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范驢兒隔三差五地給三十營子屠宰場送活驢。一次三頭五頭不準,有時還許六七頭。
范驢兒有一架毛驢車,一頭黑騸驢叫他喂得滾瓜圓,油黑錚亮。
這天是鎮里的肉驢市場開的第二個集,早上起來,范驢兒沒吃飯,套上這架驢車,一出大門就上了公路。
錢不登一大早就站在村西頭的公路邊等著范驢兒,看見范驢兒吆喝著那駕車過來,老早就用上勁。你個老不死的,想和你合伙做販驢的生意,你說啥就是不干,這如今晚兒驢行這么高,販驢可是個好買賣。老東西就是要吃獨食,六十好幾的人,看你掙那么多錢給誰留著。
天挺冷,范驢兒坐在車上,屁股底下墊著好幾層老厚老厚的棉墊子,大棉帽子扎得很緊。錢不登沒帶棉帽子,凍得嘴里吸溜吸溜直叫。等范驢兒的車走到身邊,一邁胯就上了車,范驢兒斜著眼睛看了看錢不登,問,你干啥去?錢不登說上鎮里。范驢兒說你也不問問我去哪?你就上車了。
錢不登沒回答范驢兒的話,伸手去拽他屁股底下的棉墊子。老叔,這年頭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時候,你老爺子太不講究。范驢兒沒聽明白錢不登的話,不過,還是把屁股翹了一下,錢不登從范驢兒屁股底下抽出一層棉墊子坐在自己的屁股底下。
范驢兒又問錢不登,你到底去哪?錢不登說你去哪我就去哪。
范驢兒樂了,你這不是耍無賴嗎?錢不登也嘿嘿地樂,我就是想跟你學一學你給驢估肉的本領。你沒聽說吧?咱鎮里要發展肉驢生產,建立肉驢生產基地,今后這販驢的生意肯定越來越火。范驢兒說,聽說了,不過,販賣肉驢這生意不是啥人都能干的,一個驢估差五斤肉,你就白拉一回驢韁繩頭子,弄不好賠錢。
還想討好范驢兒的錢不登,嘿嘿地樂著說,要不咋說得向你學學呢?
一肚子販驢學問的范驢兒,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驢肉估得那么準,一頭驢不管個頭大小,只要他用手掐掐驢脖子,再用大拇指按按驢的尾巴根子,他就準確地估出這頭驢能殺出多少肉,上差下差不過半斤。說是這學問不外傳,其實他也真的沒法說清楚,也沒有一個相當合理的公式,沒法用幾乘幾、幾加幾去算。只因為他沒法說清楚,他才沒法說。這只是幾十年憑經驗摸出來的。可在錢不登看來,這老東西就是保守,吃獨食。
范驢兒看著錢不登說,學,學啥,你不知道有句古語說,幾十年的媳婦熬成婆,百年的老道熬成佛。我這還不是用半輩子時間熬出來的?他說著說著,就有點賣關子。早先年我也賠過錢,好在先前牲口行低,賠也賠不了幾個錢。現在不行,賠一下子就得好幾百。
老叔,你說來說去還是不教我你的絕活,我看你老爺子是要臨死把這絕活帶到棺材里去。錢不登說完,還是嘿嘿地樂,不過,樂得很燦爛。
范驢兒真的有八百張嘴也說不清這里的道理,他心機一動,和錢不登說,這樣吧,看你小子一片誠心,你就給我到周圍屯子里去打聽,誰家賣驢,然后你領著我一起去,我來估肉講價,中間給你個縫,保管叫你掙錢。你在這里頭慢慢地學,行不?
錢不登滿臉的燦爛,說,那行,老叔,你是我親叔。
這架驢車不緊不慢地走,北風越刮越大,錢不登的清鼻涕流下來,手捂著鼻子,嘴里吸溜吸溜的響。
六鬼頭騎著一輛稀里嘩啦的破摩托車,離老遠就喊錢不登,叫錢不登坐他的摩托車。等摩托車到了驢車的近前,錢不登看見那破摩托車后座破馬張飛的,怕硌屁股,有點不情愿。六鬼頭說有人中午請客,好好喝點。
錢不登拎起屁股底下的棉墊子,跳下車,把棉墊子墊在六鬼頭的摩馱托車后座上,邁腿跨上了摩托車。
摩托車超過范驢兒的毛驢車。錢不登回頭和范驢兒說,親叔,就這么定了,我跟你學。范驢兒點點頭,心里想,學,啥你也學不到,你給我聯系賣主,我壓點價格,給你留點跑道錢。不叫你去屠宰場,你什么也不知道。想著想著,手里的鞭子就搭在黑騸驢的屁股上,黑騸驢加快了腳步。
2
范驢兒每天漫無邊際地駕著這架毛驢車走屯子竄街,方圓幾十里的人們都認識范驢兒。每到一個屯子里,遇見人就問話,見男人比他歲數大的他叫大叔,比他歲數小的叫兄弟。見女人比他歲數大的他叫嬸嬸,比他歲數小的叫妹子,總是有一種禮賢下士的姿態。問話就是一句,聽說誰家的驢打算賣?不知道的向他擺擺手,搖搖頭。知道誰家張羅賣驢的人,就在他面前停下來,討棵煙抽。范驢兒不抽煙,可兜里的好煙總是有個一盒半盒的,只要誰在他的面前停下來,他先是甜甜地一笑,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奉上一棵煙,這是范驢兒的一貫作風。討過煙的人把煙點著,告訴他,東街老李家或者前街老侯家有驢賣。抽煙的人抬腿慢慢悠悠地走了。他按著人家指的路去跟要賣驢的討價還價。
要說范驢兒會做販驢買賣,關鍵在于他在賣主面前會察言觀色,像瞎子算卦一樣,兩頭堵。
賣主家里蓋房子,娶媳婦,孩子升學,等著用錢花,他就有戲了。他慢悠悠走到驢的跟前,用手掐一掐驢脖子,再按一按驢尾巴根子,嘴里像念經似的叨叨,這驢能出多少肉,一張驢皮值多少,故意讓賣主聽見,接下來就蹲在驢身邊,不看驢,不看賣主,把頭低下不做聲,等著賣主說話。
賣主耐不住,就問,咋哩,沒相中?范驢兒抬頭看看賣主,做著慢象說,看你的價錢?賣主說,這明擺著的,家里用錢花,我也不蒙天駭地,實惠兒的,這數。說著,把手伸給范驢兒。范驢兒甜甜一笑,搖著頭說,就是在屠宰場,這個驢也達不到你說的這數,你總不能叫我白拉一回韁繩頭吧?賣主說,那你給個價。范驢兒把手伸給賣主。賣主看著范驢兒伸出的手指頭,搖著頭,說,這一差就是五百,也太有點那個……啥了。
范驢兒拉起賣主的手,兄弟,這市上行里的事你不懂,屠宰場那老板精著吶,算這驢出多少肉,算驢皮能值多少錢,驢下水板腸拆骨肉能賣多少錢。不信你自己拉著這驢送屠宰場,老板不先宰驢,先宰你。少說還得少給你二百,這叫貨到地頭死。不信我和你手拉手,拉著你的驢,到三十營子屠宰場看看,一看你就傻眼。賣主一聽范驢兒說得很實誠,不過還是不信,問范驢兒,那你去送驢,老板不也是和你一樣算賬嗎?范驢兒又甜甜一笑,說,不一樣。他老板精,我比他還精。我剛一開始給屠宰場送驢的時候,老板不服,一宰你就是百十來塊。我就和他打賭,我叫他先宰驢后算賬。我說的不準我負責,殺完的驢我白送。他說的不準他負責,他給我倆驢錢。后來老板服了。
賣主很無奈,等著用錢,不過還是做了最后的掙扎,跟范驢兒說,大哥,你再添點。
把手抄在兜里的范驢兒,心明肚白地知道,這驢的賣主是非賣不可。轉身往外走,扔出一句話,再添就得把韁繩頭錢添給你,沒戲。
看著范驢兒頭也不回不緊不慢地走到大門口,賣主的最后防線被擊破,脫口而出,大哥,拉去吧。范驢兒頓住腳步,故意不急著踅回來。賣主解開驢的韁繩,三步兩步地把驢韁繩遞給范驢兒。范驢兒一手拉著驢韁繩,一手從兜里掏錢。
要是遇著有一搭無一搭不用錢花的賣主,他會一樣把價錢壓得很低,賣主叫他添錢的時候,他就遲疑地說,添也添不多少,我不能把韁繩頭錢全添進去,不虧你張一回嘴,多給二十吧。賣主搖頭不許。他還是不愿意多花錢,最后拿出他看家的把戲,告訴賣主,你再經經價,我一半天還過來。結果,他不惜那頭黑騸驢的辛勞,跑三趟添五十元錢,把驢拉走。
范驢兒坐在這架驢車上,心里掂量著去哪個方向。想著想著就想起要去西四家子,順便看看姐姐。
3
一想起姐姐,范驢兒氣就不打一處來。姐姐攤上個不孝的兒子。早先年,姐姐一連生了四個丫頭,姐夫不甘心,非要一個兒子。后來又懷上的時候,正趕上計劃生育有政策,不讓生。姐夫硬著頭皮和政府周旋。孩子生下來,姐姐姐夫心里的一片烏云散了,大胖小子叫姐姐姐夫一樂就是二十多年。六年前,兒子娶媳婦的時候,姐姐六十二,姐夫六十五,兩個花甲老人樂得像兩朵花。誰知道,娶進門的媳婦是個母夜叉,結婚不到一年,就把兩個老古董生撕活拉地攆出家門,在前街找了街坊的兩間偏房住下。四個閨女輪番上陣要把兩個老人接過去,姐姐姐夫任憑她們說出紅花帶綠葉來也不去,說是自己作的孽自己受著,嘴里嘮叨著,養兒不教不如養驢,一個兒子沒教好,罪孽呀!姐夫還說,姑娘是人家的人,嫁出的女潑出的水,不給人家找麻煩。再說,一天見不到兒子,心里空得慌。范驢兒以前也去姐姐那勸過姐姐姐夫,兒子心里沒有你們,你們還惦著他有啥意思?姐夫唉聲嘆氣地說,他老舅,你不知道,我和你姐這輩子就是扶著水缸喝涼水,只要天天見著兒子就心滿意足了。姐姐姐夫靠著種自己的那兩畝半地維持生活,跪倒爬起地到地里干活,兒子看見了也不幫伸一手,兩個老的看見兒子,還是那樣眉開眼笑。屯子里的人們背地罵他兒子——驢,罵他們倆——賤。
這幾年,范驢兒倒騰驢掙了錢,時常給姐姐貼補點零花,姐姐總是推推搡搡,跟范驢兒說,兄弟,你的歲數也不小了,掙點錢費勁,也不寬綽,就別給了,再說,叫他舅媽和孩子們知道也不好。范驢兒跟姐姐說,沒事,我有私房錢,這事不和他們說。
范驢兒的這架驢車走到去往鎮上的三岔路口,他又想起今天是鎮里肉驢市場開集的第二個集日,頭一個集他沒有來,聽錢不登說頭一個集挺熱鬧,上市的驢雖然不多,賣家少,買家多,看熱鬧敲鼓邊的多。咳,反正也離著不遠了,不如到那市場上看看,要是行情好就拉上兩頭。說不定錢不登和六鬼頭今天又去集上敲鼓邊了,這倆家伙可不是體面客。
鎮里新建的肉驢市場,就在鎮子的南河套邊上,那里原來是一片河灘,有好幾十畝地,新開的市場四周插著彩旗,老遠一看,挺氣派。
范驢兒趕著黑騸驢和這架車進了肉驢市場的大門。一進大門,范驢兒就看見靠市場的西側立著長長一排水泥樁子,樁子上稀稀拉拉地拴著毛色各異的毛驢,一堆一堆的人群吵吵八喊地看著驢,品著價。
還沒等范驢兒走到那排樁子跟前,一群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范驢兒對這一舉動并不陌生,早先年他也曾經跑過牲口市場,也在市場上抬過價,敲過鼓邊。用眼睛一看就知道誰是買主,誰是抬價敲鼓邊的。
一個高個瘦挑的爺們走過來,挒住黑騸驢的韁繩。范驢兒從車上下來,沒做聲,一眼就看出這爺們是個拉韁繩的(牲口市場里把牲口買下來,一轉身,過一會兒轉手再賣),他拉起那爺們的胳膊,把手褪到那爺們的袖頭里。瞬間,那爺們很憨地笑了,和圍上來的人們揚了揚手,說,散了,散了,行家。
一個袖頭里的活,叫那個瘦高挑的爺們有點五體投地。范驢兒也是沾沾自喜。他把黑騸驢帶著車拴在最南頭的樁子上,幾個棉墊子夾在胳肢窩里,撒眸著拴在樁子上的驢們。他并不在意從他身邊走過的稅務和工商,老遠看見北邊有一堆人,錢不登正在一個體態高大毛色灰白的驢跟前,指手畫腳。六鬼頭在一邊和一個老頭在說什么。他向那堆人走去。
走著走著,范驢兒無意中回了一下頭,看見那瘦高挑爺們在后面跟著他,他下意識地回過身來,將胳肢窩的棉墊子夾得死死的。
等范驢兒再回身又向那人群走去的時候,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去,一回身的工夫,錢不登和六鬼頭都不見了。這會兒,范驢兒更是底氣十足地想,錢不登和六鬼頭可能是看見他啦,這倆小子怕在他面前丟人,溜之大吉了。
范驢兒還是來到那頭體態高大毛色灰白的驢跟前,這驢看上去不算太瘦,要是拉車拉犁杖,還算夠料,殺肉上盤子,恐怕過不去價錢關。不過范驢兒還是上前掐一掐驢脖子,又很嫻熟地用大拇指按一按尾巴根子。人們又圍過來。
驢主人說,老兄,有心情?
范驢兒說,膘差點。
驢主人說,經個價。
范驢兒把手伸到驢主人的袖頭里。驢主人把頭晃得像撥浪鼓。
驢主人說,剛才那個年輕人,已經給了這個。
驢主人把手伸進范驢兒的袖頭里。范驢兒樂了,樂得滿臉褶皺像刀刻的。
在一旁有的說這驢膘還行,賣肉食也不少出肉。有的說這驢買家去使喚挺好。瘦高挑爺們過來把手伸進范驢兒的袖子里,又把手伸進驢主人的袖子里。幾個回合過去,驢主人依舊把頭晃得像撥浪鼓。范驢兒樂得滿臉褶皺像刀刻的。
瘦高挑爺們不情愿地走了。
范驢兒跟驢主人說,一會兒那個年輕人還會回來。說完轉身向南溜達,人們又散去。
4
范驢兒在肉驢市場打了兩個踅,覺得這市場上的驢沒的買,滿市場都是拉韁繩的和敲鼓邊的,賣主也是漫天要價。他來到自己的黑騸驢和那駕車跟前,拍拍黑騸驢的腦門,說,走,咱們走,還是屯子里的驢好買。解開韁繩,把車磨過來,幾個棉墊子放在車耳板子上,一屁股壓下去。
屁股還沒坐穩,后邊傳來喊聲,老哥,咋走啦呢?范驢兒把黑騸驢喝住,回頭一看,是那瘦高挑爺們,回一句,走了,沒有中意的。正在給瘦高挑爺們回話的時候,他又發現錢不登和六鬼頭從北頭的一個屋子里走出來,又向那頭灰白驢走去。心里想,這倆癟犢子,故意繞著我。哼,繞著我有啥好處,想自己開爐灶,沒那么容易,不賠掉胯胯該怪了。
冬天的太陽,離人們很遠很遠,遠得光芒夠不著人臉。范驢兒又把棉帽子帶扎好,用大衣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駕著黑騸驢和車從肉驢市場大門口出來,還是想去西四家子看姐姐。從南河套往南走,走到三岔路口,他“哦哦”地吆喝著,黑騸驢很順從地向西。都說老馬識途,老驢也識途。黑騸驢知道,范驢兒這是要去看姐姐。
過了一座石橋,又過了一片楊樹林子,到了東四家子。東四家子離西四家子還有五里路。東四家子上了點歲數的人,幾乎都認識范驢兒,抽過范驢兒兜里香煙的人也不少,還有很多人和范驢兒說笑話。屯子里有一個叫劉風的,是范驢兒姐夫的表弟,見著范驢兒就叫“他舅”,拿范驢兒當自己的小舅子,見面就說笑話,和劉風歲數晃上晃下的,也就和范驢兒說笑話。黑騸驢拉著范驢兒進了東四家子,一進屯子,正碰上劉風的叔伯哥哥劉老晃。
劉老晃上前拉住黑騸驢。
他舅,今天兜里帶的啥煙?
操,咱哪有賴的。
吹大牛。反正你不是倒騰牛的,把牛都吹死了也和你無關。
誰吹誰是孫子。
掏出來呀!
有人要賣驢?
有沒有先抽著再說。
范驢兒解開大衣,解開棉襖,從貼身的兜里拽出一棵“黃果樹”,遞給劉老晃。劉老晃把煙接到手,拉弓射箭似的看著煙牌子。
就這五塊的煙,還不是死貓皮撐著吹?現在出外辦事都得十塊以上的煙。
就看有沒有賣驢的?
有咋說?沒有咋說?
你要是告訴我誰家賣驢,我就再給你上一棵,這就變成十塊的煙了。要是不告訴我,五塊的煙就算我送個人情,哈哈!
他舅啊,你可是雞蛋都算出了骨頭啦!說話算數?
說了不算我是孫子。
劉老晃邊抽著“黃果樹”邊告訴范驢兒,西頭寡婦佟有一頭好驢,這幾天張羅要賣。今年春天,寡婦佟和前街的錢羅鍋偷情,被結婚半年的兒子媳婦翠翠看見了。心直口快的翠翠就和寡婦佟理論,說寡婦佟敗壞了兒子的名聲,這日子沒法過了。寡婦佟說,古來說得好,兒不查母奸,你是哪瓣蒜?翠翠哪里讓那份,婆媳干了一場生死架,寡婦佟用鐵鍬把翠翠的頭砍破了。翠翠娘家人一氣之下,把閨女接回家。兒子看翠翠不肯回來,也就跟了過去,成了倒插門女婿,寡婦佟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寡婦佟的表妹可憐表姐,在縣城里給她找了一個退休老頭,說過幾天來接寡婦佟。寡婦佟這幾天又張羅賣老母豬又張羅賣驢。
范驢兒把手伸進懷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個癟啦吧唧的煙盒,打開看了看,遞給劉老晃,說,都給你,這回可是十五塊的煙了。劉老晃接過來一看,還有兩棵,說,他舅,你是真的雞蛋里算出骨頭了。
到東四家子,哪家大門沖哪開范驢兒都知道,他自然也知道寡婦佟住在公路北西頭第四家。寡婦佟家的大門是封閉式的,在里頭看不見外頭的人。
“咚咚咚”,聲音不大,但也不小,寡婦佟在上房聽見有人敲門,急忙披上棉襖下地。“咚咚咚”聲音有些大,寡婦佟跑著出來,喊著,鬼攆的,忙死呀!
寡婦佟開門一看,愣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吆,這不是他舅嗎?我當是死鬼錢羅鍋吶。哈哈。寡婦佟是像有喜事似的,眉開眼笑。這笑不知道是來自要改嫁的歡喜還是錢羅鍋要登門拜訪,總之是笑得很真,而且還是真真的。
范驢兒不敢冒然地看寡婦佟的臉,就開門見山單刀直入了。妹子,你家的驢要賣?我過來看看。
賣,賣。我這急著吶,給錢就賣。寡婦佟說。
范驢兒叫寡婦佟把驢牽出來,寡婦佟叫他屋里坐會兒,范驢兒不敢輕舉妄動,怕這寡婦屋里有玄機,再說這寡婦佟賣驢的心很急,他就給她來個急上加急,不等寡婦佟轉過磨磨,得撈她一把。就說,妹子,我不到屋了,你去把驢牽來我看看,咱說價。
范驢兒把自己的驢和車拴在大門外的柳樹上,和寡婦佟進了院子。寡婦佟把驢從驢圈里拉出來,范驢兒搭上一眼,有點驚訝,嚯,這寡婦失業的,還養活這等好驢。毛色好個頭大不說,就那一身膘相人。他不由得心里打定了主意。
寡婦佟把驢韁繩遞給范驢兒,范驢兒一抻韁繩,驢打了踅,范驢兒伸手掐一掐驢脖子。在寡婦佟這頭驢面前,范驢兒省略了兩道工序,一是他沒有用大拇指去按驢的尾巴根子,二是沒有像往常和男人那樣到襖袖子里用手砍價。開口就說,妹子,這驢值兩千五,我給你兩千六,別叫人笑話我“二百五”不是?我多給你一百。寡婦佟聽范驢兒這么說,他多給一百,自己也就不是“二百五”了,就連聲說,行,行。
這驢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錢,寡婦佟賣驢心切,只知道范驢兒多給一百。可范驢兒卻知道,這驢他是賺著了。他急切切地從懷里掏出錢,點出兩千六,把剩下的一百揣回懷里。寡婦佟把錢點一遍,揣進自己的兜里。
把驢拴到車后邊,范驢兒剛要走,錢羅鍋來了,問寡婦佟,驢多少錢賣的?寡婦佟告訴他說,兩千六。
錢羅鍋說,不賣。
范驢兒說,這驢有你的份子?
錢羅鍋上前去解驢韁繩,范驢兒攔住他。
范驢兒說,妹子,這驢是你說了算?還是他說了算?
錢羅鍋說,你占寡婦的便宜。
寡婦佟說,放屁,你他媽占夠了不是?滾!
范驢兒駕著車走了,回頭照著寡婦佟身邊像問號一樣立著的錢羅鍋,吐了一口“呸”。
范驢兒走出東四家子,想起到姐姐家要給姐姐錢,他知道懷里只剩下一百。他不得不想起他屁股底下的棉墊子里還有一千塊錢,是平時攢的私房。他不由自主地從屁股底下抻出幾個棉墊子,來回翻著。翻著翻著,發現帶紅補丁的那個棉墊子不見了。心想,壞了,一定是錢不登這混小子拿跑了。他吆喝住黑騸驢,把車磨回來。
5
錢不登剛一上六鬼頭的摩托車走出不遠,就覺得屁股底下“咯嘣,咯嘣”地響,一抬屁股抻出底下的棉墊子,用手摸這墊子。錢不登發現,這個棉墊子是用舊棉襖毀的,在一頭上有一個原來棉襖的兜口,有拉鎖。他拉開拉鎖,把手伸到兩層棉花中間,通過手的傳感,心里炸開了花。錢,范驢兒的錢。老不死的錢怎么會落到我的手里。他把錢掏出來塞進自己的兜里。
六鬼頭開著摩托車,覺得有點晃,知道是錢不登在后邊有動作,就說,死鬼,亂動啥?小心摔了。
兜里揣著范驢兒錢的錢不登,心里好一陣痛快,他順手把范驢兒的破棉墊子扔在路邊的草叢里,然后用手拍拍自己的兜,心里罵著,老不死的,不知道你哪時傷財。這錢誰也不知道落在我手里,你就是我親叔我也不還給你。
開著摩托車的六鬼頭,別說不知道錢不登把范驢兒的錢揣起來,就連錢不登拿了范驢兒的棉墊子也沒看見。在錢不登扔棉墊子的時候,用力有點猛,摩托車又晃一下。六鬼頭又罵。死鬼,詐尸吶?把摩托車摔壞了,晚上咱的事就辦不成了。一句話說得錢不登一頭霧水,問六鬼頭,啥事?六鬼頭說,你跟我就行了,到時候有你的好處。
六鬼頭馱著錢不登進了肉驢市場,六鬼頭把破摩托車騎到市場的東北角,領著錢不登到一排樁子跟前,有一搭無一搭地看拴在樁子上的驢。錢不登也學著范驢兒的姿態,用手掐一掐驢脖子,然后倒立大拇指在驢尾巴根子上狠狠地按一下。一連掐了按了好幾個,一本正經地搖著頭,跟六鬼頭說,不宜上盤子,掙不到錢。
倆人悠閑自得地看著驢,來到北邊的一個拴著毛色灰白驢的樁子前,掐一掐,按一按,又跟六鬼頭說,不宜上盤子,掙不到錢。驢的主人走過來說,你也沒說價,咋知道不掙錢?你給個價。錢不登剛要開口,就看范驢兒從南邊走過來,拉起六鬼頭就走。六鬼頭問,咋了?錢不登小聲對六鬼頭說,范驢兒這老東西來了。六鬼頭說,你怕他干啥?其實,錢不登巴不得看范驢兒如何和賣主講價,可這會兒不行,揣著范驢兒的錢,他心虛。怕是這會兒范驢兒已經知道裝錢的破棉墊子丟了。聽六鬼頭這么問,他也一時說不出子午卯酉,順嘴流出一句,別聽這老東西說話,他一句真的沒有。說著把六鬼頭拉進市場管理所的小屋里。
范驢兒裝私房錢的破棉墊子丟了,有點蒙,三個韁繩頭白拉了。別的不說,那得費多少嘴皮子,動多少心眼?他還是決定去找錢不登那混小子,那帶紅補丁的棉墊子就是錢不登拿走了。他用鞭子抽著黑騸驢往回趕。
過了三岔路口,范驢兒開始注意路上和路邊,那棉墊子要是不經意地顛耷掉在路上和路邊,還可以找到。他知道,那破棉墊子,誰看見也不會撿的,就得用腳踢幾腳。在路上找到了也免得冤枉那混小子。
黑騸驢走得很快,范驢兒四處張望。走著走著,他打了個寒顫,小肚子開始膨脹。他吆喝住黑騸驢,對著路邊的干草叢解開褲帶。還沒等尿出來,在干草叢里發現了他那個帶紅補丁的棉墊子。他急忙系上褲帶,撿起棉墊子,一眼就發現拉鎖已經拉開。當他把手伸到棉墊子里頭的時候,心里涼了,錢已經被人拿走。他這會兒已經沒有了一絲尿意。
他還是決定去找錢不登。
回到村子里的時候是下午兩點了,范驢兒把黑騸驢拴在錢不登的大門外,怏怏不悅地進了錢不登的屋。
錢不登媳婦酸丫正在和面,炕上放著面板和和好的餃子餡,粘著一手面的酸丫扎煞著手說,老叔,你炕上坐,我這騰不開手來。
酸丫把面和好,給范驢兒沏了碗水。
老叔,有事?
找你家那混小子。
事兒急嗎?
不急。
這死鬼,不知道啥時候回來。
我等他。侄媳婦你忙你的。
范驢兒面無表情,心里糟糕透了。酸丫開始認真地包餃子。
太陽壓山,六鬼頭馱著錢不登回來了,錢不登看見范驢兒的那駕車在自家門口,心里“咯噔”一下,他不得不一邊和六鬼頭往院子里走一邊想轍。
錢不登一進屋,看見范驢兒坐在炕上,就說,哎呀,親叔來了。又看見桌子上放著酸丫包好的餃子。詭異地說,親叔,看你侄媳婦多會來事,知道親叔來了,把餃子早就包好了。
這一番話說得心里一團糟的范驢兒云山霧罩,六鬼頭在一旁臉上透出一種讓人猜不透的笑。好在范驢兒心里就想知道結果,開門見山地問錢不登,混小子,你把我那個棉墊子拿哪去了?
錢不登自裝鎮靜,說,親叔,什么棉墊子?
范驢兒一聽錢不登要打馬虎眼,知道這事是兇多吉少了,他知道錢不登是啥樣人。不過還要打破沙鍋紋(問)到底。早上你上了我的車之后,你從我屁股底下抽出的那個棉墊子,你給我拿哪去了?
錢不登又裝作恍然大悟,哎呀,那個棉墊子啊,我下車的時候給你放在車里了,你沒看見?
范驢兒肯定地說,沒有,壓根我就沒看見那個棉墊子,肯定是你拿走了。
錢不登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咳,一個破墊子,有啥大驚小怪的,扔在路上沒人撿。難道那里還裝著幾百元錢?
范驢兒聽錢不登這話,斷定這棉墊子肯定是他拿去后,把錢拿了,把墊子扔在路邊,不然,他咋說墊子里有錢。混小子,別和老叔扯閑篇了,那錢可是老叔的私房錢吶。
錢不登心想,我管你是私房還是公房,吃進去的還能吐出來?然后裝作十分驚訝的樣子,我的親叔,你瘋了,錢放哪不好,你非要放在那破墊子里?
范驢兒來個宜將剩勇追窮寇,混小子,別繞晃老叔了,把錢還給老叔,哪天老叔請你吃館子。
錢不登看范驢兒來真的了,他也來了真的,順手把屋里的燈打開,指著燈說,老叔,不,親叔,日頭落了咱把燈打著,我對著燈起誓,我要是真拿了你的錢,來年開春,天打第一個雷先劈我,行不?
六鬼頭心里也納悶,他和錢不登一直在一起,沒看見錢不登拿著什么墊子?這老爺子是不是丟了錢,沒地方找了,把錢不登給賴上了,就理直氣壯地說,老叔,這事我最知道底細,自打錢不登從你車上下來,坐到我的摩托車上,到現在我們倆一直在一起,我沒有看到他拿著棉墊子。這事我作證,誰要是撒謊誰就鉆車轱轆。
范驢兒見倆人說得挺狠,沒法再說了,抬起屁股就走。錢不登上前拉住范驢兒,說,親叔,吃完餃子再走。
心里一團糟的范驢兒,哪里吃下這頓餃子,邁著沉沉的腳步走出大門。
6
一夜沒睡的范驢兒,雞叫二遍剛迷糊,就聽到外面有人喊門。院子里的大黃瘋了一樣地咬。
他穿好衣服,披上大衣,走出房門。大門外有人壓著嗓子喊,親叔,開門。他一聽就知道是錢不登,心想這混小子是想通了,偷偷給我把錢送回來。因為昨天晚上有六鬼頭在,這混小子不好意思,這起早就偷偷地給出送來了,還有點人心。
走近大門跟前,他影影綽綽看見錢不登手里牽著兩頭驢。他打開大門,錢不登把兩頭驢牽進來。
錢不登告訴范驢兒,這兩頭驢是昨天下午我和六鬼頭搭咯的,賣主家住后北溝,他家兒子要賣這兩頭驢,想買四輪子。他家老爺子不讓賣,說驢好舍不得。兒子就偷偷和我倆搭咯上了,這不,兒子怕老爺子不賣,半夜把驢牽來了。
天還沒亮,但可以看出,兩頭驢一頭是黑的,一頭是灰的,個頭都不小。范驢兒還是老樣子,圍著驢轉一圈,掐一掐驢脖子,按按尾巴根子。回頭問錢不登,給他多少錢?錢不登把手伸過來,遞給范驢兒,范驢兒心里很驚訝,但表面上還很平靜地說,值。
錢不登說,親叔,你要覺得值,這驢你就留下,把錢點給我,我好打發賣主回去,他還有二十里路吶。范驢兒心想這倆驢少說得賣五千元,他只要了三千,看來是真的等米下鍋的。他急忙進屋拿錢,又拿了個小手電筒。
倆人蹲在墻角數錢,范驢兒把錢數到一半時,錢不登說,親叔,你老總不能叫小侄白忙活吧?
范驢兒把數完的錢遞給錢不登,說,老叔不叫你白跑,有錢大家掙,不瞞你實說,這倆驢賣好了,能掙一百五,差一點就是一百。老叔給你五十行不?說著從兜里掏出五十元,遞給錢不登,錢不登連連說,行行。
錢不登把錢揣好,跟范驢兒說,親叔,還有一個事,你最好現在就把驢送走,天亮也到了屠宰場,等賣主他家老爺子知道驢賣了,生米做成熟飯,他也就沒辦法了。范驢兒一想也是,這么便宜的驢,再叫他們拉回去,兩千塊就泡湯了。
錢不登走了。范驢兒套上黑騸驢,車后尾巴拴著錢不登送來的兩頭驢和寡婦佟那頭驢,上了路。
范驢兒把三頭驢送到三十營子屠宰場,和老板說了價點了錢,又親眼看了三頭驢見了閻王,才顛兒跶兒地回來。
范驢兒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時分,自己沏了一杯濃茶,邊喝邊掂量這兩天的得失,雖然今天的三頭驢賺著了,可還是為那棉墊子里的錢吝惜,不該發生的發生了。不過,在他心里一直還是懷疑錢不登這混小子,一定是他把錢拿走,把棉墊子給扔了。正想著,一輛摩托車停在窗底下。他抬頭一看。是西四家子外甥郝新來了。
郝新一進屋,臉色很難看,滿臉哭像。
范驢兒急忙問,咋了?家里出什么事了?臉色這么難看?
郝新說,昨天夜里,我的兩頭驢叫人偷了,我們十多個人找了半天也沒有看到驢影。
范驢兒又問,啥色的?
郝新說,一頭黑的,一頭灰的。倆驢好著吶,值五千元。
這時,范驢兒就像五雷轟頂,說不定是錢不登和六鬼頭干的好事,這一定是偷了我外甥的驢,仨瓜倆棗地賣給我,叫我背黑鍋,這倆王八犢子,天打雷劈的。他鎮靜下來,跟郝新說,別找了,認倒霉吧。南北二屯這幾年夜里丟的驢沒有一個找回來的。
郝新聽老舅這么說,找驢的信心減了一大半。范驢兒思來想去,他送屠宰場的那兩頭驢就是他外甥郝新的,這驢雖然不是他偷的,他也圖了便宜,替人銷了贓,有點對不住自己的外甥。
待了一會兒,郝新要走。范驢兒從兜里掏出三千塊錢,跟郝新說,這錢你拿著,再買頭驢,不然來年春天沒使的。郝新有些推遲,范驢兒說,看你這孩子,拿著。
送走了郝新,范驢兒站在大門口,看著遠去受傷的外甥,范驢兒無話可說。他想去找錢不登,又不知道要說啥。說他拿了自己棉墊子里的錢?他起誓發愿。說他偷了外甥的驢?沒有證據,連贓物都是自己替他銷毀的。
沒了轍的范驢兒,站在大門口,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句,倒騰半輩子驢,今天被驢踢一腳。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