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說《紅色》樹立國劇新標桿有些夸張,但它確實稱得上業(yè)界良心。紅色,是戰(zhàn)爭、熱血的顏色,交代了背景;紅色,是熱烈、繁華的顏色,騰起十里洋場的氣焰;紅色,還是女主角田丹的丹,色盲男主角唯一能“看”得見的紅,猶如晦暗中一輪美夢。層層濡染之下,《紅色》就算非絕色,此中風骨亦非紅塵俗物。
這匹紅色劇中的黑馬,說是抗日劇,沒有手撕鬼子的快意恩仇。說是懸疑劇,不夠狠也不夠硬。算文藝片吧,悶騷不過三秒馬上被市井氣破功。非要攀近親的話,導演說是《花樣年華》加《福爾摩斯》。拍廣告出身的導演自是會雕琢,長鏡頭一氣呵成,慢鏡頭脈脈含情,無處不在的細節(jié)推衍,將大銀幕的技法奢侈地鋪張在小熒屏中,技術(shù)流的東西都可在拍攝紀錄片里找到令人感動的答案。他們的用心也令觀眾走了心,看著每一處特寫都像伏筆,每一句臺詞都有弦外之音,每一注深情的凝望都暗藏離別的笙簫。

充滿傳奇色彩的上海,在這里復蘇了骨子里的風情。這是金宇澄的上海:“霓虹養(yǎng)眼,骨碌碌轉(zhuǎn)光珠,軟紅十丈,萬花如海。”上海灘的亂世,千人千面的群像,以國運和命運為牽引,勾出被時代浪花裹挾和湮沒的錦灰堆。這也是王安憶的上海:“有著觸手的涼和暖,有煙火人氣的感動,瑣瑣細細,聚沙也能成塔。”主創(chuàng)通過大量資料查閱,還原了租界弄堂的日常。日常即是弱化政治的正和巨,以偏和細的涓流做活源。《紅色》把大與小、情與境、背景與主體的照映關系處理得特別好,外面如何烽火喧闐,小百姓仍是要過小日子里的小瑣碎,太大、太正都非人性承擔得起。柴米油鹽勾兌吳儂軟語,譏誚斗嘴八卦俗得這樣雅—這是生,是活,是活生生地活著,活色生香地活。直到國恨映射在生活上,形成家仇。親友受到威脅,炮火燒到身邊,安平的生活變得如履薄冰,才是屬于百姓的切膚之痛。從前,各人打著私己的小算盤,是趣致,現(xiàn)在,大是大非面前攢成一股繩,便是情懷。升斗小民被榨出驍勇凜然之氣,挺直的脊梁骨錚錚作響,絕不比烽火硝煙中的槍炮喑啞。
難得一部劇,好人有硬傷,壞中有炎涼,連鬼子變態(tài)起來都有技術(shù)含量。精巧的人設,是《紅色》在人心傾向上的重要砝碼。人設之奇,落于徐天,網(wǎng)友用“天外有徐天”嘆服他心思縝密、深謀遠慮,實乃居家殺人越貨之良伴,兼具色盲、暈血、溫吞、市儈等軟萌屬性。色盲是極佳的隱喻,黑白混淆的亂世,他是處于灰色地帶的人。全劇的脈絡便是他一步步領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從大隱于市到投身抗戰(zhàn)的心理轉(zhuǎn)變與成長。以情做推動,政治元素的釋出潤物細無聲,故而可觸、可鑒、可親、可愛。人設之厚,落于紅塵中摸爬滾打之人,金哥眼珠咕嚕一轉(zhuǎn)心里就有桿秤在掂量,丑惡的嘴臉又閃爍著半真半假的情義。柳如絲用東北女人的氣概,沖淡了銷金窟出身的濃與膩。人設之純,有善于制造險情卻從未見識真正危險的田丹,有黑白愛憎中從來沒有緩沖帶的鐵林。各色人物發(fā)揮到極致的性情,溫熱了整個時代的冷酷。
《紅色》的柔軟與張力,不在放,而在收。當愛情的烈焰在徐天的灰色世界里燃燒,冰封的利劍終于出了鞘。你儂我儂固香艷,但徐田二人從智商到靈魂的般配,才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愛情。你設局來我殿后,你殺人來我負罪,陰影投下的一斑秘密不是嫌隙,而是溫柔的眷注。最驚險處逸出神來之筆,譬如高度緊張的逼供中,耳邊是評彈的裊裊繞繞;這邊廂炸彈在倒計時,那邊廂徐天差遣敵人給田小姐送上“紅寶石”的蛋糕;每一輪死里逃生,轉(zhuǎn)瞬就以一條魚、一頓晚餐、一次斗嘴浸入煙火人間,浪漫莫過于動蕩中閑話著世情。
《紅色》在網(wǎng)上的爆紅,意味著一個新收視群體的崛起:他們不是貢獻收視率的主力軍,卻是口碑的有力保證。這群人飽受雷劇荼毒,意外點開一部情節(jié)嚴謹、制作考究的劇集,猶如寒徹骨后始見孤芳的雪蓮,如獲至寶,奔走相告。這群人也許高冷刁鉆,但并不麻木和盲目,當從一部好劇透視到主創(chuàng)的用心和誠意,他們便甘當“水軍”,為之搖旗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