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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朝暮暮

2014-04-29 00:00:00伊北
安徽文學 2014年9期

伊北,男,1983年生于安徽淮南。2007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主修中國現代文學,2010年畢業,獲文學碩士學位。

2008年開始文學創作,多篇小說刊載于《長江文藝》《鴨綠江》《滇池》《青年作家》等文學刊物。2014年4月,《滇池》文學月刊以封面人物的形式推出了其作品小輯。

創作至今,出版數十部作品,包括長篇小說“時代三部曲”《被結婚》《北京浮生記》《熟年》、短篇小說集《臭伉儷》等。

201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陸元朗升職了,連他自己都沒想到。

董行長在禮拜五下午的例會上,當眾宣布他從營業員升為營業部主任的時候,陸元朗心里咯噔一下,腦子里茫茫然好似下霧,跟著才聽到同事們零零星星的掌聲,還聽到李宏利不屑的吐氣聲,瞥見馬姐、小周斜歪著的紅色嘴唇。

“以后,大家要支持陸元朗同志的工作,大家一起把業務做好。我們行最近有進步,上級部門表揚我們了,說我們在金融危機籠罩全球的情勢下逆風生長,不過,我們不應該有也不能有驕傲的心態,勝不驕敗不餒才能行千里、萬年長,你們營業部是我們行的窗口,是招牌,是眼睛,是面子,也是業務的急行軍,一定要弄好。小陸啊,有沒有這個信心?”董行長把充滿期待的目光投向陸元朗,陸元朗大夢初醒,臉上的皮提了提。

其實近來,陸元朗有辭職的打算,心里七上八下,總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跟行長提——辭職信早就寫好了,情深意切的那種,他嘴巴不能說,文筆還不錯。陸元朗偷偷打印好辭職信,封在信封里,夾在工位最下層抽屜里那本厚厚的《戰爭與和平》中,神不知鬼不覺。陸元朗曾幻想著自己辭職的場面——從《戰爭與和平》中抽出辭職信,自信地走過長長的走廊,敲響行長大人的門,董行長當然說請進,他便走進去,兩只手奉上信件,并在行長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不緊不慢地說:“董行長,非常抱歉,我無法繼續為銀行服務了,我打算辭職,我會做好交接工作,我的電話號碼將在一個月內保持不變,同事們如果有疑問仍然可以咨詢我。”

可誰曾想,突然升職了呢。行里一副很重視他的架勢,這個節骨眼上,陸元朗只好表態:“我盡力。”大家再鼓掌。李宏利又是叉腰又是撇嘴,陸元朗看到了,表示完全理解。論資排輩,怎么也輪不到他陸元朗做這個營業部主任,李宏利、馬姐、小周,都是有力的競爭人選,他們也的確想這個位置想了很久。陸元朗在這里沒有野心,他根本就不喜歡金融工作,特別是在銀行,又是營業部,像他這樣略微內向的人,根本就不適合在營業部走動,口笨舌拙,又沒有八面玲瓏的交際本事,在窗口待著,真是有礙觀瞻,徒傷大雅——好家伙,現在竟成營業部主任了,陸元朗直覺得命運吊詭——沒準又是老爺子暗里撐腰,他就是多事!老爺子期望中的好,與陸元朗心目中的好,南轅北轍。

陸元朗從來志不在此。

可有什么辦法,小時候原本是品學兼優的,可突然就生了病,風濕類風濕的,吃了好多藥,蜈蚣蝎子都吃過,也沒見多大效果,一只腳有些跛,學習上漸漸落后,大學是在家門口讀的,學了個辦公自動化,高不成低不就,畢業后想出去闖世界幾乎不可能,在小企業亂干了一陣子,奮斗倒也是奮斗,只是毫無起色,終于在他父親的干預下,進了這家剛成立不久的銀行。多少人羨慕不已。要知道,在淮南這座小城,能找到一份如此體面多金的工作,是多少人之夢寐以求,有了這工作,就有了一輩子的依靠,穩定的生活,體面的社會聲名,對于自己的未來,尤其是戀愛、婚姻等方面,都是絕好砝碼。

果不其然,陸元朗工作沒多久,好事的阿姨們就開始幫他張羅婚事,張家姑娘李家小姐的照片,時不時地擺到陸元朗的桌面上,可他總是不來勁兒,他心里始終念著高中同桌,叫尹飛鴻,與他青梅竹馬,他們一起上學放學,一起看港劇,結果高考落幕,尹飛鴻考去了廣州,后來說是保研去了上海,再后來又聽說去北京成畫家了,也有說是女導演的,總之她現在和文化沾邊兒。因為這,陸媽媽至今提起來還恨,說尹飛鴻是狐貍精掃把星八字不合面相兇狠,不然怎么會偏她高考成功,陸元朗卻一路跌落。不過都熬出來了,陸元朗現在也成了一塊你爭我奪的肥肉,他的跛腳,在小城的語境中,也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媒婆通常講——是不小心摔的,見義勇為,不是遺傳病。

陸元朗原本還抵抗著,耗了幾年,終于有一天消息傳來,說尹飛鴻結婚了。陸元朗悶了一夜,在手臂上劃了好幾道血口子,誰也不知道,第二天,他便跟媽媽說,自己想結婚了。于是,很快的,他的生命中迎來了一個女人,也就是他現在的妻子,李萍。李萍學歷不高,歪牌子大專畢業,個子也不高,一米六頂天了,身上很有肉,結結實實的樣子,她有種爽快勁兒,很是個過日子的人,她會做飯,會洗衣,能打掃,懂人際。李萍是屬于那種扮豬吃老虎的類型,表面上,是個可愛的女孩,可她很懂這個小城的人際生態,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她懂,捧什么人,壓什么人,她也明白,她是那種不惹事、不怕事、能扛事、會來事的女孩。她跟陸元朗認識的時候沒有工作,后來陸元朗對她印象好,打算繼續交往,李萍便被安排到衛校做行政,也算是個吃國家飯的人了。

他們算閃婚,但陸家做足臉面,擺了幾十桌酒席迎娶李萍,首飾彩禮一樣不少,盡管婚禮全程陸元朗笑容不展,但李萍很滿足,明媒正娶,大家氣象,她興興頭頭,擺脫了舊有的煩擾不堪的家庭,組建了屬于自己的小世界,她打算狠狠過過日子——她家窮,爸爸去世早,媽媽下崗多年,兩個妹妹李麗李瑾都不讀書了,一個在商場,一個在蛋糕店,做營業員。她是大姐,不得不撐起這整個家的場面。從貧民窟出嫁那天,李萍哭了,她媽也哭了,鄰居嘖嘖稱奇,但也有說閑話的,私下里暗說新郎官是跛腳——不是殘疾絕不可能找她。可李萍不在乎,她對自己的丈夫十分滿意,統招準一本畢業,在銀行工作,身高一米七五,長得一表人才,哪怕是有點小缺陷,也早被這些優點彌補了。

每到周五,李萍總愛做湯,她知道陸元朗喜歡看香港電視劇,喜歡港星,自學了一口流利粵語,她也嫁夫隨夫,努力向嶺南文化靠近——廣東人愛喝湯——遺憾的是,她總是地方色彩濃厚,不是太咸就是太淡,不能讓陸元朗心滿意足。

李萍的湯剛出鍋,玄參麥冬燉母雞,陸元朗回來了。進家門,也不打招呼,鞋一褪,胡亂丟在門口。木地板是實木的,李萍有親戚在大別山做木材生意,結婚的時候李萍媽訂了一套實木地板做嫁妝。房子是大頭,李萍媽只能出小頭的,但即便如此,李萍也心滿意足。進一步就是,她對地板特別保護,半年打一次蠟,進屋穿鞋更是不可能。這會兒,陸元朗的兩只鞋,一只立著,一只倒著,折戟沉沙的樣子,止步于桃心實木地板的邊沿兒。

“鞋子又亂放!”李萍系著圍裙,穿著橙色腳趾藍色身的船襪,小碎步跑過來,“鞋柜,放到鞋柜里,一定要記住。”講了多少遍了,陸元朗還是記不住,他甚至有點麻木,他很不理解這個女人,為什么家里的一切都要擺放得好好的,湯勺就要在櫥柜里,鞋子就要在鞋柜里,衣服就要在衣柜里,他偏不,小市民才這樣,自己的家,為什么就不能隨自己的意。

陸元朗沒理李萍,他把包朝沙發邊的地板上一放,開始松領帶,身子也不由自主倒在沙發靠手上,倒下去,倒下去,仰面朝天,他的腳蹺得老高,像一對槍筒,朝向天花板。辭職的事他沒跟李萍提過,升職的事,他覺得一時半會兒更不能讓她知道,免得出太多花頭。

“起來。”李萍說。

陸元朗兩手蒙住臉,腳終于放下來,又變成一動不動。

“起來喝湯,快聞聞,香不香。”李萍把一砂鍋湯端到茶幾上,“起來嘍。”

陸元朗隨手抓過一只帆布靠墊,蒙在頭上,喉嚨里傳出咕咕的聲音。

“你看看這湯有多好,《陀槍師姐》里有這種,起來喝一口。”

陸元朗還是不動,歪躺在那里,像一條凍僵的魚。他早都不喜歡什么港劇了,廣東話他也好久不說了,她想要了解他,可她就是那樣不與時俱進,所以每每了解到的都不是真正的他,而是他過去的影子。

李萍開始拍陸元朗的屁股,還是嘮叨。

陸元朗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頭發胡亂分在一邊,經過一整天的勞累,連發蠟發膠也沒了挺勁兒。陸元朗瞇縫著眼,看李萍把盛好的雞湯小盅端到他嘴前。

“喝一口。”

“以后不用做那么多。”

“對身體好,你嘗嘗。”

“我不想喝。”

“又不是毒藥,對身體好,你試試。”

“我說了我不想喝。”

“這是肥西的老母雞,單位同事團購買的,還真是活的弄來的,特別補。”

“跟它是肥東的還是肥西的沒有關系,我只是不想喝,好不好,行不行,剛過完年誰還吃得下這個,油膩膩的。”

“這個不油,你試試,喝個幾口,總可以吧。”

陸元朗接過小盅,胡亂挖了一勺朝嘴里送,冷不丁全身一驚,小罐子差點沒掉地上,太燙了。

李萍說:“慢點。”

陸元朗把小盅往桌上一放,起身去書房了。這個家,他最愛的地方就是書房,盡管書不多,他也不是看書的人,可頂著看書的名義做點別的,倒不失為一件暢快的事,比如,看看球啊——電視是被李萍霸占了的,再比如,打打游戲,看看各類只能一個人看的小片。陸元朗通常只開一只旋轉臺燈。那臺燈是他托人從香港帶回來的進口貨,手觸型開關,碰一下便亮,一只大圓球開始旋轉,球壁上是各種熱帶魚圖案,光從球中心向外射,營造出一個海底世界——陸元朗安心了,他會戴上他那柄巨大的頭戴式耳機,聽歌。他聽歌類型也走極端,要么久石讓,要么林肯公園,他的身體也會跟著節奏晃動。他喜歡這種旁若無人的狀態。

李萍又端著雞湯追進來了。

“你真不喝?不喝我可倒掉了。”這等于最后通牒,李萍臉上有點不高興。

陸元朗抬頭看了她一眼,妥協了:“放這兒吧,一會兒喝。”

李萍又笑了。她問:“信用卡還了吧?記著點,過期可是要付滯納金的。”

“知道。”

“照我看,你就不應該用信用卡,你們銀行那些人,自認為自己懂金融,用信用卡,好多人還不是沒信用,下個月開始,信用卡我來替你保管,上個月滯納金交了三百多,你到底干什么了,這種冤枉錢可不能再花。”

陸元朗扭頭,怒目而視。

“行了行了,我是提醒你,以后短信提醒改成我,我替你記著,別誤了日期。”李萍說。

陸元朗繼續打他的“魔獸世界”,玩到大半夜,就在書房睡了。

第二天是周六,照例,中午去李萍家,晚上去陸元朗家。晨昏定省這一套舊傳統是不用了,但他們究竟都是孝順的兒女,淮南本來就不大,沒有千山萬水阻隔的借口,一周探望一次父母,理所應當,何況李萍只剩一個寡婦媽。李萍家住橡膠二廠后邊,廠子早都倒閉了,荒廢著,后面的家屬區一年比一年凋敝,地偏,連開發商都看不上,想當拆遷戶都難,一直就那么破敗著。

陸元朗去李萍家從沒空過手,要么蒙牛要么伊利,或者就是當季最時興的水果,拎在右手里沉甸甸的,李萍則攙著他的左手臂,兩個人一步一步地走過李萍家那條貧窮的巷弄,遇見鄰居,鄰居通常說,哦,李萍,回來啦,然后偷偷覷陸元朗一眼,而且一律盯著他那條腿看。陸元朗捕捉到了這種表情,剛開始有些不舒服,但次數多了,也就順其自然了,而且他闊氣的出手早就震動了街坊四鄰——今天給丈母娘換了老板牌抽油煙機,明天又買了小天鵝滾筒洗衣機,后天,說不定又買了鄂爾多斯羊絨衫,當然也有可能是李萍買的,但一律算到陸元朗頭上。加之李萍媽本身就是個傳播好手大喇叭,搓麻將,買菜,遛彎,一切可以利用的時機她都利用起來,中心思想只有一個——這個女婿好,女婿能頂半個兒,跛點腳算什么呢?電影里還有跛豪呢,鐵拐李照樣是八仙首席,抓主要矛盾。有了這個女婿擺在頭里,李萍媽給兩個小女兒也立了標桿,嫁人就要嫁姐夫這樣的,當然,兩位小姨子也沒少給陸元朗找麻煩。

陸元朗喜歡吃雞,李萍媽就盡力燒雞,每次來都一大盤子,一個勁兒朝陸元朗碗里夾。這回當然也不例外。

“下次來不要拎這么多牛奶了,家里還有,也喝不完,喝不完真是要浪費了,上次那個過期一天的,你李麗妹妹非要拿去做什么面膜,小孩子真是不懂什么叫血汗錢,化妝品買那么一大堆。”

李麗一聽母親如此數落自己,當即反駁:“那是工作需要!”

李萍媽說:“工作需要?什么天大的工作?王牌工作?你要能學到你姐一個腳趾頭,那就算你能!一張臉弄得跟鬼畫符似的,我就不信哪個正經男人能喜歡!”

李萍微微皺眉,說了一句媽吃飯吧。可老太太不聽,繼續說:“今天你姐你姐夫也在這兒,我就明白告訴你李麗,以后不準你和那個二流子來往,什么東西,頭發抹得油滴滴的,那么高,哦,皇太后啊?這不是演武則天,分不清男女了都!”

李萍吃不下去了。陸元朗聽了這些,卻是難得開懷,他知道李萍的煩惱,這種粗放的家庭氛圍,是她不想讓他看到的,可有什么關系呢,陸元朗反倒覺著這是種難得的調劑,像花椒,像肉桂,生動,兇猛,肆無忌憚,但格外有種香味。他聽了,還會跟著打圓場:“二妹還年輕嘛,年輕人叛逆點也是正常的,再大點兒就好了。”

李麗得到陸元朗的支持,坐地反攻:“媽,你聽到了吧,姐夫都說是正常的,是你自己老土落伍不開竅。”她指指自己的眼線和眼睫毛,還有長長的水晶指甲,說,“這都是時髦,時髦,年輕時候不弄什么時候弄,非等到七老八十才弄?那才是老妖怪呢。”

一直悶頭吃菜的三妹李瑾終于停下筷子,說:“還是樸素點好。”

李麗恨道:“要你管!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李瑾沒人追,李麗一直笑話妹妹這點。

李萍媽說:“你們兩個,一對活寶,多跟你姐你姐夫請教請教,怎么為人處世,怎么奔個日子。”

李萍被自家的窘況弄得十分不好意思,皺皺眉,望向丈夫。陸元朗便笑著說:“二妹三妹還小,玩心重也是正常的,再過幾年,等都出嫁了就好了。”

這說到李萍媽的心事,老太太忙說:“唉,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那個福氣看到這天。”

李萍聽不下去,說:“快吃飯吧,以后的事現在愁也沒用。”

幾個人就又開始專心吃飯。三妹李瑾飯量大,紅燒雞又是她的最愛,她也不顧別人,又是一陣猛吃,眼跟前碗邊一會兒就吃了一堆雞骨頭,老太太恨鐵不成鋼,用筷子頭敲她的頭:“少吃點!你看那一身肉!吃了又要減,你作踐誰?”

陸元朗吃完一碗,不再盛飯,把面前的幾塊雞骨頭撥進碗里,李萍忙去接,陸元朗說我自己來可以的,老太太說,你別動,讓李萍弄,你讓她弄。陸元朗“盛情難卻”,只好陪坐著。

李萍去廚房收拾,李麗回自己屋了,李瑾夾了塊雞爪子還要吃,被老太太打走,逼著去廚房刷鍋洗碗。飯桌前,只剩下老太太和陸元朗兩人坐著說話。

老太太:“唉,要個個都像你這么懂事,家家大人都不愁了。”

陸元朗:“慢慢來,都會有辦法的。”

老太太:“按說都是家丑,不該外揚,可也只有你和萍子不是外人,其他人我也不肯說。你說這老二,整天弄得跟個妖精似的,處對象,也就處商場里的那些個男的,你說那些男的能行嗎?繡花枕頭大草包,哪能跟你這樣的比?李麗傻,可我這個做媽的不能傻啊,我也跟李萍說這個事,說你大妹的事你不能不管,萬一她栽了我們都跟著受罪,搞不好還成了犯罪分子,進小東門,你說怎么辦。”

陸元朗:“二妹是貪玩點,不過還不至于如此吧。”

老太太:“不至于?隔壁,就那個張嬸子家的紅翠,未婚先孕,流產了,可丑?以后哪個男人敢要。”

陸元朗:“那得注意點。”

老太太:“所以我跟李萍說,一定要想辦法幫她妹妹找份正經工作,處對象倒不著急,老二長得還周正。”

陸元朗:“行,我來留意吧,實在不行找我爸托托人。”

老太太:“對對,如果要找人花錢什么的,你跟我說,我是她媽,這個錢該我出。”

陸元朗:“還沒到那步。”

老太太:“還有這老三,悶蛋,就知道吃,吃了一身肉,我看啊,能處理掉就不錯了,我跟李萍也商量了,趕緊找個男人,嫁掉,免得成老姑娘在家里纏我。我看你們單位男的不少……”

陸元朗:“行,這個我也留意。”

老太太心滿意足,兩件大事托付完畢,她扯開嗓子叫李萍上水果。李萍手快,沒多大會兒就端上來一盤子香瓜,切好的,一牙一牙擺成花瓣狀。李萍見老太太端然坐著,不言不語,一副大功告成的得意樣,質問道:“媽,你不會又要元朗買家電吧?”

陸元朗低頭吃瓜。

老太太跳起來要打李萍:“我是這樣的人嗎?真是養你這個女兒要干嗎?把你媽都想成土匪了。”

陸元朗忙打圓場:“媽要個把家電也是應該的。”

老太太指著李萍罵道:“聽聽,聽聽,要不我怎么說元朗是我親生的,你是我抱養的呢,覺悟就是不一樣。”

李瑾從廚房冒出頭,一見香瓜就飛撲而來,抓起一牙就跑。

老太太氣得要敲她手。

陸元朗喜歡這個家的氛圍,不夠莊重,卻真實得近人情,他之所以愿意與李萍結為夫婦,這個亂哄哄的家,多少加了點分。這也正是陸元朗奇怪的地方,他多少有些藝術氣質,不怎么講門當戶對,全憑感覺,他情緒化,而李萍和她這個家,卻能夠一齊發力,把他拉回人間。

半下午,小夫妻告別老太太,打了個車,朝陸元朗父母那里去。車廂后座,李萍冷不丁用普通話說:“謝謝你。”陸元朗覺得異樣,渾身雞皮疙瘩發起來,又消下去。他當然理解她的意思,這個李萍,看上去粗,可陸元朗心里旮旮旯旯那些小念頭,小想法,她卻總能看透似的。這讓陸元朗驚喜,也讓他害怕。

陸元朗沒再說什么。

陸家住在高檔小區,他們家總能跟上時髦。城北最好的時候,他們就住城北;后來城南發展起來,成為商業中心,他們便在城南買了房子;現在,城東的別墅區環境好,他們則賣掉城北的房子,在城東置了業。陸爸爸從前是區委的干部,現在當然也是,只不過退居二線,影響力大不如前,但通過老關系,他還是能夠把兒子媳婦照顧得妥妥當當。陸媽媽是教師,退休有一段時間了,家庭主婦做夠了,常常在麻將場活動,陸爸爸剛開始也管。管她就哭。所以發展到后來陸明理也懶得管他這個老婆,打麻將就打,跳廣場舞就跳。當了幾十年夫妻,對外,他們攻防一體,對內,他們又都有點不想太多地看到彼此。他們唯一的共同關注點就是兒子陸元朗。陸元朗從小身體不好,一條腿跛著,他們越發覺得虧欠了他,所以想方設法補償,求學,工作,結婚,每一步都為他想到,做到,盡心,盡力,沒有多大的驚喜,但這好歹也保證了陸元朗的人生路沒有太大顛簸。

陸媽媽原本對李萍這個媳婦不滿意,除了身體茁壯,其余的,沒有能配得上她兒子的地方。可在李萍的小心維護下,一年半載之后,陸媽媽居然扭轉了態度,開始接納李萍了。每每到訪婆家,李萍必帶禮物。這回忙,沒來得及買禮物,車上李萍就問:“沒帶東西不好吧?”陸元朗說:“自己家,也不用次次買。”李萍說:“那你去我家又買。”陸元朗說:“我家真不缺。”

李萍因為這話受傷了。她只好轉變策略,開始關心二老的身體,愛好,居然屢建奇功。比如這天吃完晚飯,很稀少的一點時間可以閑聊——過一會兒,陸元朗和李萍就要回自己家,李萍還是抓住機會,投其所好。

“媽,現在打麻將都有新玩法了。”李萍坐在陸媽媽身邊,說。

“怎么玩?”陸媽媽身子坐直,眼睛里閃了閃光。

“合肥都開始流行換換麻將,你去了就能打,打一盤也能走,而且如果你嫌自己手氣不好,可以隨時跟其他三家換座位,別人也必須答應你。”

“那回頭咱們去打打看。”

“下次我來接媽,我都不敢跟媽打,一打一個輸。”李萍笑著說。

“我老得眼都花了,你爸都不讓我打。”陸媽媽說。李萍接話,怎么會呢,媽還年輕。陸媽媽冷不丁說,年輕什么,都是要抱孫子的人了,一代趕一代,哪還能年輕。李萍的臉瞬間僵住,提到下一代,她總覺得自己愧對老陸家,結婚一年多了,她的肚子沒有半點懷孕的跡象,婆婆說這個話,已經算是在催了——知識分子說話含蓄,可這種暗示,夾槍帶棒,綿里藏針,讓人防不勝防,無法招架。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李萍決定破釜沉舟,說實話。她做出要哭的樣子,說:“光我一個人努力也不行啊。”陸媽媽眼睛圓睜,一把抓住李萍的手,問:“你不會還沒?!”李萍忙說:“不不,不是那樣不是那樣,有……但是……少。”陸媽媽全身又松下來:“想想辦法,主動一點。”李萍臉紅了。

電視機前,陸明理在看《焦點訪談》,多少年都是,和《新聞聯播》連著看。陸明理聽不見女人家說話,他扭頭教訓兒子:“工作上用點心,不要這么吊兒郎當的,你態度怎么樣,領導全知道。”陸元朗小聲說道:“沒有不用心。”陸明理喝道:“用心還要更用心!”陸元朗不說話了。他聲音有些大,兩個女人也都閉上嘴,看著他。陸明理感覺到自己被注目,接著說:“元朗,你升職了,以后就要好好干。”陸元朗愣住,是他,真的又是他,托關系找人,鉆窟窿打眼,老爺子向來有一套。他升職當天沒給父親打電話,就是覺得問明了尷尬,雖然是父子,親得不能再親了,可他和他,總有隔閡。

陸媽媽首先歡呼。李萍跟著拍手,可她又有點高興不起來。丈夫升職,妻子不應該是第一個知道?

“又不是什么大事。”雖然在家人面前,可陸元朗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大事大事,當然是大事,每一點小進步,對我們來說,都是大事。”陸媽媽雙手合十,興奮地說道。

李萍有點不自在。她想鼓勵丈夫,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陸明理說:“升職是領導對你的肯定,組織對你的信任,一定更要好好干,年輕人,怕苦怕累可不行。”陸元朗朝李萍望,見李萍跟著他媽媽一起微笑著,他能說什么呢,升職,在別人看來,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可他辭職的事怎么辦?如果辭職是跳樓,那從前是從二樓跳,現在莫名其妙地升了職,等于樓層升高,變成從三樓跳,從四樓跳,危險更大。

“沒說不好好干。”陸元朗的反抗很微弱。

晚上八點半,陸元朗兩口子打車回家,一路上沒有話,到了家里,李萍突然從柜子里拿出一瓶紅酒,兩只杯子。

“來,我們喝一杯,慶祝你升職成功。”李萍說。

陸元朗愣住——她從來不這樣。那個煮飯洗衣、講究實惠方便的李萍從來不會說喝紅酒,虧得她還記得家里有紅酒。陸元朗在餐桌邊坐下,李萍把杯子放下,又從廚房里扒拉出來一只舊的拔木塞鉆,笨拙地用力插下去,一圈一圈轉著往外拔。

陸元朗說:“我來。”李萍就乖乖地站在一邊看。

木塞好不容易被拔出來,李萍給兩個人都倒上了酒,她不是倒一小點兒,她倒了足足半杯。陸元朗覺得好笑,紅酒不是啤酒,怎能如此海量?干脆由著她,她愿意演,他就愿意看。

“還有蠟燭,要點蠟燭。”李萍手忙腳亂,終于從電視柜下面第二個抽屜里把蠟燭給找到了,杯型的,淡綠色固體,燒得只剩底子,標簽上寫的是蘋果香型。點著了,李萍去關上燈,兩個人在搖搖晃晃的燭影里坐著。他只看得清她半張臉——李萍鼻子高,顴骨高,在燭光下格外分明。

李萍舉杯,說:“祝你越來越好,越升越高!我先干為敬。”一仰頭喝了。陸元朗覺得好笑,這樣一個女人,讓他怎么說呢,當初他愿意跟她結婚,是贊賞她的麻利干練,能持家會打理,可這要說到浪漫,她真是一分一毫沾不上——紅葡萄酒是要慢慢品的,它需要與空氣接觸,需要氧化,你需要像電影里的男男女女那樣,晃動著杯子,若無其事,三心二意,你要跟對方用眼神交流,喝紅酒不是喝二鍋頭,只顧自己痛快!紅酒的強項在情調,情調!可她就是不懂。

“謝謝。”陸元朗抿了一小口。李萍又給自己倒了半杯,又喝了,再倒。她一向沾酒就醉,這天偏偏有些放量,一瓶紅酒喝了大半瓶,后勁兒上來,話就說開了。

“我想我真是悲哀啊。”李萍端著酒杯,站起身,晃到陸元朗身邊,“我男人要升職,我都不知道,好像我不是這個家的人。”

陸元朗坐著不動。李萍過去扶住他的肩,手顫抖著,酒杯微傾,杯中黑紅一瀉而出,全潑在陸元朗褲子上。

“你醉了!”陸元朗跳起來,他有些不高興了。

“我沒醉!”李萍喊道,“今天你不給我說清楚,都不許睡覺!”

“莫名其妙!”陸元朗要逃去書房,他的小書房,誰也不問,什么也不想。可李萍不愿意,她死死地抓住陸元朗的衣角,是那件他最喜歡的淡藍色棉麻襯衫,陸元朗朝外掙,李萍就是不放,棉麻質地本來就薄,刺啦一聲,陸元朗最喜歡的衣服裂了個大口子。李萍摔在地上,可她還是抓,改抓褲腿。陸元朗拖著她走了半米,可他那條跛腿到底無法支撐他走得更遠,他咆哮道:“你放開!”誰知李萍不但不放,反倒一躍而起抱住陸元朗大腿,一瞬間,李萍成了秋菊,電影里那個打官司的秋菊,不為富貴榮華,只為討個說法:“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蠟燭快燃盡了,一點點小火苗,在餐桌臺上搖晃,搖晃,終于撲的一下,滅得個干干凈凈,空氣里飄來一絲煙味,那是蠟燭的魂魄。

四下里又黑又靜。

陸元朗杵在那里,寸步難行。李萍抱著她親愛的丈夫那條患有類風濕后遺癥的左腿,好像是在撫慰他那條腿從小受到的傷害,又好像是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你,到底要干什么?!”陸元朗的音調是低沉的,卻有力量。

李萍突然哭了:“我要孩子,我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

陸元朗僵在那兒,結婚一年半,行房不超過十次,談何生孩子?結婚前他沒想過自己對她的興趣如此寡淡,可他卻又不是沒要求,在小書房里,他不記得自己偷偷處理了多少次。

李萍松手了,她還在哭。為什么不呢,索性放肆,如果沒有這瓶酒,她恐怕還會隱忍下去——她愛他,盡管他跛腳,他冷漠,可她認準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再苦再難她要走下去,她的要求從來都不高,她只是要有一個丈夫,一個孩子,她只是要讓外人看來,她的生活再普通不過,普通到她足可以隱藏在蕓蕓眾生之中,體會最質樸的快樂。

“我只是希望我們好好過。”李萍邊哭邊說。

“對不起,對不起。”陸元朗站在書房門口,他看見李萍像一團黑物一般趴在地上,他有一絲心疼,這心疼純粹出于人本能的善,而不是愛。

“我不知道自己還要怎么做,才能達到你們的要求,真的,你告訴我,我該怎么做?該怎么做?”李萍嗚咽著說。

陸元朗說:“你做得很好,你做得真的很好,只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不是嗎?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一件事。”

李萍抬頭,兩只眼睛不再掉淚,只是定定地看著陸元朗,等他說話。

“我打算辭職。”陸元朗終于說出了口。

陸元朗辭職的事,陸爸陸媽很快就得到消息,是李萍哭著告訴他們的,只不過,陸家二老很快又封鎖了消息,他們讓李萍等等。

早晨是陸元朗先出門的,既然還沒辭職,班還是要上的。可自打陸元朗當上營業部主任那一天,同事們就都商量好了似的,統一陣線,對陸元朗實行“堅壁清野”,其中的干將自然是那三位:馬姐、小周、李宏利。馬姐是李宏利的師姐,師姐幫師弟,天經地義。小周呢,剩女一枚,自打李宏利來銀行第一天就開始與他打情罵俏,幾年下來,盡管李宏利還是看不上她,不肯與她結婚——他嫌她丑——可小周還是堅定地與李宏利“攻防一體”,她覺得,只要李宏利一天沒結婚,她就還有機會。

營業部的純凈水沒了,陸元朗隨口一句:“宏利,記得把水換一下。”

李宏利坐在那里沒動。陸元朗見沒人響應,又說了一句,還是沒人動。陸元朗轉過頭,看營業部那幾人。小周扭頭說話了:“陸主任,不是我們分內的事,請不要派給我們。”

陸元朗這才感受到了殺氣。他走到飲水機旁邊,取下水桶,又兩只手拎起滿水的新桶,朝飲水機座上一插,桶里開始冒氣泡了。陸元朗說:“我們營業部沒有聘請專門的勤務人員,以后換水,大家輪流,我今天先帶個頭。”馬姐說:“喲,小陸,那我可做不了,體力上達不到,我的年紀你也知道的。”小周接話:“那我體力也達不到,你看我多瘦。”

李宏利猛敲一下鍵盤,說:“不好,我系統被鎖住了,主任,麻煩幫我重開一下系統。”陸元朗心想,開鎖,故意的吧,行,我就陪你玩一遭。

“沒問題,只要是業務需要,我都可以開。”

李宏利說:“很抱歉陸主任,密鑰好像放在上面保險柜里了。”說完他一努嘴。同事全都抬頭朝上看,大柜子上放著這個小保險柜,足有三米高,平常沒人用,用的時候必然要踩梯子上去,有新來的知道陸元朗腿腳不好,連忙說:“主任我去拿。”

陸元朗喝道:“不用!我來!”

陸元朗一瘸一拐,在眾人的注目下,像走T臺似的,一步一步趨近角落,抓住腳手架,又一步一步拖到大鐵柜子邊。他的膝蓋又開始疼了,洇洇的,漫延著,仿佛一滴墨汁落在宣紙上,無聲無息地四散開——盡管他已經下定決心辭職,可這一仗,與辭職無關,與尊嚴有關,他必須要贏。腳手架放定了,陸元朗兩手扶著,艱難地朝上爬,他的左腿不吃勁兒,踩在橫梁上,一歪,半個身子傾斜下來,好在用胳膊肘頂住了,站穩。同事們喔了一聲,有人要來幫忙。陸元朗大吼,說都別過來,我自己來!一米,兩米,三米,爬到最高端,陸元朗朝下覷了一眼,他就是要用這種居高臨下的視角,擊垮小人們看笑話的心。他打開柜門,拿到了密鑰。

馬姐識趣,開始趕人,說都別看了,這一會兒該上人了,去去去,李宏利和小周也各歸各位。

董行長來得向來晚一些,可到底也趕上了這場戲,他兩只手背在屁股后頭,問:“怎么回事,小陸,你爬這么高做什么,危險,快下來。”見陸元朗小心翼翼從梯子上下來,董行長又說,“你來我屋里一下。”陸元朗照辦。

主管行長當然是單人間了,陸元朗敲門進來。董行長說:“小陸你把門關上,坐吧。”

陸元朗說:“行長,你找我有事?”

董行長說:“以后爬高上低的事,給下屬干就行了,領導,要有個領導的樣子。”

陸元朗說:“行長,不是,我其實……”

董行長說:“沒有是非,都是為了工作,我知道有人不服你,打你的小報告,給你出難題,我都不會信,我也不支持。你還是要有信心,不要動不動就提辭職嘛,組織剛決定提拔你,你就要辭職,你讓組織怎么看,你讓我這個提拔人怎么自處?小陸,年輕人考慮問題有時候不全面,太極端,我認為你不是那樣的人,所以組織才提拔了你,讓你做這個營業部主任,你不能讓大家失望啊!”

陸元朗內心轟的一響,他先前精雕細琢的步驟,瞬間被炸得七零八落,是不是那封穩穩當當躺在自己辦公桌里的辭職信被人發現,報告給了行長?是,一定是,而且準是李宏利這個王八蛋!哼,除了他還能有誰。

陸元朗說:“不是,董行長,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其實……”

董行長說:“行了,就這樣吧,我相信你也只是一時糊涂,組織會再給你機會的,好好干,你出去吧。”

話講到這個份兒上,陸元朗也不好再申辯,本來走流程辭職再簡單不過,現在因為一場升職,變得如此扭曲,繁雜,牽七扯八。陸元朗始料未及。他憋住氣,回到自己辦公桌邊,拉開抽屜,奇怪的是,那封辭職信,竟然依舊安安穩穩平躺在《戰爭與和平》里。

不是李宏利。

陸元朗閉上眼,單手捏鼻梁,舒了口氣。也只有李萍了。辭職的事,他只在頭天晚上跟李萍提過。想到這兒,陸元朗心里有點數了,他沒有立即給李萍打電話,他雖然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但這點氣,他還沉得住。陸元朗想起頭天晚上發生的種種事情,他也覺得李萍委屈,可轉念一想,人生在世,誰又不委屈,他不委屈嗎?他有多少夢想沒有實現?盡管一條腿不靈便,但他始終覺得自己可以走得更遠,他要像一匹馬一樣,在人生的疆場馳騁,而不是在這座小城,憑借父母的關系,做一個人人恨之入骨的營業部主任!按照這個思路,他便徹徹底底不覺得李萍可憐了。都是自找的,誰也別裝個可憐樣兒。

陸元朗想了一下午措辭,晚上怎么跟李萍說,第二天怎么跟董行長說。這個職,他辭定了。

為了穩定大局,董行長在下班后給大家開了個小會,主要內容是講群眾路線,干部和群眾的關系,等等,顯然是為陸元朗做面子,打群眾基礎。可陸元朗似乎并不怎么買賬,一散會,就匆匆往家趕。冬天日子短,陸元朗到家時,天空黑得老透,他走到樓下,看見窗燈亮著,他知道李萍在,他稍微在樓下站了一下,下午想好的措辭,又在心里走了一圈。早晨因為走得急,陸元朗今天沒帶鑰匙,他上了樓,咚咚咚敲門。門開了,李萍探著頭站在門口,小心翼翼的樣子,陸元朗以為她心虛,氣勢便更足了點,指摘道:“你有什么資格,把我的私事跟我們行長匯報!”李萍半低著頭,兩只眼朝上瞟著看她親愛的丈夫,她沒說話,只是把門拉開了點兒,陸家老爺子便出現在陸元朗的視野中。

“她沒資格,我有沒有資格?!”陸爸爸氣沉丹田地說。陸媽媽坐在他旁邊,陰著臉,也不敢為兒子說話。

“爸,你怎么來了?”陸元朗有些膽怯。

“怎么,我不能來?我倒不想來!”

“你干嗎告訴爸?!”陸元朗朝李萍吼。

“是我問她的!”陸爸爸攔話下來,“怎么,你倒有理了,就這么見不得人!”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陸元朗放下皮包,脫掉鞋,朝書房走。

“你做主,你要做什么主?你有什么資格做主?你的工作是我安排的,你要辭職,也得經過我的同意!你辭職要干什么?下海?經商?你有那個本事嗎你!小兔崽子,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老子今天就讓你明白明白!”

陸媽媽擋在中間,勸道:“都少說兩句,少說兩句。”

李萍又哭了。

陸元朗要關書房的門,陸明理飛奔過來,一腳踹出去,差點沒把門板踹裂。陸元朗嚇得直朝后退,說你出去,這不是你家,這不是你家。陸明理冷笑道:“不是我家,這房子都是我買的,怎么不是我家?要出去,也應該是你給我出去。”

陸媽媽瘋了似的跑進來,說:“行了死老頭子,你要逼死兒子是吧。”

李萍跟在陸媽媽后頭,哭成一團。

陸元朗一咬牙,抓起衣服,錢包,手機,從人縫里跑了出去。

陸媽媽要追,陸明理吼道:“你讓他走,不肖子孫!讓他知道外面的辛苦,他心高,心高也要有這個命!王八蛋!反了他了!”

李萍哭得更兇了,一邊哭,還一邊打自己的臉,說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陸媽媽趕忙上前擁住這個可憐的孩子,撫摸著她的頭說,不要這樣想,不要這樣想,是我們陸家對不起你呀!

陸元朗第二天沒去上班,單位同事哄然,說什么的都有。第三天,第四天,他也都沒去。在淮南,陸元朗混得還沒差到沒地方去的地步,同學朋友他還有幾個,老張,彪子,一起玩的發小,都無私地向他伸出了援手,個個都勸,說你別傻了,現在再讀書有什么用?!你去北京,也沒有在我們這兒來得實惠,人生圖什么呀,過去就是三畝良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現在雖然沒這提法,那也只是形式變了內容一樣,別折騰了,嫂子也不容易,有份好工作也不容易。陸元朗說,那我再想想吧。他說想,就是不打算想,陸元朗就是這樣的人,他決定的事,常常就是要貫徹到底。在離家出走的第五天,陸元朗又去了單位,那家地方投資的小銀行,群情激奮。李宏利、馬姐、小周那些人的圍觀就不提了,陸元朗既然選擇“慷慨就義”,就不怕這些“小人”算計,他走到自己的工位——營業部主任沒有單獨房間的,他還是跟群眾在一道,所以群眾們的檢視自然也少不了。

“喲,主任,聽說你要高升了,是嗎?”小周問。陸元朗不理她,只是靜靜地翻開《戰爭與和平》,拿起那封在他抽屜里藏了多日的辭職信,一瘸一拐地走向董行長辦公室。

董行長還是一如既往坐在他的大皮椅里,自從主政之后,他一直那么坐著。

陸元朗不忘保持微笑,當然是硬擠出來的,他把辭職信端端正正擺在了董行長的桌子上,所有場景都跟他幻想中的一樣。

陸元朗:“董行長,這是我的辭職報告。”

董行長用手指敲擊著桌子,沒說話。

陸元朗:“請行長批準。”

董行長:“這個我不能批準。”

陸元朗:“行長,我有我的理由,我有的選擇。”

董行長:“無論你什么理由,我都不能批準。”

陸元朗:“行長,我們是企業,按照《勞動法》,我提出辭職三十天后,必須放人。”

董行長:“是嗎?我可以放人,但我可以不放你的檔案。”

陸元朗:“行長!這是法治社會,我們不能不講理!”

董行長:“元朗,你是人才,組織一直重視你,把你當成儲備干部,重點培養,可你呢?”

陸元朗:“對不起,讓組織失望了,可是我……”

董行長:“不用再說了,我現在算你請假,你出去吧。”

陸元朗還想再說什么,董行長一擺手,他只能出去。不過,陸元朗的想法還是很堅定,他還是要去北京,研究生復試馬上就要開始了,幾個月前,他偷偷參加了初試,他自己也沒想到有機會復試。他當真覺得機會千載難逢,可以打出這個小城的怪圈,去外頭呼吸呼吸新鮮的空氣,尤其是北京,尹飛鴻也在那兒,奧運之后北京發展得那樣好,時代的中心,文化的暴風眼。有霧霾?那有什么關系?陸元朗根本沒把這個考慮進去,幾千萬北京人民不都活得好好的嗎,哪里沒有霧霾?這是時代的問題,普遍的問題。

陸元朗去火車站,買好了第二天一早的車票,在上島咖啡坐到半夜,他思前想后,還是叫了輛車回了家。身份證,銀行卡,換洗衣服,還有幾本書,都要帶。他一開門,李萍就醒了。李萍穿著睡衣,立在臥室門口,就那么看著他在客廳里收拾。陸元朗看了她一眼,沒有愛,也沒有恨,他收著收著,突然停住,說:“你把信用卡還我。”

李萍二話沒說,扭頭去屋里把卡片取出來,遞到他手上。

“你真的要去?”李萍說。

“嗯。”陸元朗彎著腰,不看李萍。她知道了,她又全都知道了,她就是他們的坐探!陸元朗喘著粗氣,但他盡力壓住火。

“對不起。”李萍平靜地說,“作為妻子,我本應該理解你,支持你,可我沒有做到。”

這話出乎陸元朗的意料,他不知道該怎么接話茬了。對不起?這從何談起,她沒有對不起他,他當然也沒有對不起她。

“你放心,爸媽我來照顧。”李萍又說。

照顧爸媽?真成貞潔烈女了,陸元朗想,這樣也好,反正他們也說得來,他只能說:“謝謝。”

沒多大會兒,陸元朗就都收拾好了,他坐在沙發上,李萍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盒煙,問他抽不抽。陸元朗有些詫異,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妻子還會抽煙。李萍點著了,抽了一口,說你不要覺得奇怪,我初中時就開始抽煙,只不過后來戒了,那時候看什么古惑仔十三妹,我覺得抽煙的人特酷,就抽了煙,人生都有那么個過程,正常的,只不過邁過去了,再回頭看,就覺得特別可笑。

陸元朗說:“可笑,但是也可愛,不是嗎?哪怕是犯錯,也有犯錯的魅力。”

李萍說:“我不會同意離婚的。”

陸元朗笑了,說:“我沒說要離婚,我只是去讀讀書而已。”

李萍說:“那我祝你愉快。”

陸元朗再次說:“謝謝。”他起身要走,李萍說你再等會兒吧,天還沒亮,外頭又冷,我給你沖杯牛奶。

兩分鐘后,牛奶來了,熱氣騰騰的,在這個早春冷濕的環境里顯得特別誘人。

陸元朗把牛奶端在手心,那熱氣開始朝身上傳,還有那奶香,從鼻孔進入,也成為他身體的一分子。陸元朗一天沒吃東西了,這牛奶來得剛剛好。他一口氣喝了,就把頭靠在沙發上,想要瞇一會兒,可怎么也睡不著。

這回李萍沒來煩她,她站在廚房門口,燈光從她背后打過來,讓她的剪影顯得格外清晰。

二十分鐘后,陸元朗莫名地覺得燥熱,下面也有些發硬。

李萍朝他走過來,她開始脫衣服,邊走邊脫,當然她外面統共只穿了一件睡衣,脫完這一件,就只剩胸罩和內褲。她故意撥亂了頭發。

很奇怪,也許是因為要遠行,也許是因為新鮮感的刺激,在這個無限接近分別的凌晨,陸元朗竟然對李萍并不那么討厭了,他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發現了李萍——她的大腿勻稱,乳房豐滿,她一邊走,一邊解除Bra的限制,在一點點光的勾勒下,那乳房竟然像兩只活兔從草窠里跳出來,還有她的腰,居然那么細,再往下走,曲線隨之一滑,S型出來,腰與屁股呈花瓶狀,格外能激發男人的征服欲。

李萍走到陸元朗身邊,坐在他腿上。

“我這一身好嗎?”李萍問。

好,當然好,陸元朗從未覺得如此之好,當然他也不知道,李萍這一身,是她妹妹李麗為她量身打造的。陸元朗剛要說話,李萍用一根手指堵住了他的嘴。

后面的故事就不用細說了,陸元朗和李萍有了銷魂的一夜,一切都那么不真實,難以置信。那是李萍嗎?冶艷性感得仿佛一個妖婦!可那又是他陸元朗嗎?威猛堅挺得好像一名斯巴達克斯勇士,他的矛一次次刺穿她的盾,有時候還是她在上,他在下,天地倒轉,海立云垂……直到坐在開往北京的高鐵上,陸元朗才開始感覺自己褲襠里的物件又麻又酸。

算了算了,不去多想,陸元朗從包里拿出那本《戰爭與和平》,沒頭沒腦地讀了起來。

北京自然還是有霧霾的,春冬最盛。

陸元朗嘴上硬心里強,可真到了北京,他第二天就開始咳嗽。研究生復試是在第三天,陸元朗帶病堅持復試,說兩句話咳一聲,給導師的印象自然一般,好幾次他看見有個矮胖胖的導師皺眉,那個戴眼鏡的女導師也不太高興,陸元朗回答問題的時候,她用圓珠筆敲保溫杯的金屬外壁——她嫌這位叫陸元朗的考生太啰嗦。一場考下來,陸元朗意興闌珊,原本打算逛逛名勝古跡的,考成這副德行,他也沒心思逛了,在如家快捷酒店窩了兩天。第三天,他要去宋莊。尹飛鴻現在住在那兒,搞藝術,她邀請陸元朗去玩兩天。

尹飛鴻的原話是:“你來宋莊美術館這邊兒,找我就行了。”陸元朗記住了宋莊美術館,他上網找地圖查好路線,屏幕上赫然顯示著——全程46.6公里,預計用時2小時50分鐘,比從淮南去蚌埠還遠,陸元朗頭皮有些發麻。沒來的時候,他是那么的想見尹飛鴻,他之所以考北京的學校,多半也是因為她的引導,精神性的,旗幟性的。他羨慕她的生活,自由,飛揚,有那么點不食人間煙火,可她到底也沒餓死,照樣活蹦亂跳著,廣東火的時候她去廣東,上海熱的時候她在上海,現在輪到北京了,她給陸元朗的感覺是——這女的總能站立在時代的潮頭。只不過,追趕這潮頭的距離有點遠——陸元朗這下算是見識了,光乘坐公共交通這件事,簡直就相當于一場“長征”:先坐92路,坐10站,到四道口南站下,步行,去白石橋南站,入地鐵,搭6號線(草房方向),草房地鐵C出口出站,再坐824路,坐14站,下車,再打黑車,突突突坐了一小段,路過了宋莊那個標致的建筑,一層一層上升的一個圓柱體,陸元朗看著,覺得像小丑的帽子,也像個墳頭,可“小突突”司機告訴他,一層一層往上升,是代表從草根起步,上升到藝術的高峰。

陸元朗哦了一聲,不問了,連“小突突”司機都顯得比他有文化。

再走五六分鐘,終于到地方了。

路邊站著個女人,是尹飛鴻?陸元朗隔著條馬路望過去,有些不敢相信,那女人一身黑色連身長羽絨服,頭發蓬松,披散著,手插在口袋里。一輛車駛過,擋住了彼此,陸元朗招手,那女人也從羽絨服口袋里抽出一只手,輕輕地揮著。哦,是尹飛鴻。

“飛鴻!”陸元朗跑到她面前,終于看清了,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眉毛,都沒變,可組合到一起,似乎又有點不同。尹飛鴻并沒有給陸元朗那想象中的擁抱,她只是說:“來啦,走吧。”尹飛鴻在前面走著,陸元朗跟在后頭,“還打算考研究生啊,沒用。”尹飛鴻一句話,把陸元朗澆得透心涼。那什么有用?陸元朗有學歷情結,可導師們的不耐煩和尹飛鴻的當頭棒喝,讓他感覺糟極了。“考著玩玩。”陸元朗只好以裝出來的幽默緩解尷尬。

“那還成,學歷這玩意兒不能當真。”尹飛鴻說。陸元朗有點不舒服了,不能當真,誰當初千辛萬苦跑去廣東讀書,又讀研,現在說不能當真了,而且令他更不痛快的是,尹飛鴻一直跟他說普通話,甚至里面帶點兒不地道的京片子,就是那個兒化音,拐彎的,飛揚跋扈的,他不喜歡,他好幾次要講家鄉話,卻都被尹飛鴻流利的普通話牽引著回到了原來的軌道。有什么辦法呢,入鄉隨俗,在這地界,他做不了主。

兩個人打了輛車,一路朝東。宋莊是藝術家的聚居地,多半是畫家,還有詩人、導演、行為藝術家等,村里的地有的被藝術家長期租用,也有開發商來開發,到處在蓋房子,大的,小的,各式各樣,沒有統一風格。尹飛鴻時不時給陸元朗介紹,這是哪兒,那是哪兒,哪兒是吃飯的,哪兒是展覽的,像一個本地客。天冷,村里樹少,偶爾有,也是光禿禿的,天又陰,且有霧霾,整個環境尤顯慘淡。車在一幢兩層小院門口停住,尹飛鴻付了錢,帶陸元朗進去。這是一幢連排別墅,分南屋和北屋兩部分,南屋高,有三層,北屋有兩層,中間是露天的正方形院子,栽著銀杏樹,院子里還拴著一條狗,見人來,它就叫,尹飛鴻喝道,奧特曼閉嘴!那狗還真聽話。尹飛鴻掏出鑰匙開北面屋子的門,陸元朗跟著。北面這屋是個畫室,擺滿各種大木頭架子,架子上有畫,畫完的,沒畫完的,抽象的陸元朗看不懂,寫實的好懂點,他認出有張畫畫的是張愛玲,一個大頭,旁邊有個戰士扛著槍,類似于波普藝術那種,全是由密密的小圓點構成。

“怎么樣?我租的。”尹飛鴻在大窗下的布沙發上坐下,動手煮水,要給陸元朗倒茶。陸元朗忙說不用客氣,不用客氣。他問:“都是你畫的?”尹飛鴻說:“有些是,有些不是,我現在畫畫少了,主要玩攝影,弄紀錄片。”陸元朗哦了一聲,不問了。不得不說,光從外表看,尹飛鴻如今的生活已然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本以為,像人們口口相傳的那樣,尹飛鴻在廣州、上海、北京做著高級白領,每天過著那種朝九晚五的生活,再進一步,要么自己創業,開公司,風風火火……可到宋莊一看,全不對了,全都不對了。

電水壺咕嘟咕嘟響著,窗臺上悄悄走過一只貓,尹飛鴻麻利地幫陸元朗泡好茶,說喝點,冬天這兒太冷,晚上你上樓睡,樓上小房間有空調,稍微好一點。

水有些燙,陸元朗兩只手上下掐住茶杯,玻璃的,高高的杯身,茶葉在里面上下浮沉,陸元朗突然不知該說什么。還是尹飛鴻先開口了,她捋了一下頭發,很灑脫的樣子。

“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陸元朗有些發窘,不知為什么,在尹飛鴻面前,他總有些不自信。

尹飛鴻笑笑:“這些年怎么樣。”

陸元朗下意識地去喝水,很燙,他的嘴唇趕緊又躲開。

“還行。”陸元朗說。

“還行就成,生活就是這樣,只要自己滿意就成。”

晚上是接風宴,尹飛鴻叫上了一起租房子的女畫家,她有車,小捷達,三個人開車去吃飯,也就六七分鐘,車停在了一處農家院門口。三個人進去,大廳長方形,暖烘烘的,一張大圓桌,三張方桌,窗戶底下還有個座。落了座,女畫家客氣,讓陸元朗點菜。尹飛鴻笑說,他哪知道,就上火鍋吧,海鮮冬陰功湯。老板娘是個有點脫俗的中年婦女,得了令,下去安排。女畫家說,怎么,姐兒們,這你舊情人啊?

陸元朗臉嘩的一熱。

尹飛鴻說:“你可別亂講,人家有老婆,就來玩玩。”

女畫家說:“來玩玩也行,多住幾天。”

陸元朗沒見過活的女畫家,這次見了,他發現女畫家的口才竟然也不錯,尹飛鴻說一句,她能說十句,而且盡是一些宋莊的驚悚歷史,比如哪個哪個詩人自殺了,哪個哪個行為藝術家自殘啦,哪片哪片地兒死過多少人啦,當然也說藝術家的傳奇故事,成名的,暴富的,曲折情感的……陸元朗沒聽過,一聽自然目瞪口呆。尹飛鴻倒是鎮定,時不時就說,你別聽她胡說,說得這兒住的好像都跟精神病人似的。陸元朗不插話,只好多吃。這兒的冬陰功湯火鍋跟別處也沒有不同,先是一鍋橙色的湯,燒開了,放南美明蝦,再放蔬菜,然后就是煮,陸元朗吃第一口覺得還可以,多吃幾口,他發現還不如李萍煲的湯好喝。

半途來了個導演加入飯局,健談程度與女畫家棋逢對手。尹飛鴻跟導演熟,話自然也多些。陸元朗徹底淪為聽眾,偶爾插個一兩句話,比如他看到有人畫張愛玲啦,比如宋莊的環境啦,都是說眼前的。

導演和女畫家一下來興趣了。導演說,這張愛玲有意思。女畫家說,對對,我很喜歡她的《赤地之戀》,《秧歌》寫得也好。陸元朗說,好像都還沒在內地出版吧。女畫家說,那個寫得深刻。尹飛鴻說,也不見得,《秧歌》里寫農村的生活還不錯,她去體驗過生活的。陸元朗說,好像《傾城之戀》還不錯。女畫家立刻反駁,說那不行,不行不行,真是很反動的思想哦,教唆女人當家庭婦女。

尹飛鴻說:“人各有志,當家庭婦女也沒什么不好。”

女畫家說:“那你怎么不去當?”

尹飛鴻說:“我又不是沒當過。”

導演見兩人要掐起來,忙換了個話題:“張愛玲的字也不錯,還有畫,真是好。”

女畫家立刻說:“對對,她的字有意思,圓乎乎的,畫也傳神。”

尹飛鴻說:“張愛玲的字是懶惰的淑女體。”

女畫家說:“是很淑女,還有畫,簡直比豐子愷的還要好。”

導演說:“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個時代的人字都很好,你看魯迅的字,茅盾的字,郭沫若的字,還有巴金的字,哎呀,現在的人不行了。”

尹飛鴻說:“現在人的字沒筋骨。”

女畫家說:“什么字沒筋骨,人都沒幾個有筋骨的。”

幾個人一人一句,陸元朗剛開始聽著還有趣,聽到后來,他有些犯困,可他又不好意思說先回去睡,只好陪著。幾個人吃到快夜里十二點,女畫家精力依舊充沛,又要去一位詩人那里聊天,尹飛鴻也感興趣,就拉著陸元朗一起去。

陸元朗苦不堪言,只能奉陪,陪到凌晨四點,他終于在詩人家的竹板床上合了會兒眼。第二天,有個國際詩歌節,尹飛鴻要去幫忙,六點就去接人,陸元朗也陪著,蓬頭垢面,神情恍惚,還拖著一條瘸腿,真成鐵拐李了。可尹飛鴻卻是一身的勁兒,詩歌朗讀會上,她還在別人的攛掇下,上臺朗誦了一首《扭曲的時光里我們兀自沉魚落雁》,據說這是某位著名女詩人的代表作。陸元朗強撐著睡眼,跟著鼓掌。第三天是去參加一個紀錄片放映活動,陸元朗繼續跟著。第四天終于無事,陸元朗一頭倒在尹飛鴻的床上,悶睡到天擦黑。

“醒了?”尹飛鴻坐在床邊,一只手摸著陸元朗的額頭。

陸元朗睜開眼,仰面看著尹飛鴻,鼻子,眼睛,眉毛,嘴巴,床頭燈的黃光撲在她臉上,五官再次聚合成為一個整體,產生了質變,有一瞬,過去那個尹飛鴻似乎又回來了。

“飛鴻。”陸元朗溫柔地叫了一句。

“我明天要去甘肅了,去定西,拍紀錄片。”尹飛鴻說。

陸元朗立刻又不認識這張臉了。

“要去那么遠?”陸元朗有些失落,全身緊張的肌肉松懈下來。

尹飛鴻把手伸進被窩,摸著他那條瘸腿,問:“還疼嗎?”

陸元朗說:“沒關系了。”

尹飛鴻又摸陸元朗胳膊上的三道疤,問:“這是怎么弄的?”

陸元朗內心翻江倒海,他想說,這還不是因為你才割的?但他不敢,他只是淡淡地講:“不小心劃的。”

“你是不是還喜歡我?”尹飛鴻倒在床上,仰著臉問,她身下是陸元朗的下半身。

陸元朗愣住了,他沒想到她會這么問,他該怎么回答,說喜歡,還是說不喜歡,抑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只貓又從窗臺上走過,扭臉看了看他們。

“嗯。”陸元朗說。

“Kiss me.”尹飛鴻發號施令,躲在英文里。

陸元朗又愣住了,一切都來得太快,他沒有準備,可這又怎么準備?他奮力彎下腰,把嘴唇貼到尹飛鴻蒼白的嘴巴上,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伸出舌頭,倒是尹飛鴻先伸出來了,攪拌機似的,在他嘴里一陣亂拱。尹飛鴻抱住陸元朗的脖子,一個翻身,她自己被壓在下面,又放開臂膀,直挺挺平躺著,等待陸元朗瘋狂的表演。這可難壞了陸元朗,他只好低著頭,像一只穿山甲找白蟻似的,在尹飛鴻身上尋尋覓覓,尋尋覓覓,許久,連尹飛鴻都有點煩了,她伸手幫他解衣服,陸元朗脫光了,她也脫光了,好像他是亞當,她是夏娃。

“來吧。”尹飛鴻說。

陸元朗笨拙地趴在尹飛鴻身上,一動不動。

“來啊!”尹飛鴻有些不耐煩了。

他還是不動。這不怪他,不能怪他,是他的下半身軟綿綿的,怎么也不肯配合!

奇恥大辱!

“對不起……”陸元朗迅速地穿上內褲。

尹飛鴻倒還輕松,笑了笑,穿上內衣褲,下樓去了。

當晚,陸元朗就買了回去的票。第二天,尹飛鴻跟幾個朋友趕早兒去首都機場,陸元朗去北京南站。為了送陸元朗,他們一起打黑車去東直門,一起進了地鐵站。到時候了。尹飛鴻給出擁抱:“祝你考試成功。”陸元朗知道,他估計成功不了了,可他還是笑。東直門地鐵安檢處人潮涌動,他和尹飛鴻就這么站在人海里,他們馬上就要分別,走不同的路。周圍都是洶涌的人身上的味道,陸元朗稱它為“人肉味”,它們來自五湖四海,匯聚一堂,怪模怪樣。陸元朗被這“人肉味”包圍著,心一個勁兒地往下沉。

“保重。”

“保重。”

陸元朗在高鐵上哭了一路。可一出車站,他便止住了淚水。陸元朗打了輛車回家,司機一路上啵啵啵說著家鄉話,他覺得很親切。到了小區樓下,陸元朗抬眼看看,家里的燈居然還亮著,他突然感到無限溫柔。陸元朗迫不及待上樓,敲門,急促地敲門。門開了,李萍站在他面前,一絲不茍,還是那件睡衣,還是那個人。李萍一見陸元朗,有些驚詫,再就是驚喜:“你回來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陸元朗扔下行李,一把抱住李萍,直沖進里屋……是的,這個女人才是他的,是他的!他把她摔到床上,像野獸一樣撕開她的睡衣,內衣,撕得一絲不掛,他發現他的下身堅挺著,時刻準備戰斗……

陸元朗回來了。

研究生當然沒考上。

陸爸陸媽十分高興,李萍她媽也直念阿彌陀佛。最關鍵的是,陸元朗和李萍的關系竟然突飛猛進,李萍不久便懷上了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孩。陸元朗不服氣,他要兒子,說交錢也要生二胎。

陸元朗還是做著那家銀行的營業部主任。李宏利不反對他了,因為由李萍做主,促成了她二妹李麗和李宏利的好事,競爭對手眼看變成連襟,都是自家人,爭也沒個意思。李宏利一轉向,馬姐自然不跟著鬧了。小周因為李宏利投入別人懷抱,由愛生恨,開始專門反對李宏利。

值得慶幸的是,陸元朗的陽痿多半好了,偶爾不行的時候,李萍就去廚房給他沖一杯熱牛奶,跟很久以前某天他們吵架時一樣。同樣的是,她總不忘在牛奶里投進一顆小小的藥丸,她通常會等上兩三分鐘,待它溶化。

陸元朗和尹飛鴻再也沒有聯系,他在北京的那一段旅程,似乎徹徹底底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誰也不提,誰也不問,誰也不知道。他再也不看《戰爭與和平》,只有那個被他廢棄了的頑皮的QQ個人說明,還矢志不渝地記錄著陸元朗在回程列車上的心情。

那段話大概是這樣——

我從小就想做一個我所以為的那種人,但實現夢想的道路太難,為此我放棄了許多,我自以為我很崇高,但像我這樣的人很多,這種挫折感比我經歷的任何疼痛都深刻。要一個人認命很難,但也許對我來說平平淡淡才是幸福。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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