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血寶馬

“叔叔，能借我一塊錢嗎？”

武裝站在藍點廣場旁邊的樟樹下等人，一個聲音在他后面問。是個男孩，身邊立著一個碩大的琴盒。武裝問是不是要打電話，說著把手機遞給他。從通話中可以聽出，男孩的母親要過會兒才能到，讓孩子耐心等待。男孩擦著汗，又說：叔叔，借一塊錢。武裝問他是不是要買水喝，男孩說是的。武裝叫他等一下，說著打開奔馳車車門，探頭一看，不巧，瓶裝水剛喝完，于是從儀表盤下找出一張面值兩元的紙幣給男孩。男孩請武裝看著琴，跑向另一邊的報刊亭買水。

鐘大小姐開完會下來，見武裝沒在車上納涼，而是專心守著琴盒，問是誰的。武裝說是個孩子，買水去了。鐘大小姐說：“沒事，你守著，我上車歇著。”自己開門上車。武裝朝對面看看，男孩在報刊亭窗下，手中并沒有瓶裝水，正回頭望他，看樣子有些猶豫。武裝不敢延誤，噔噔噔跑步過去。很快，他又噔噔噔跑回來，笑著朝車內(nèi)說：“錢不夠，純凈水賣完了，只剩下比較貴的飲料，已給他買了。”說著一手拎起琴盒，“我送過去，他在那邊等也一樣的。”武裝大步流星趕過去，隨即又健步如飛趕回來，須臾間跑完四個單程。此刻室外氣溫超過三十八攝氏度，廣場地面的花崗石灼熱異常，而武裝呢，依然臉色不改，呼吸正常，襯衫、領(lǐng)帶依舊有型。

起步換擋，鐘大小姐打了個哈哈說：“你這衛(wèi)兵，真夠盡職的。”

武裝說：“第一是孩子，第二是老人，馬虎不得。”

“哦？馬虎了會怎樣？”

“良心會不安。”

鐘大小姐笑吟吟地問：“那么，領(lǐng)導(dǎo)呢？”

武裝說：“能回避嗎？”

“不能！你說說，領(lǐng)導(dǎo)面前馬虎了，會怎樣？”

“也不安，但不是良心不安。”

“嚯！很好，有個性。”

這是鐘大小姐首次對武裝的性格有所了解。武裝是食品帝國綠太陽集團的員工，具體說，是老總鐘青銅的司機兼保鏢。當(dāng)然，鐘青銅并非只有一輛名車，也不是只有一名司機。至于鐘大小姐，無需詳加介紹，毫無疑問，是鐘青銅的大女兒。鐘大小姐通常自己開車。白色寶馬，八成新，正符合她成功人士的身份。車子太舊固然不好，寒酸，看著不提氣；車子全新賊亮，也未必最佳，好像剛成為暴發(fā)戶，炫富似的。

不久，鐘大小姐又讓武裝派了一次車，她的車在保養(yǎng)。鐘大小姐的閨友梅，男友很牛，是本市小有名氣的油畫家。那天，畫家的新工作室完工，請鐘大小姐參觀。是一座石室，內(nèi)外墻都未經(jīng)粉刷，野拙古樸，但霸氣十足。室內(nèi)寬大，布置不俗，鐘大小姐贊不絕口。唯一讓她不滿的是顏料雜物架，骨架是鐵藝構(gòu)件，擱著四層厚重的松木板。設(shè)計尚可，缺點是鐵構(gòu)件有些單薄，放滿東西后一碰就搖晃。鐘大小姐搖搖那架子，笑著說：“小心點，畫家被畫架子砸倒，那才晦氣。”

畫家咬牙切齒地罵：“奸商！偷工減料！”

本來，這種場合武裝無需參與，只需在車上靜候即可。這次因參觀者太少，鐘大小姐怕太過冷清，就讓他陪同觀看。鐘大小姐看看閨友梅，發(fā)表個人看法：“依我看來，這鐵家伙有些多余。”梅不置可否，看著男友。畫家有些動搖，賠笑著問：“是不是跟石頭房子不協(xié)調(diào)？”鐘大小姐笑瞇瞇地看著一旁沉穩(wěn)如山的武裝，借電影中的臺詞問：“你的意見呢，中士？”

武裝照實回答：“這種厚木板，直接掛在厚墻上，才相稱。”

畫家一拍大腿說：“就是，那樣絕對協(xié)調(diào)。改天，改天讓人來弄一下。”

武裝見架子底層有個工具箱，就說：“不用改天，二十分鐘就行。”

畫家問：“真的？”

武裝說：“不信你掐表。”說著，武裝就動手搬架子上的東西。所有人一起動手，很快清空了架子。

武裝到工具箱里拿了把錘子，指著鐵架說：“那我拆了？要用鐵釬。”

畫家惡狠狠說：“拆了！爛東西！”

“那行，你們都出去，別碰著磕著。”

畫家嘴里說沒事，還是帶人出去。武裝關(guān)上大門，叮叮咣咣干開了。不到二十分鐘，門開了，四層松木板已橫擱到墻上。此外，武裝還把所有雜物分門別類擺上木架。上面三層等距，最上面是桶裝顏料，第二層是管狀顏料，第三層是漆刷、油畫筆、毛筆、炭筆和刮刀之類，底層空間最大，插滿了畫板畫框。

畫家用力鼓掌，轉(zhuǎn)頭盯著鐘大小姐，痛心疾首地說：“浪費，極大的浪費！這種人才，這種管理水平，再怎么著，也該安排個副總吧？”

鐘大小姐滿臉得意：“副總算個蛋！這位中士，是我的衛(wèi)戍司令。”

自此，鐘大小姐對武裝的了解又加深了些。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武裝接下來的一次英雄壯舉，居然又在鐘大小姐的見證下完成。要不然，他們之間的故事，就無法延續(xù)下去。

這一回，事情來得更突然。武裝到機場接鐘大小姐。照例是武裝提前到達，鐘大小姐稍遲些出現(xiàn)；照例是武裝對鐘大小姐半鞠躬之后，為鐘大小姐拿行李，為她開門。一路無話。從機場高速駛下，進入城區(qū)，汽車放慢速度。等駛上夾河大橋，車輛多，游人更多，車速也就更慢。鐘大小姐按下車窗，神情悠閑地看天上的風(fēng)箏，看草地上奔跑尖叫的孩子，還有河堤上眾多的紅男綠女。

忽然，一陣連綿的呼喊響起，而且聲音越來越大，簡直大得驚人。鐘大小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隨即鎖定目標：“停車！那邊，快看！”

就算是盲人，也知道出事了，耳邊不僅有人們焦急的呼喊聲，路面上，尖利的剎車聲更是此起彼伏，響成一片。大橋很高，居高臨下，他們和許多人一起，共同目睹了驚心動魄的一幕——一輛橙黃色電動三輪車歪著車廂，車廂里坐著兩個孩子，從夾河大堤上斜斜馳下，一路蹦跳著。大堤很高，斜坡很長，這驚心動魄的過程也就顯得太過詳細，太過清楚，詳細得令人心碎，清楚得令人窒息。電動三輪車沖過緩坡，在石駁護坡的頂端跳起老高，落下，卻不止步，又開始磕磕絆絆地在石駁陡坡上蹦跳，隨后，在垂直石岸的頂端跳起更高！

車上那兩個孩子，一下被拋到空中，車子在他們身下空翻。在鐘大小姐以及許多人的尖叫聲中，兩個孩子和一輛車子，一同落在河中。所幸的是，車子落在兩個孩子的身后，沒有砸中孩子。

坐在鐘大小姐身旁的武裝，早就開始動作：左臂一甩，右肩一矮，西服就留在了座椅上；跨出車，蹦開襯衫袖口領(lǐng)口，右手伸到脖子后面，拎起自己的衣領(lǐng)，像球場上的運動員那樣，將襯衫從頭頂揪下來，嚯的一下，一件翻過來的白襯衫摔打在發(fā)動機蓋上。

武裝的上身暴露在陽光下，肌肉鼓鼓，筋腱怒張。

上衣脫完，平時被鐘大小姐稱為“武裝大兵”的武裝，卻不急于跳入河中救人。老天！他居然有時間脫長褲。雖然他脫皮鞋和上衣的時間不過短短幾秒鐘，但鐘大小姐已經(jīng)明顯地表露出不滿。

這還不算，武裝居然還要脫棉毛褲！

事后，大橋上安裝的監(jiān)控顯示，武裝同志從開始下車脫衣服，到跳入水中，只用了區(qū)區(qū)十一秒。

不過，當(dāng)時在現(xiàn)場，鐘大小姐還是忍不住虎起臉催促他：“快點快點！”

武裝看都不看鐘大小姐，他一邊飛快地脫棉毛褲，一邊短促有力地說：“棉織品，濕了纏人！”

渾身上下只剩一條三角褲和一雙襪子的武裝，左手一按大橋護欄，雙腳一蹬，嗖的一下，騰身越過淺灰色的鐵欄桿，在眾人的目送下，撲通跳入河中。

雖說當(dāng)時情況緊急，鐘大小姐還是看清了武裝與普通男人的不同之處。一身健康漂亮的小麥色皮膚，強健的腹肌一排一排，一塊一塊，清晰無比。

武裝很快救上兩個孩子。小男孩沒有大礙，上岸后跑跳自如。小女孩可能喝進不少水，已不能動彈。武裝把小女孩臉朝下掛在自己肩上，肩頭頂住她的胸腹，用跑步的方式來顛簸她。小女孩吐出一些水，跟著開始咳嗽，隨后又哭喊起來。

聽到小女孩的哭喊，武裝和圍觀的群眾都笑了，不約而同熱烈鼓掌。很快，救護車、警車，還有電視臺的采訪車，統(tǒng)統(tǒng)來了。武裝就像一位剛剛榮獲桂冠的跳水運動員那樣，穿著三角褲，被人群簇擁著。等他走近奔馳車時，鐘大小姐早已把他的襯衫翻過來，捧在手上。

“快穿上，別凍著。”鐘大小姐親切地說。

記者問鐘大小姐：“請問你是他什么人？”

“朋友啊。”鐘大小姐笑著說。

記者誤會了鐘大小姐的話，隨即問：“那么請問，對男朋友剛才的表現(xiàn)，你有什么評價？”

情況特殊，鐘大小姐無暇解釋，只好順水推舟，將錯就錯：“還行。如果脫衣服的速度再快點，那就更好了。”

本市電視新聞播出后，一個要好的小姐妹，敏銳地捕捉到鐘大小姐這句話里帶色的成分，隨即短信群發(fā)，通知姐妹們到電腦上點擊本市新聞視頻。姐妹們一個個差點笑死，紛紛打電話過來，對鐘大小姐表示親切慰問：“原來那帥哥什么都好，就是脫衣服速度太慢，真是急死人。不過，這顯然是你的錯，你應(yīng)該培訓(xùn)人家嘛。可造之才啊，生龍活虎，猛男偉哥，可不能荒廢哦。”

起初，鐘大小姐針鋒相對，以葷對葷：“我哪有你那本事？你無論是自己脫，還是給男人脫，速度都是一樣一樣的，花樣都是一套一套的，超高速，超一流，超了上流超下流。”可是，說著說著，鐘大小姐的內(nèi)心居然激起層層波瀾。雖說還差幾個月才滿二十九歲，可是鐘大小姐翻閱過的男人不能算少——從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到學(xué)歷很高的海歸；從眉清目秀的小白臉，到腰纏萬貫的大老板——她都經(jīng)歷過。不過，她還真的沒有翻閱過特警出身的硬漢子呢。

有什么不可以？沒有什么不可以。

第一次沒留下什么印象，因為當(dāng)事雙方都喝高了，一切都像俗艷的都市言情劇里演示的那樣。還好，喝的是葡萄酒，雖說頭暈?zāi)垦＃挥X過后所有影像模糊，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該辦的都辦了。

是接待一個大客戶，這一回，那家伙鐵了心，要在酒量上扳倒鐘大小姐，那種昂貴的莊園葡萄酒，一對一干杯，一杯又一杯。遺憾的是，鐘大小姐久經(jīng)歷練，加上人年輕，四杯下去，除了臉色酡紅之外，居然端坐無事，侃侃而談。于是，那家伙背信棄義，喝令男貴賓和女秘書上陣，名曰敬重，實質(zhì)是上演車輪戰(zhàn)。

鐘大小姐不干了：“耍賴耍賴，無賴無賴！”

對方樂呵呵地說：“下級敬重上級，天經(jīng)地義。你我是朋友，當(dāng)然是平級，我的下級，就是你的下級。沒說的，喝！”

鐘大小姐掏出手機，說：“就你有下級？誰沒有下級？你有女秘書，我有男秘書。互相尊敬，彼此彼此。”

鐘大小姐一個電話，把武裝叫來。聽說要喝酒，武裝說：“不行吧？要開車的呀。”

鐘大小姐指著武裝，嚴肅地說：“給我記住，男人就怕說‘不行’，女人就怕說‘隨便’。不就是喝酒嗎？多大的事兒？車就不開了，打的！”

于是，武裝放下包袱，開動機器，以快對快，一陣排子槍，把對方的男貴賓和女秘書統(tǒng)統(tǒng)拿下。特別是那女秘書，不管她酒量如何，反正肚子是裝不下了，也顧不得風(fēng)度，一會摩肚子，一會捂嘴巴，聲音很響地打嗝，一個接一個。

打的回家的路上，酒勁兒還沒有完全上來，鐘大小姐和武裝兩人間，還有一番條理清晰的對話。鐘大小姐說，想不到你酒量那么大，別看你平時滴酒不沾。武裝說，剛做武警時，教官反復(fù)強調(diào)，要想做標兵，目標更高，做得更好，最好不近煙酒。他說，一旦惹上癮，被壞習(xí)慣纏著，成績肯定打折扣。

鐘大小姐說：“靠！別聽他的，當(dāng)一輩子武警，那倒罷了，否則，還不如上少林寺。對了，現(xiàn)在還堅持健身嗎？”

“一直堅持，一天三小時，最少兩小時；有時候缺了，改天一定補上。”

“老天！還真是個少林武僧。”

等接近鐘大小姐的別墅時，兩人舌頭都大了，下車后，路都走不穩(wěn)。兩人攙扶著下車，剛想走，的哥喊：“哎哎，我說兩位，沒給錢呢。”武裝轉(zhuǎn)過身去付錢，這邊，鐘大小姐搖搖欲墜，武裝趕緊說：“算了，不用找了。”

兩人踉踉蹌蹌，高一腳低一腳走到別墅廊下。武裝開了走廊燈，鐘大小姐右手扶著額頭，側(cè)身把左腋下的包亮給他，讓他自己找鑰匙。武裝挑了把大號鑰匙，把門打開。等進了門，鐘大小姐已站不住了，武裝只好將她的手臂抬起，繞在自己脖子上，半抱半扶，帶她上樓。到了二樓木門前，武裝放開右手，在墻上摸電燈開關(guān)。迷迷糊糊的鐘大小姐，卻在昏暗中摸索他。后來，武裝也不去管什么電燈開關(guān)了。兩人互相摸索，直摸得昏天黑地，熱浪翻涌。

“熱，太熱了。”鐘大小姐說。

“喝不喝水？”武裝問。

“不喝！書房，那邊，門沒鎖。”

兩人就在書房那松軟的地毯上，手忙腳亂，火急火燎，單刀直入，了卻一樁滾燙的心愿。然后，兩人忘記了熱，顧不得喝水，相擁著一覺睡去。

喜鵲的叫聲喚醒了武裝。還好，直到他手忙腳亂穿好衣服，慌慌張張出門，臉色紅艷的鐘大小姐還沒有醒來。

第二次，是鐘大小姐有意安排的。她跟父親說，正跟某某談生意，而某某是個有黑社會背景的家伙，不得不防，需要武裝跟她幾天。鐘大小姐的公司，跟鐘青銅龐大的集團居然毫不相干，對此，知情者都感到匪夷所思，鐘青銅卻感到無比自豪，女兒獨當(dāng)一面，可以得到更好的鍛煉。

這一回，武裝隱隱感到，自己恐怕要跟鐘大小姐住一個房間了。對此，他的心情極為復(fù)雜。一方面，男人的成就感和征服欲讓他躍躍欲試，對男人而言，拿下大家閨秀乃至公主，與拿下小家碧玉、淳樸鄉(xiāng)姑的成功感當(dāng)然不一樣；另一方面，他又無法消除作為忠誠下屬的那份惴惴感和冒犯感。

果然，鐘大小姐爽直地下達指令：節(jié)約一下，就開一間房好了。

等鐘大小姐進了房間，不禁笑了，武裝所訂的房間里，居然有兩張大床。她這一笑，把武裝弄得很尷尬，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鐘大小姐喜歡他那副不好意思的樣子。

會客結(jié)束后，兩人回到酒店。鐘大小姐問：“誰先洗澡？”

武裝趕緊說：“你先，你先。”

鐘大小姐洗了個香噴噴熱騰騰、慵懶無比的香薰澡，裹著睡衣躺在床上看電視。

水聲嘩嘩，武裝在洗浴。鐘大小姐想到他小麥色的皮膚，還有他那比龜甲還清晰的一塊塊腹肌，想象著水流漫過他小麥色皮膚，在井田一般的腹肌間流過的情形。很短時間內(nèi)，她的身心滋潤開來，滋潤透了。

武裝裹著睡袍走過來。鐘大小姐拍了拍床鋪，態(tài)度溫和，語調(diào)隨意地說：“來，坐這里，看會兒電視。”

武裝站到床邊，卻不坐下，只拿眼睛看著電視。

“教官有沒有教給你們，要打勝仗，靠的是什么？”鐘大小姐的眼睛盯著電視，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忠誠，勇敢，智慧。”

“很好，完美的答案。”鐘大小姐轉(zhuǎn)過身，拉開他睡袍的帶子，目光滑過他龜甲一般清晰的腹肌。龜甲一樣清晰的腹肌下方，耷拉著一個大家伙，如同小憩中大象的鼻子。對于武裝這般體格的男子，有這么一個大家伙，一點也不奇怪，很般配。讓鐘大小姐感到不解的是，那個大家伙所呈現(xiàn)的消極姿態(tài)。

靠，居然不在狀態(tài)！于是，鐘大小姐目光灼灼地盯著那里，嚴肅地問：“怎么回事？什么問題？”

武裝說：“沒有問題。”

“那屬于什么問題？”

“或許是，心理上有點問題。”

“哦？”鐘大小姐眉毛一挑。這是鐘大小姐的招牌表情，每當(dāng)她表露出這種姿勢，當(dāng)下屬的最好小心些，切不可進一步冒犯她。

武裝解釋說：“沒別的，只是，只是想，你是我的老板。”

鐘大小姐一撇嘴，說：“切！我才不是你老板。青銅長老，才是你老板。”

“青銅長老”是鐘青銅的家人以及綠太陽集團的高層，對鐘青銅私下的稱呼。

鐘大小姐的手撫過武裝壯闊的胸脯，還有他那橡膠制品一樣堅韌的腹肌，說：“放松，放松些，這個不需要忠誠，也不需要智慧，有勇敢就足夠了，知道嗎？”

“知道了。”

“你看足球嗎？”

“看的。”

“成都人看球，什么口號？”

“雄起。”

“一點沒錯。那還等什么？”

至此，鐘大小姐已不需要前奏了，她讓這個渾身小麥色、筋腱怒張的“武裝大兵”，躍馬揚鞭，直搗黃龍。可能是因為有些緊張，這個名叫武裝的硬漢子，很快就解除了武裝。對此，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一塌糊涂。”鐘大小姐嘆息一聲，說。

武裝嚇了一跳，以為她說的是弄臟了，趕緊撩起浴巾，想把它抽掉。

“不，”鐘大小姐手撫摩著武裝的前胸，喃喃說，“很好，好得一塌糊涂。”

接下來，注定是個令雙方終身難忘的夜晚。當(dāng)然了，春宵再難忘，黎明總會如期而至。武裝睡醒之后，側(cè)頭一看，鐘大小姐早已醒了，兩眼盯著天花板。

“你有未婚妻嗎？”鐘大小姐問。

“暫時沒有。”武裝愣了一下，才答。

“沒想過要娶老婆？”

“目前沒想。”

“哦？為什么？”

“等我把房子換掉，至少換一套復(fù)式，最好是別墅，到時再考慮。”

“如果，我給你當(dāng)老婆，你要不要？”

武裝嚇了一跳，忘了該怎么回答。

“不要？”鐘大小姐側(cè)過身，把臉對著他。

“不，不是。我怕，我怕配不上你。”

“笑話！什么年代了。”

“可是，可是……”

“配得上的。我說配得上，那就配得上。”鐘大小姐下了結(jié)論。

鐘大小姐決定向父親鐘青銅攤牌。誰知鐘青銅一口否決：“那不行，他配不上你。”

“哪里配不上？你看他，又高大又帥氣，為人正派，硬漢子一個。”

鐘青銅一揮手：“哪里都配不上！文憑，閱歷，經(jīng)濟基礎(chǔ)，人際關(guān)系，發(fā)展空間，沒有一項符合。”

鐘大小姐也是一揮手：“我不這樣看。”

“不用說了，我是不會同意的。”

鐘大小姐神情嚴峻：“那是你的事。我之所以向你匯報，只不過是對你表示一下尊重。再說，我和他已經(jīng)在一起了。你這么大一個集團，不缺一名司機，可我快三十了，缺一個丈夫。”

鐘青銅咬牙切齒：“好丫頭，膽子不小！”

鐘大小姐前腳剛走，鐘青銅就召來武裝。他先是盯著武裝看，接著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小武，別怪我說話沖啊，你倆不合適，一點也不合適！”

沉吟一下，武裝才說：“是的，老總，我也這樣認為，只是……”

“我知道，她一向任性，我的丫頭我了解。她想干的事，誰也攔不住。”

武裝不好再說什么。鐘青銅說：“我要提醒你，雖然你是一條好漢，但你降服不了她。我的丫頭，我還不了解？”

武裝看看對方，低頭不語。

“如果她堅持，你是否同意結(jié)婚？”

武裝點頭：“我尊重她的選擇。”

鐘青銅嘆息一聲：“別怪我沒提醒你。”

不久，本市人民共同見證了鐘大小姐和武裝的盛大婚禮。鐘青銅包下五星級飯店的大堂和所有宴會廳，請來所有該請的客人。

就在主持人準備登臺時，鐘青銅說：“等一等。”然后，他把大女兒和武裝招到角落，壓低嗓音，問，“大丫頭，小武，你們再考慮一下，現(xiàn)在還來得及。”

鐘大小姐也壓低聲音：“開什么玩笑？客人都來了，你看看，什么場面！”

“這個你不用考慮。我就說純粹是為了請客——如果我不說謊，你們這些尊貴的客人怎么肯全來？沒別的，我就是想把大家聚齊，從從容容吃頓飯；至于份子錢和禮品，有錄像為證，飯后一一清退就是。”

鐘大小姐堅決地說：“不需要，我堅持。”

鐘青銅轉(zhuǎn)頭問武裝：“小武，你呢？”

武裝也說：“不需要，我堅持。”

“那好，也好。”鐘青銅朝遠處的主持人點點頭，意思是，開始吧。

一切都在老謀深算的鐘青銅意料之中，不出兩個月，武裝的苦惱來了。他發(fā)現(xiàn)，鐘大小姐雖說是自己的法定老婆，可是，自己不光是降服不了她，而且一天到晚很少能見到她的面。

蜜月期還沒過完，鐘大小姐的那點心思，差不多就被事業(yè)和野心勾引得所剩無幾。周一到周五，她總要過了午夜才能回家。雙休日呢，差不多全在飛機上度過。當(dāng)然，這些武裝還能忍受，老婆是事業(yè)型的，沒空打理的家務(wù)，這沒什么，有老阿姨打理，他也可以幫著打理。他所不能忍受的是，自己在這個家庭里，不知道該決策些什么，也不知道生活中還有什么問題值得自己去操心。

這一點很要命，按理說，有個女強人老婆撐著，一切安排得好好的，他應(yīng)該順水推舟，做個甩手掌柜。但男人的心不是這樣想的，男人有男人的心思。

還有，鐘大小姐的那些朋友，也給武裝帶來無形的壓力。武裝從來不把戰(zhàn)友、朋友帶進家中，怕把家里弄臟了，有事都是在會所、飯店、茶座碰頭，反正不差錢。鐘大小姐的那些朋友就不同了。那些二十出頭的小姐妹，無一例外，開的都是豪華車，穿的都是歐洲服裝，噴的都是法國香水，拎的都是貴得令人咋舌的皮包。那些業(yè)務(wù)上有接觸的男人呢，在商全是千萬富豪，在官都是處級以上。這還不算，鐘大小姐領(lǐng)回家的那些小姐妹，慣于我行我素，放浪形骸，一切率性而為。平時，鐘大小姐嚴格要求武裝，進門先換鞋，她自己也執(zhí)行得很好。不過，只要那些小姐妹一來，一切規(guī)矩全都推翻，條條框框全部打破。那群小妖精，總是昂首闊步邁步而進，沒有一個換鞋的。更麻煩的是，她們沒有一個不抽煙的，就算肯對著煙灰缸彈煙灰，可是，因為隨意揮灑慣了，總有半數(shù)煙灰彈落在桌上，或者飛到地下。

剛開始，武裝難免抱怨。鐘大小姐總是眼睛一瞪，說：“動動腦子好不好？特殊情況，特殊人物，就該特殊對待。你能讓毛澤東打著領(lǐng)帶會見外賓嗎？”

一次，武裝回家后剛想換鞋，發(fā)現(xiàn)地板上不干凈，就朝里面喊：“阿姨，今天很忙嗎？地板拖了沒有？”

老阿姨出來說：“拖了的，每天都拖的。大小姐的那幫小姐妹過來玩的，等會我再拖。”

武裝說：“難怪，這么大煙味。”

阿姨說：“她們一走，我就把窗戶全開了，一直開到現(xiàn)在。”

武裝在心里罵：“操！這幫小騷貨！”

阿姨剛想轉(zhuǎn)身，武裝問：“大小姐沒一同過來？”

“沒有。”

“那她們來干什么？”

“她們說大小姐自釀的葡萄酒好，喝了些，又灌了幾瓶帶走了。”

說到葡萄酒，武裝心里直躥火。鐘大小姐的那幫姐妹，個個都是女李白，甭管能不能出產(chǎn)詩百篇，差不多都具備斗酒海量，更不缺五花馬千金裘換美酒的沖天豪氣。鐘大小姐在別的事情上從不上心，唯獨在釀造葡萄酒方面，舍得傾注金錢和心血，不光專門從國外購得一套小型釀造設(shè)備，而且買了不少專業(yè)圖書，擠出時間埋頭鉆研。就連葡萄到底去不去皮，去皮與不去皮所出產(chǎn)品的色澤、口感差別，她也講得頭頭是道。武裝曾經(jīng)諷刺她，在這方面花費時間，不值，還不如去買，原裝進口葡萄酒，才多少錢一瓶？鐘大小姐卻說，錯，這才是真的生活。只有事業(yè)，沒有愛好，那樣的人生是干面包；只有金錢，不懂享受，那樣的人生是干咸菜。

武裝眼睛不朝老阿姨看，嘴里卻有些不客氣：“太過分了，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難道這是她們家，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阿姨的眼睛不朝武裝看，不卑不亢地說：“我可管不了她們，再說了，大小姐叮囑過的，無論姐妹們要什么，只要家里有的，都給，要什么給什么。”

這回武裝心里的火氣有些大，一時半會兒消不了。

鐘大小姐還是老脾氣，零點過后，才帶著一身葡萄酒的香甜，還有煙草的辛辣，回家睡覺。看到武裝的臉色有些難看，鐘大小姐笑著問：“怎么了？又沒要你接，我堂堂老總，自己打的回家，你還不滿意？”

武裝說：“你那幫小姐妹，太不像話了，又把家里弄得一團糟。”

“這有什么？叫阿姨打掃一下就是。”

“問題是，那么高檔的橡木地板，老阿姨擦得那么干凈，她們怎么忍心亂踩亂踏，還亂彈煙灰？什么素質(zhì)？真沒素質(zhì)！”

最后一句話惹惱了鐘大小姐，她沉下臉問：“徐靜蕾，你總該知道的吧？”

“知道又怎么了？怎么扯上她了？”

“徐靜蕾有一句名言，你知道不？”

“名言？什么名言？”

鐘大小姐用過于標準的普通話，惡狠狠地說：“只有小市民，才會把家里弄得像狗舔的一樣！”

武裝差點氣得昏過去。

尤其過分的是，有時鐘大小姐午夜回來，由于過分疲倦，居然不洗臉不刷牙，更不用說洗澡了，帶著煙味和酒漬，倒頭便睡。武裝拉她起來，讓她洗澡，她舌頭都大了，卻不肯饒人，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誰規(guī)定每天得洗澡？教條主義！條條框框！條條框框就該打破，統(tǒng)統(tǒng)打破！知道不？人家魯迅，就不天天洗澡，就連洗個腳，還要寫進日記。還有王安石，知道不？唐宋八大家里的人物，大改革家，他老人家更厲害，一輩子怕洗澡！下屬為了讓他洗澡，約他在澡堂談工作，談改革，談軍國大事，他才肯去。這叫什么？這叫名士風(fēng)采！我可告訴你，非常人物，才有非常之舉！”

咳！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連那保姆老阿姨，待人接物居然也懂得眉眼高低，一切都是順著鐘大小姐轉(zhuǎn)，只要是鐘大小姐的意見，無論合理不合理，她都不折不扣執(zhí)行。一旦武裝的意見與鐘大小姐的意見相左，無亂武裝的意見多么正確，老阿姨都不會執(zhí)行，要么是裝聾作啞，要么就直接說：“大小姐不是這么講的。”

從老保姆身上，武裝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和命運。終于，他要做出抉擇了。這一天，距那場盛大的婚禮，還不滿八個月。

不過，在向鐘大小姐攤牌前，武裝還是先找了老丈人鐘青銅，匯報一下思想認識。聽完武裝的陳述，鐘青銅說：“還好，你總算明白過來了。之前我是怎樣提醒你的？我家大丫頭，你能降服得了？要知道，她不是一匹普通的馬，而是一匹身價千萬的汗血寶馬，正宗的汗血寶馬！”

很快，武裝跟鐘大小姐簽下一紙協(xié)議，心平氣和地離婚。兩人共同生活過的那棟別墅，歸武裝所有。武裝的工作關(guān)系，也不再保留在鐘青銅旗下的公司，鐘家付給武裝一筆補償款。鑒于武裝先是做過鐘青銅的司機，后來又做鐘家大小姐的丈夫，知道不少不該知道的事情，因此，鐘家特意請律師斟酌再三，在協(xié)議上白紙黑字注明，武裝不得在任何媒體、任何場合泄露公司機密，也不得提及鐘家及綠太陽高層人士的隱私，否則武裝自動吐出全部補償款，并承擔(dān)相應(yīng)的侵權(quán)責(zé)任。武裝沒有討價還價，爽快地簽字。隨后他投資了一個實體，自己做老總。

半年之后，武裝找了一位碩士做老婆。

武裝一反常態(tài)，變得酷愛學(xué)習(xí)，并樹立起終身學(xué)習(xí)的理念。在決定生一個孩子前，他未雨綢繆，光是有關(guān)優(yōu)生優(yōu)育、美食養(yǎng)生的書，就買來一大堆，先是通讀，繼而精讀，隨后便效仿一個職業(yè)軍人的姿態(tài)，不折不扣執(zhí)行。對此，擁有碩士學(xué)歷的老婆感到無比幸福，說：“我從沒見過責(zé)任感如此強烈的男人，我等啊等，等到二十八歲，老天保佑，終于等到了。”

武裝說：“哪里哪里，我做得還不夠，慢慢來，不著急。”

老婆不知道的是，此刻，武裝心里正在發(fā)狠：“沒錯，我不是汗血寶馬，但我不信，嘔心瀝血一輩子，培育不出一匹汗血寶馬！”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