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霾的一天

孫長江，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那年那月》、《那年的蝴蝶》、《仰視一朵花開》三部。先后在《讀者》、《安徽文學》、《散文選刊》、《當代小說》、《當代散文》、《青島文學》等報刊雜志發表小說、散文隨筆1000余篇。散文《江南春雨》獲全國一等獎，短篇小說《男人與貓》獲第二屆安徽省小說對抗賽江南文學獎。

1

女人起床后，打開窗簾嚇了一跳，外面一片迷蒙，對面的房子很漂亮，在灰白色的霧霾中隱隱約約，似天上人間。

男人一早上班去了。男人五點起床，六點準時上班，三年了，從未遲到過。男人給別人開出租車，男人說遲到十分鐘就意味著少掙了5塊錢的起步價。出租車是老板的，男人白天開，晚上交給另一個人，老板只負責每天收錢。老板是東北人，在這里開超市，牛高馬大的，腆著啤酒肚，那啤酒肚像一只倒扣著的大鐵鍋。每天傍晚，男人都準時將車子開到超市門口，將白天掙的錢交上去。掙得多了，老板高興，有時候會遞上一支煙，“五星皖”的。掙少了，老板會說沒關系，只要認真跑車就行，說我是相信你的，你的人品沒問題。男人只得訕訕地笑。

男人是外地人，快四十歲了，之前一直在廣州工廠上班，開貨車，幫工廠運送貨物。就在男人準備回老家結婚的前幾個月，一次車禍差點要了男人的命，男人夜間超車沖出公路，翻溝里，保住了命，但殘廢了，左邊大腿至尾骨處開裂，治愈以后，走起路來還一拐一拐的，走一步，身子顫抖一下，走一步，身子又顫抖一下，看著有點滑稽。工廠解雇了男人，老家的結婚對象也受不了男人走路一拐一拐的，吹了。就在男人走投無路的時候，男人認識了女人，在網上。男人是坐著和女人視頻聊天時產生的感情。男人坐著看上去很陽剛，和明星相比也毫不遜色。男人在網上對女人說自己腿腳有點不方便，女人也說自己剛離婚有一個女兒。

女人走進衛生間準備刷牙的時候，發現昨晚自己洗澡換下的衣服還泡在一個白色的塑料盆里。女人感到有點意外，要是以往，女人沒時間洗衣服，男人晚上都會很勤快地把倆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可是這回男人破例沒有給她洗衣服。女人氣鼓鼓地嘟囔了一句，開始往盆里倒了一些洗衣粉，用手攪動衣服，搓洗著。

小黃是只貓，在陽臺來回走動，對著外面模糊的霧霾很著急，時不時“喵”幾聲，顯得煩躁不安。網上說霧霾天會引起咳嗽，嗓子干癢，小黃這兩天叫聲明顯和往常不一樣，“喵”聲斷斷續續，不自然。是不是病了？女人一邊洗衣服一邊想。小黃是女人在菜市場撿回來的，那天下大雨，走出菜市場門口時聽到身后有貓的叫聲，尾音拖得長長的，聽起來頗為凄慘，女人開始沒注意，可是走了一段路聽見貓叫聲還在身后。女人回頭就看見一只渾身濕漉漉、臟兮兮的黃色土貓在后面拖著一條腿，怯怯地看著她。女人想，這只貓是不是偷食被人打折了腿。現在土貓不值錢，城里到處都是，小區深夜也經常聽到土貓的叫聲，尤其是半夜，讓人瘆得慌。貓看女人不走也跟著停了下來，女人動了惻隱之心，怕它會餓死或凍死，于是把它帶回家養著。

女人洗好衣服，一件件晾在陽臺鐵桿上，還特意關了陽臺上的窗戶，霧霾天氣，女人怕塵埃粘上洗干凈的衣服。女人進廚房沒有看見早餐，又開始生氣，要是平常，男人早上起來做飯時都會留一份放在電飯煲里，讓女人起床后能夠吃上熱乎乎的早餐。女人啪的一聲鎖上門，下樓去吃早餐，聽見小黃還在屋里“喵喵”地叫，看來真的是病了。女人想。

霧霾擴散在城市的每一寸空間，原本笨重的建筑在霧霾里顯得輕佻許多，小區里的房子、樹木在霧霾中忽隱忽現。女人走在路上感覺比往日寂靜許多，看不見對面的車輛和行人。女人想，偶爾霧霾一下也挺好，像白云墜落在人間，像人間的仙境。

女人在小區門口的面館里要了碗餛飩。女人經常在這里吃早餐，老板也認識女人。店里的客人寥寥無幾，可能是霧霾的原因。老板往女人桌前放卷裝劣質餐巾紙時說，這天霾的，越來越嚴重，去年還只聽說北京、上海霧霾嚴重，今年我們這樣的小城市也霧霾了。

是啊，還是霧霾公平，哪里都一樣！女人盯著碗里的餛飩，自言自語。

老板又說了幾個笑話。北京人說站在天安門前都看不見毛主席像，上海人說手拿一張百元鈔票也看不見毛主席像。還說什么最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是牽著你的手卻看不見你的臉……有個客人要付賬，說這鬼天氣沒辦法開車，昨天高速車禍，十幾輛車追尾。女人突然想到男人在開出租車，有點擔心。

女人走出面館，才想起今天要做的事情。女人站著猶豫了一下，這么大的霧霾人都看不見，還要不要去找工作。女人快一個月沒上班了。女人原本在超市里上班，就是男人出租車老板開的那個超市，男人的工作還是女人幫他找的。記得男人剛來這個城市，拐著腿根本找不到工作，最后還是女人央求老板，說自己老公雖然腿有點拐，但開車技術好，是A照，完全不影響開車，再說坐著開車別人也不知道。東北人很豪爽，說那就讓他試試。

當然，也就是這個東北老板讓自己失去了工作，女人想想也怪自己，要是自己那天晚上注意點也不會出那事兒。不出那事兒自己現在也不用這么辛苦地去找工作。那天晚上女人上夜班，快十一點的時候，店里打烊了，老板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準備關門。女人在換衣間換衣服，忘了鎖門。老板一不小心拉開了換衣間的門，女人的牛仔褲就定格在膝蓋上，露著紅色的內褲。不知道是不是老板對紅色內褲敏感，一下子激動了，醉醺醺地將大鐵鍋似的肚子壓在她身上。女人受到驚嚇，也沒有力氣反抗。事后，老板像小學生犯了一個小錯誤，拉著她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酒喝多了，要不然怎么會這樣，你看，你在我這兒干了好幾年了，我從來沒有過，是吧！我賠你錢，你別生氣。生氣？女人想這是生氣的事嗎？這是強奸，這是要坐牢的，我要去告你。可女人看著面前牛高馬大的老板，還有他身上那件報喜鳥西服，突然沒了一點勇氣。女人說我不在你這兒干了，我辭職。

男人開始一點也不知道女人辭職。還是一個星期后，老板遞給男人厚厚一沓錢，說女人辭職了，這是工資，讓他帶回去。男人回家問女人怎么好好的不干了。女人淡淡地說累了，一份工作做了好幾年，煩。女人眼睛瞟了一下那沓錢，遠遠超過自己的工資。

女人在家休息了一個月才出來找工作，可是一連幾天都沒有找到滿意的。女人想，這日子過得真是無聊，真是窩囊。

霧霾似乎小了一些。女人想去市中心黃河路上的飯店碰碰運氣。

經過一所小學門口，女人想到了自己十歲的女兒。女人離婚三年了，女兒判給了前夫。前夫忙于成立新家庭，就將女兒送到郊區一所寄宿制私立學校。開始女人每個月還去看望女兒一次，可女兒似乎對她很冷淡，每次接過她買的零食就不再說話。有一次去看女兒，在學校門口，女兒出來見她，遞給她一張表格，也不說話。女人接過一看，是一張家庭情況登記表，要求填寫家庭住址、工作、出生年月。女人填寫了自己現在的家庭住址，也幫前夫填了以前的家庭住址，一抬頭看見女兒正盯著表上這一欄，眼里噙滿了淚。女人的心刺痛了一下，又刺痛了一下，想抱抱女兒，女兒轉身就躲開了。

走過小學很遠。女人發覺自己眼角有點模糊，有淚水試圖集結，女人伸手一抹，打消了淚水集結的念頭。

女人在黃河路上找了幾家大酒店，都沒有應聘成功。有的嫌女人年紀大，有的需要有酒店工作經驗。女人將一條黃河路走到頭的時候，包里的手機響了，是男人打來的。男人說，你在干嘛。女人說，在外面。男人說，還在生氣啊。女人說，和誰生氣？沒生氣。男人又說，這么大的霧你跑外面干嘛呢？女人說，你以為我愿意在外面，愿意在霧里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說，是不是又在找工作，我說過找工作不要急，你急也沒有用，要慢慢找。

女人說，你不急我急！都一個月了你幫我找過一天還是半天？你每天開車說幫我打聽，到今天也沒有個頭緒。女人想到昨晚和男人的爭吵，心里的火刷地就冒了起來 。

男人說，你講不講道理，好好，我怕你，我來客人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女人知道，男人這個時候打電話是想中午回去拿盒飯。他打電話的目的是看看女人氣消了沒有，有沒有在家準備午飯。如果女人在家，到點后他就會開車繞到家里拿盒飯。男人舍不得花錢在外面吃飯。以前女人在超市上班，離家很近，走路也就是十分鐘的樣子。都是女人早上去菜市場買好菜再去上班，中午請會兒假回家做飯。自己吃好后，將男人的飯菜裝好放在電飯煲里，等男人自己抽空繞道回家拿。女人做的飯菜很適合男人的胃口，男人感到幸福，對女人說他有福氣，找到了一個好老婆。

男人沒來這個城市之前都是在視頻里見過女人。男人覺得視頻里的女人很成熟，說話也通情達理。男人快四十歲了，要不是車禍早結婚了，上了年紀的單身漢特別渴望有個家，不愿意聽到別人親切的關懷。在他的意識里，這么老了沒結婚是件非常丟人的事，在人面前總是感到抬不起頭來。在老家，三十歲的男人都很少沒有成家的。所以當男人和女人在視頻里聊熟了以后，男人就提到這個問題，女人說你要是愿意一起過，不嫌棄我二婚，你就過來。

男人就義無反顧地為了女人來到這個城市。

女人往回走的路上想起了三年前男人來的那個夜晚。女人深夜在火車站接他。深夜里，候車室很冷清，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長椅上。想象著見到男人時的情景，憧憬著二人未來美好的生活。女人忍不住給男人發了條短信，你睡著了嗎？到哪兒了。沒想到男人很快就回了短信，睡不著呢，正想著見你！想著我終于可以來好好地疼愛你了。女人心里一熱，淚水涌出眼眶。女人抬頭望著候車室外漆黑的夜，心想這就是自己要找的男人。以前聊天時，男人對女人說過他的腿不方便，說過他雖然沒有結婚也快四十歲了，說過這些年并沒存下幾個錢，以后還要養活在老家年邁的父母。女人說這些她都不在乎，她要的是男人責任感，是男人寬闊的懷抱和善良的胸懷。

雖然女人對男人的腿有了心理準備，但看到男人在人群里一拐一拐朝自己走過來時，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這腿確實有點不太方便。女人又想，自己是個離婚女人，三十好幾了，也沒什么優勢，要想再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男人也很難。女人安慰自己說，男人就是走路不方便，別的還是很不錯。開始和男人一起走路時，女人時不時會發現路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個別還竊竊私語，回頭偷偷地笑。后來再和男人一起走路時，女人只顧看著地面，有意避開周圍人的目光。

男人因為女人不嫌棄自己，對女人特別的好，這一點，女人也心知肚明。兩個人住在一起后一切正常，像所有夫妻一樣，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因為以前在視頻里聊過女人離婚的話題，女人當時說性生活不和諧也是原因之一。所以在房事上，男人很賣力，也懂得回饋女人。每次結束，女人都感到很滿足。滿足后的女人活得就很滋潤，走起路來神采飛揚。沒人的時候，女人偷偷地在鏡子里看自己日漸紅潤光滑的臉龐，暗自笑。女人想，這樣的生活雖不富裕，但很滿足。想到滿足，女人又一陣臉紅。

女人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和男人有了隔閡。離過婚的女人更喜歡對比，前夫的優點，男人的缺點。女人覺得男人的毛病一天比一天多了，晚上不刷牙，指甲長了不修剪，衣服臟了不知道換，夜里睡覺打呼嚕，特別是男人死要面子，有時候明明自己錯了也不愿意承認錯誤，非要臉紅脖子粗爭個高低，絲毫沒有男人不和女人計較的大度胸懷，想起這些女人就感到傷心。

2

中午12點多，霧霾還像幽靈一樣在城市上空盤旋。女人回到家，腰酸背痛，也沒有買菜，就在門口的超市買了兩袋康師傅酸菜方便面。女人打開門的時候，小黃正蜷縮在門口，看見女人回來“喵”了一聲，不冷不熱，不溫不火。女人想小黃是餓壞了，得找點吃的給它。

女人剛泡上方便面，男人來電話了，男人問女人回家了沒有。女人說，剛回。男人在手機里又說什么的時候，女人就突然聽見小黃痛苦的慘叫聲，抬眼看見小黃正從廚房臺面上嗖地跳下來，女人還看見自己的方便面倒在臺面上，面條、湯汁順著臺沿往下滴，污漬斑斑。女人扔了電話，沖過去抬腿就是一腳，小黃跑得快，溜向陽臺。女人罵，你這個跛貓，找死啊，老娘還沒有吃，你就給禍害了。你還嫌我不夠煩啊，他媽的。女人越罵越生氣，罵著罵著自己坐在沙發上流眼淚。

小黃看見女主人這樣，又腆著臉過來哄女人，在她腳下磨蹭，“喵”、“喵”地安慰她。女人嘆了口氣，去廚房將剛才殘余的半碗方便面端過來給小黃，自己轉身去泡另一袋方便面。

快到二點的時候，男人回來了。男人直接去廚房打開電飯煲，發現空空如也。男人問，你沒有吃嗎？女人說吃了。男人說，你做的飯菜呢？

女人恍惚了一下說，你還沒吃飯？我吃方便面了。

男人尖叫了起來，你太不像話了，明明知道我會回來拿飯你只顧自己不管別人死活！就是方便面你也不能給我留一包。女人想說有一包被貓給吃了，但沒說。女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以為你不回來吃了，誰知道你還回來拿飯。

我怎么不回來吃了？我在電話里不是說等下回來嗎？男人提高了聲音。

女人來氣了，說我哪知道你說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吃飯啊，憑什么我給你做飯。

兩人越吵越兇。

小黃本來是過來打醬油的，立在沙發的靠背上看“戰爭”進展。女人看見氣不打一處來，拿起枕頭就扔過去，說你這只跛貓，去死吧。

你罵誰呢？男人沖過來用手指著女人，我跛怎么了，你不照樣嫁給我。

我賤！我瞎了眼我！女人帶著哭腔嚷道。

是我瞎了眼，男人說，原以為你不嫌棄我，沒想到你和別的女人一樣從心底里看不起我。我是跛子我是沒本事，可我不偷不搶，不嫖不賭，不和不三不四的人勾勾搭搭。

你什么意思？誰勾勾搭搭了。

你為什么辭職不干了，別以為我不曉得。男人無法控制住自己，繼續說，像你這種人就是再結幾次婚也同樣會離婚。

你不像個男人，你就該打一輩子光棍！女人咆哮著。說完把手里的遙控器摔在地板上。

剛剛溜回來刺探的小黃嚇了一跳，起身又躥向陽臺。

吵歸吵，男人喝了口水又出車去了。留下女人在沙發上哭泣。

下午，霧霾有好轉，城市收斂了輕佻的表情，開始沉重起來。男人開車能夠看清對面的紅綠燈。因為窩著火，男人車開得很悶，停車、上客、打表，停車、下客、收錢，不說一句話。

快5點的時候，事情發生了，要是在往常應該不會發生。男人在黃河路上開車，接近天橋紅綠燈的時候，旁邊有輛私家車斜插過來，要是在平時男人就會減速，讓車。但是今天，男人一踩油門，硬頂上去，私家車立即減速，但為時已晚，車頭還蹭在男人右側的車門上。開車的是位三四十歲的女性，連說對不起。男人懶得和她說話，報警。私家車全責，對方的保險公司讓男人修理好后直接去理賠。

快到下班時間，男人懶得去修車，就將車子直接開到超市門口，交車，將今天的收入交給老板。牛高馬大的東北老板一眼就看見了車門被蹭的痕跡，問男人怎么回事。男人說蹭了一下。

老板問，你怎么開車的，誰蹭的誰？理賠了沒有？

男人本想說是被人蹭的，對方全責，明天去理賠。

但看到老板盛氣凌人的樣子，不說話了。

老板發火了，你怎么開車的，你自己修去。

修就修，有什么大不了。男人氣憤地說。

你怎么回事？不想干了，你車子被蹭了你還有理了？老板覺得不可思議，這也不是男人平時說話的風格。

不干就不干，沒什么大不了的，我還怕找不到事干。男人說完大腦里一片空白，扔下車鑰匙，機械地轉身一拐一拐地走了。

老板忽然有點擔心男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3

傍晚，霧霾不知道是躲到夜色里還是自個兒溜走了。男人沒有直接回家，男人知道女人生氣了肯定沒有給自己留晚飯，也不想再吵架。獨自跑到附近小飯館喝悶酒。

晚上7點半，《新聞聯播》剛剛結束的時候，女人聽到鑰匙在鎖孔里旋轉的聲音，知道是男人回來了。女人躺在床上看電視沒有搭理他，手里的遙控器不停亂按，城里的一家企業電視臺總是在《新聞聯播》后屏蔽所有的信號，急匆匆地播報制作劣質的廣告，“某某腎寶，他好我也好……”，什么亂七八糟，都是騙人，女人伸直胳膊對著電視抖動遙控器，自言自語。

男人覺得女人好像氣消了，跑去廚房看看女人晚上有沒有吃飯。女人明顯吃過了，電飯煲里竟然還有留給他的晚飯，熱氣騰騰。廚房門角下的貓碗里都還有小黃吃剩的魚刺。男人感覺有點愧疚，晚上應該回家吃飯。

男人進了臥室坐在床頭，女人半躺在床上，倆人的目光盯著電視畫面，無語。小黃受不了這種沉悶，在屋里來回走動，攪動空氣。

今天的霧真大，沒辦法開車。男人看著電視，像對著空氣說話。

女人沒搭他，摁著遙控器換頻道。

找工作不能急。男人又說。

女人看著電視沒吱聲。

男人無趣，跑去衛生間洗腳。不一會兒，上了床，挨著女人一邊躺下。

電視里是趙本山多年前的小品《賣拐》。女人笑了一聲，她是被范偉夸張的動作逗笑的。男人側眼看了一下女人，接著抱住了女人，男人想用一場房事緩和一下尷尬的局面。女人企圖掰開男人的雙手，男人抱得很緊。女人說，滾，甭想！然后掙脫開男人下了床。

女人坐在電腦前，氣呼呼地打開電腦，登QQ。

男人有氣，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說，靠在床上，默默地點燃一根煙，嘆了一口氣。男人煙癮不大，兩三天一包煙，抽一種叫七匹狼的香煙，白色的外殼，上面有點點黃褐色，很廉價。其實男人也可以不抽的，但總是感覺生活少點什么。男人抽著煙，想著心事。男人是愛女人的，一心一意想和她過日子，要不也不會奔著她來到這個城市。可是近幾個月來，男人發現女人變了，隱隱感覺她沒有和他一起生活下去的意思。有時男人想，我哪里做得不夠好？可是想來想去也找不出原因，一直認為自己對她已經挺不錯了。有一回男人問女人他到底錯在什么地方了，說出來可以改，悶在肚子里對雙方沒什么好處。女人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說出來就沒意思了。男人覺得肯定是有什么事情，都說七年之癢，這才三年呢，怎么就過不下去了。

昨天晚上為什么生氣？其實就是床上的事情。男人昨晚興致很高，剛上床就爬到女人身上搗鼓起來。以往女人要是沒興趣會直接拒絕，可是昨晚女人一聲不吭，睡一般任憑男人折騰。男人頓時就沒了興致，男人沒了興致就會喪失戰斗力。于是，男人邊起身邊嘮叨，說，不愿意就不愿意，干嘛這樣，遲早要被你弄陽痿。女人沒說話，摸索著穿上內褲，側身抱著枕頭。不一會兒，男人發現女人在啜泣，男人突然想起女人說前夫的毛病，心想壞了，說到女人的傷心處了。男人扳過女人的肩膀，忙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女人哭著說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什么意思？說著女人就使勁推男人，男人抱著不放，女人就打了男人一巴掌。就因為這事鬧了一天的別扭。

男人一支七匹狼香煙還沒抽完，女人的QQ信息提示音就嘀嘀，嘀嘀嘀……響開了，還有女人噼里啪啦的敲擊鍵盤聲。男人無比氣憤、窩火、煩躁，又打開煙盒拿起一支煙，男人知道女人肯定又在和網上的某個男人聊天，聽她打字的速度可以猜出兩人正聊得起勁，當初男人和女人也是這樣聊上的。男人不好說什么，也不敢說什么，狠狠地吸著煙，深吸一口氣，全部吞進肺里。

男人的猜測沒錯，女人正和一個網名叫“我不是武大郎”的網友聊天。來來去去的信息像白天霧霾一樣密集。

“我不是武大郎”說，寶貝，怎么今晚有時間上網，肯定是想我了。

女人說，誰想你？我是睡不著，沒事干。其實女人還真是想上網和他閑扯幾句。

“我不是武大郎”說，但是我想你，真的，一直在想你。

女人說，你是不是對每一個女人都這樣說的，想我什么啊。女人順手發了一個疑問的表情。

“我不是武大郎”連發了三朵玫瑰花，說想你身子啊，還想你的人。

女人一陣臉紅，走了一會兒神，發了一個敲打的表情。

“我不是武大郎”又說，真的想了，開視頻開視頻！我看你是不是更漂亮了。說著就點擊了“開始視頻會話”。

女人拒絕了視頻。說看什么看，沒什么好看的。

“我不是武大郎”說，怎么了，不給我看了，以前不是很聽話嘛，打開視頻！又點擊“開始視頻會話”。

女人拒絕了，說不方便。

“我不是武大郎”說，怎么不方便？是不是那個跛子在你不敢開？

女人氣極了，快速敲出一行字，我告訴你，不許你這樣說他！然后匆匆關上QQ。

女人在和男人好上以前就認識“我不是武大郎”。離婚后的一段時間，女人有點自暴自棄，白天上班，晚上就在網上和別人瞎聊，亂侃。不知道是生理還是心理需要，在網上和男人什么都說，什么隱私都敢提。互聯網是最能夠讓一個人瘋狂地表達自己內心欲望，最能夠讓一個人為所欲為，也最能夠讓一個人撕開偽裝，赤裸內心的地方。女人就是在“我不是武大郎”的一再引誘下，和他視頻裸聊過幾次，“我不是武大郎”還說網上是最真實的感情，說網上更純潔。最后，“我不是武大郎”還誘惑她在視頻里做更離奇的舉動。女人受不了他這樣，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的海嘯若不爆發那就是更大的災難，不像男人隨時可以潰堤。女人最終沒有再和他視頻裸聊。好在女人很快就認識了男人，也結束了在網上放蕩不羈的生活。

女人關掉了電腦，看了一眼生氣中的男人，起身去了趟衛生間，然后打開陽臺的門，外面漆黑一片。小黃在陽臺的窩里探出半個腦袋，懶懶地打了一個招呼。

女人準備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覺。

如果男人沒起身打開電腦，如果女人登陸QQ沒有點擊記住密碼的習慣，也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

男人一打開女人的QQ，“我不是武大郎”的信息就撲面而來：你還護著跛子啊……跛子做那事情行不行，是不是也腿腳不方便……我們在視頻里做愛那么好，干嘛要跟一個跛子做……

再理智的人都有瘋狂的時候，再懦弱的男人都有尊嚴。男人氣急敗壞，要殺了女人，摔開房門，大步邁到客廳沙發前，一把揪住躺在沙發上女人的頭發，說你個臭女人，你個婊子。女人嚇壞了，女人被男人的動作嚇壞了，女人三年來從未見過男人爆發這么大的脾氣，女人看見男人的五官都在扭曲，女人也瞟見臥室電腦屏幕的亮光。

女人的頭發被揪得生疼，女人說你打死我吧！

兩個人的吵鬧驚醒了小黃，小黃跳到女人的大腿上，沖著男人喵喵地叫，殘疾的后腿拖在女人大腿上。男人忽然松開了手，放開女人的頭發，轉身走進臥室。

女人痛苦地坐了起來，在沙發上抱住雙腿哭泣。哭了一會兒，聽見男人在臥室拉開衣柜門的聲響。男人正在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疊好放進三年前來時攜帶的那只黃色的皮箱里。

女人穿上拖鞋，走進去，看著男人收拾行李。

女人問，要走嗎？

沒聽到男人回話。

女人又問，你要走了嗎？

男人腦子里一片空白，木然地收拾衣服。

女人問，還回來嗎？

男人不說話，女人看見男人的眼角有淚。

收拾差不多了。男人說，我走了。聲音有些哽咽。

屋子里很靜。不知道什么時候，小黃也蜷縮在床角，黯然傷神。

女人說，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男人說。

男人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錢包，把自己的那張銀行卡掏出來放在床頭柜上，說，我沒什么錢，這些錢你留著吧。

男人看了一眼小黃說，我把小黃帶走吧，我養活它。

女人攔住男人，一定要走嗎？

走了，現在趕火車還來得及。

男人就這樣提著箱子，抱著小黃，走了。

4

男人走后，女人重新躺回床上。

躺在床上的女人全身沒有了一點力氣。

女人感覺自己像病了一場。

女人看著空蕩蕩的房間，還有外面漆黑的夜，女人感覺這個家里好像從來就沒有人來過，沒有男人，沒有小黃。

女人不自覺地又哭了。

女人不知道這個時候男人是否已經上了火車，是否已經遠離了這個城市。

女人伸手抽面巾紙的時候，發現男人丟下的白色七匹狼煙盒里還剩三四支煙。

女人點燃了一支七匹狼香煙。女人這是第一次吸煙，女人一點都不會，還沒吸一口，就嗆得厲害。

不管會不會抽，空氣里還是飄蕩起七匹狼香煙那淡淡的煙草味，像男人的味道。

女人又打開電視，正是央視《新聞聯播》重播的時間。

王寧戴著眼鏡在電視里不急不忙地說，今天，全國大部分地區都出現重度霧霾，受重度霧霾影響，全國中東部大部分地區高速封路，多趟列車晚點，一直到傍晚，晚點火車還沒有全部發出去……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