取某個議席、某張選票,而僅僅是基于一個個體對某事件的反應——你不用去捆綁別人,也不用去號召別人跟你一起做,你完全可以一個人去,這是立足于個人主義、而非集體主義的政治行為。
這樣的安那其主義是從哪里來的?除了現實的政治選擇,還得益于無政府主義的思想資源和發展脈絡。巴枯寧、克魯泡特金也許是過時了,但他們對普遍公義的追求、對既定權威的不認同等,這是永不過時的。延續到后現代語境下,安那其主義跟青年亞文化——搖滾音樂、涂鴉藝術、互聯網黑客文化等,結合得更緊密。這種安那其主義將安那其的特質發揮到了極致,并創造了無限的可能性。早期的安那其主義,可能只有一個目標、一條道路,但現在不是了。當每個人都參與進來的時候,安那其主義不再是一個比喻,它就是一種生活態度,是一種世界觀。
這不是犬儒。犬儒是接受現實,并且在現實的制約中尋找可能性,安那其則是在現實的深處,超越現實去尋找可能性。
那天在香港初春的田野上,我和生活館資深的“農人”在風中聊了很久,談及三年前的保衛菜園村運動,我突然想通了它為什么對我們的意義比所有抗爭行動都大,那是因為那一次我們除了反抗,還建立了很多東西。安那其主義者也可以是這樣的,在日常中建設。即使失敗也是有意義的,失敗帶來的傷痕,就像農田上開掘的犁溝,能播下種子。
廖偉棠
香港作家、詩人。曾出版詩集《野蠻夜歌》、《八尺雪意》等,文集《衣錦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