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色

她出來的時候，風圍繞在她周圍，像不會做家務的女人包粽子似的，忙碌半天依然讓她的衣裙翻來倒去雜亂無章。她順著馬路看，這個時候了，燈，車，人，還是那么緊張匆忙，或者還是那樣喧鬧……無聊。這就是所謂的滾滾紅塵？她不愿意看了，或者說不想看了，因為她嗅到了流動中的那種虛浮，還有近乎表演的做作……不知怎的，她時常想到“表演”兩個字……這時她莫名其妙地笑了，然后掏出變色鏡。這時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不用回頭看，一定是他。這么多年了，單位里哪個人的腳步聲她都能聽得出來，何況是他。

寒暄，總結，敬酒，說著不著邊際的話，男女同事開些葷段子玩笑。她覺得天底下最無聊的聚會不過如此。要是沒有他在，她早就離席了。當感覺他的腳步離自己不遠的時候，她自然而然地戴上眼鏡，站成一棵小白楊，并和風對抗著理順衣襟。在他面前不能有絲毫的不妥。不，她在任何場合都不能不妥。特別這幾年，她更要昂首挺胸，步履堅定。這是她給自己定下的準則。總之，她是個優雅的女人，不說光彩照人也是吸引人眼球的。四十歲了，她覺得保持這種氣質很重要，這個年齡的女人不能保持這一點，像街邊打麻將吃地攤燒烤不戴胸罩的那群女人，那真是離死不遠了。

她上了他的車，路燈下的一切在她的視線里更加幽暗，有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感覺。窗外的樓和樹一下子加速了晃動的頻度，她有些眩暈。這是失眠后遺癥。對于這一點，她十分清楚。于是她趕緊閉上眼睛，想用片刻的休息來扶正眼前的晃動。過了一會兒，世界依舊。在緩緩的行進中，她突然希望那樹那樓訇然倒下，把他和自己一同拍到地底下，然后停止呼吸……并一同腐爛，那樣的話也不失為一種美妙。這么想，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不由得倒吸了口氣。

你怎么了？顯然他聽到了。

沒什么……

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愛戴這種眼鏡？在信號燈前，他皺著眉頭問。

她一怔。

記得那天，小劉還說你整容了……這眼鏡不適合你戴，真的，讓人覺得你不是原來的你。

不是原來的我？她重復了一次。

是，要是真怕光，就好好去醫院看看，這種眼鏡不起什么作用的。他側身看著她，繼續說，晚上了，你還怕？

怕，晚上的光其實更刺眼。我已經習慣了……

她看著他，故意把笑久久地停在嘴角，表明自己此刻的狀態好極了。車子慢慢地動了，他專心地握著方向盤。這時她稍稍側著頭，看著他，多虧了眼鏡，否則她不會這樣直接和大膽。

她剛才在酒桌上聽同事們議論他的婚變，她有些意外，有點像富人遭了搶劫般地掠過一絲快意……不過快意很快就消失了，既而有些惆悵。一個單身男人，要涉及到很多事，比如吃飯的事，換洗衣服的事，甚至床上的事……她想問，蹭到嘴邊的語言卻兔子一樣溜得無影無蹤，她試著張了張嘴，幾次都沒抓住。索性，她慢慢地把頭往后靠了靠，閉上了眼睛。

她快要到家的時候，他開口了。過后，她覺得他不是對自己說的，他好像是對夜色說的，對車說的，所以她沒接茬，一個不是跟自己說話的人，有必要接茬嗎？

這世上，一個人太少了，兩個人……又太多……然后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怎么會離婚呢？妻子出軌了？還是他……有女人了？這個年齡了，不涉及到大原則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算了，何況還有孩子。

我說話你聽見沒？她一連串的問號還沒抻直，他有點慍怒地質問。

啊，你說什么？

有合適的女士給我介紹一個，這事只能托付你……

她扶了下眼鏡，說，啊……好……我身邊要是有，一定……你，你什么標準啊？

像你這樣的……有氣質，理解人……還漂亮……旺夫……

他有點狡黠。

她笑著，帶著輕聲的“啊”，疑問句。

你要是單著，我一定追你……可你是局長夫人，咱只能想想，做做白日夢而已……

她的心尖掠過一絲酸楚，此刻她的嘴角怎么也擠不出笑意了，只淡淡地說了三個字：我下了。

她下車的時候沒回頭，她知道他一定在看她。記得他說過，他喜歡看她。盡管當著眾人，甚至還有點開玩笑的意思。但卻是真的，因為有好幾次她無意間回頭，果然和他的目光相撞。此刻她想把步子放得安穩些，或者優美些，可是腿卻有些飄。小區里的路本來那樣平，卻被她走得千瘡百孔跌跌撞撞。

他和她很談得來，一個單位，兩個科室，他和她有些意見和觀點常常驚人地相似。包括單位里有個風吹草動，兩人是第一個通氣的。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們在一張餐桌上共進午餐。而且像有著某種約定似的，他坐外邊，她坐里邊，雷打不動。都說一個單位的不能成為好朋友，但他們不一樣，至少是紅顏知己的那種。

他記得那天要去基層檢查，車正好路過她家。那天她整整遲到了二十分鐘。領導有些不耐煩了。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同事給她打電話。他悄悄地給她發了短信。沒回。他和其他人一樣，等著。不過，他有點不安。因為他知道，她是個敬業的人，沒有其他情況，不會讓領導和同事們等這么久的。

她終于出現了，盡管步子邁得不慌不忙，他還是看出有些異樣，特別是看到她有些夸張地戴著大變色眼鏡。他和其他人一樣，用懷疑的目光盯著她。

姐，你整容了？割眼墊鼻了？新來的小劉問。

你那么漂亮還捯飭，讓我們活不活……

她從容地笑笑，并大方地摘下眼鏡，昂著頭接受大家的打量。大家都在看她，他也在看她。她給周圍的解釋是，怕光，醫生說了，從此要戴變色鏡了。

不過他還是看出來了，她的臉像泡發的銀耳，寡白，膨脹，還有眼神，是那樣的無力。

發生了什么？他回憶著昨天。昨天她一天沒來，中午吃飯時他還在人群里張望著，他確定她沒來。只一天時間，她怎么成了這個樣子？病了？女人的生理期？一路上，他的心里展開了各種疑問。后來他問過她的，她說，看卡夫卡的《變形記》，沒想到，看著看著就到了下半夜……

她重新戴上眼鏡，把笑掛在嘴角，后來的日子里，他就覺得她有點陌生了，因為他喜歡看她的眼睛，還有優雅的笑。對于突然間出現的墨鏡女郎，他真的有些無所適從，甚至覺得她是另外一個人。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臉形又是那種標準的瓜子臉，鼻子又直又挺，按說，這樣的五官就怕戴眼鏡了，至少會讓五官遜色許多。何況是那么幽暗的變色鏡。

她的生活的確在前一天發生了意外，把她的整個日子都打碎了。三個小時，她用了三個小時把事情處理得干凈利落。

后來她千百次地問自己，那天為什么要回去，為什么？如果不回去，她的生活還將那樣繼續著，夫貴妻榮，光芒四射。她多想把那一天的那一幕像刪除程序一樣徹底清除，盡管她知道生活不是機器，不會按自己設計的那樣操作。在這個宏大的課題上，人們只有嘆息和無奈了。可她怎么甘心呢？她怎么甘心自己像周圍那些離了婚、灰頭土臉的女人一樣呢？要知道她的出身，她的父母，在這個城市中是可以呼風喚雨的啊！竟然混到了這份兒上……

當初在校園里，她是多么高傲啊，攀多高的梯子也夠不著啊！可還真有人夠著了，沒用梯子，只用一只籃球。球的主人有著一副俊朗和不俗的外表，多情浪漫的她很快品嘗到愛情的幸福和甜蜜，盡管那時的戀情是地下的，隱匿的，他們還是把身影留在了校園的各個角落。很快，他們畢業不久就踏上了紅地毯。可惜這個不俗的乘龍快婿，沒能一直把他的儒雅作風頑強刻苦地堅持下去。在她父母面前一副嘴臉，回到家里又是另外一副樣子。甚至連一點過程都沒有。比如他會像農村男人使喚女仆般，命她做飯；比如熱了直接穿著褲頭在房間里晃，甚至連拖鞋都不穿；比如想那事了，不洗漱直接就把她按倒……剛開始她還覺得他在跟自己鬧著玩，還帶著嬌嗔的語氣指使他這樣，強調他那樣。起初他還乖乖地聽著。后來他瞪眼睛了，不耐煩了，帶著地道的農村腔再次表白：我明白告訴你，二十歲之前我沒刷過牙，沒洗過澡，褲頭沒穿過，我也不愿意這樣，家里窮我沒辦法，習慣這東西像身上的汗毛一樣，今后也無法更改……她覺得后背直冒冷氣。她像不認識他似的，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終于，從牙齒里擠出兩個字：小農。

婚后的甜蜜很快就結冰了，隨后的每個日子變得堅硬，茫然，常常令她惶惶不安。她想反抗，想躲避，可是身體里有了初為人母的反應，她知道，孩子來了。她覺得意外到來的孩子是把大鎖，咔嚓一下子把她扣在家庭的大門里，一切由不得她了。漸漸的，她沒了棱角，沒了個性，在生活面前，哪個人不低頭呢？她收起原來有些矯情的姿態，一門心思地過著日子，她覺得她在命運面前已經夠低三下四的了。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從撫育兒子的辛苦中抬起頭，還沒有為自己的事業計劃一下，婚姻的大廈就倒了。窒息，迷茫，砸得她找不到出口，如一只老鼠般在角落里驚恐地觀望。

她的眼前時不時出現那個女人，她的那份鎮定一定是他給的，否則不會如此囂張。赤身裸體被女主人意外撞上，還那樣把頭昂得高高的，沒有尷尬沒有驚慌，甚至還帶著挑釁的意味挺著乳房，那一刻，反倒是她的不懂事了。

……你們家給了他我不能給的，我給了他你不能給的……你沒嫁錯，這是個聰明絕頂的男人……

后來她想起來了，女人是他的同學，在自己的婚禮上，她見過她的，甚至還接受了她的禮物。

那一天是怎么過來了，她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天的夕陽血一樣紅，像淤血的心。

她像喝醉了一般，昏昏沉沉的。一夜無眠。

當然，早上的陽光沒有因她的意外而遲到一分鐘，相反還早早地把光束投下來，她覺得自己還活著。兒子的一聲喊，讓她必須快速地把自己重新拼接起來。疊被子，煮牛奶，幫兒子找校服，一樣也不能少。

她想摔東西，罵人，碗筷相繼發出了啪啪聲，她在這聲音里自言自語：一夜之間我成了棄婦，那接下來呢？是不是怨婦？接下來會不會尋死覓活，見人就會告訴他們一個苦大仇深的故事……再接下來，這里是不是跑著一個瘋子……

兒子呆住了，歪著頭問她：“媽，你怎么了？”

沒什么，媽媽在背唐詩。

兒子對這個回答顯然不滿意，依然狐疑地看著她，問，爸爸呢？

他，出差了……要很長一段時間。

這時她要哭了，不能，不能把眼淚流在兒子面前。就在她側著頭的時候，她看見了樓下停著單位的車。這時她的手機響個不停。她快速地對著鏡子盤長發，那一刻，她分明看見鏡子里有個活鬼。蒼老，疲憊，抽干了血的那種。

不行，今天要去基層的，基層的那些人，對她是多么關注啊！確切地說是羨慕她的家庭，她清楚這一點……而此刻……要想個辦法。請假？理由呢？生病？孩子有事？那怎么不早說？再說了這樣的理由和昨天的主題多么相關，會不會讓人一下子聯想到什么？不行，不能請假。對，去面對。她快速地翻開抽屜，某次旅游時買的那個變色眼鏡被她一下子抓住了。

下了樓，她像往常一樣挺拔，鞋跟還發出優雅的咔咔聲。什么事也沒發生，她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這時她才看著眼前。眼前的一切都鍍上了另外一種顏色，天地間一下子暗了許多，像披著茶色的紗簾。有些物體是隱約的，有些是朦朧的，就連那條淌著臟水的垃圾河，也看不到令人作嘔的爛布、包裝袋，遠遠地竟覺得像是點綴的青石頭。那一瞬，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小蟲，攀附在鏡子上，分外安全，甚至還有些從容、安寧、有條不紊。她萬萬沒想到，會有這樣出其不意的效果，甚至周圍那些收破爛的，磨刀的，賣早點的……那些令人討厭的聲音都隱匿了，真好，連雜音都聽不到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意外里……

那天，她或許還不太適應眼前突然的茶色，或許她不熟悉那條小橋，反正她的鞋跟意外卡在了石板縫里，就在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往外拔的時候，周圍人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她竟然像變魔術一樣一下子朝河里撲了過去，河水里隨即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他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在水里抱住了她……

慢慢的，她一天天地習慣了戴著變色眼鏡，看書，工作，回娘家，見同學。有時，她還怔怔地看著周圍，發呆，有時也有淚溢在眼角。

那天，她說晚上我請你……算答謝。

他抬起頭，他特別想看看她的臉，還有她的眼睛……可是看不見。他說，那好啊，我正等著啊！

安靜的阿爾薩斯透著一股朦朧的浪漫。他進來的時候就說，怎么像情人幽會似的。

她的臉啪嗒一下子變了：就知道幽會，你們男人就不能再說點別的。

她暴怒的態度，讓他一下子辨不出東西南北，他茫然地看著她的大眼鏡。

對不起，我，這幾天……

他知道她這幾天跟誰說話都火赤愣的，像個狂躁的刺猬。

在他的注視下，她覺得自己有些不應該，邊向他道歉邊給他倒了一杯酒，然后給自己也滿上。就在她舉起杯要喝的時候，他一把奪下，說，一個女人，干嗎這么喝酒……

憑什么你們男人就可以醉，女人就不可以？我今兒個就想醉一回。

他愣了。

我最不喜歡女人喝酒的樣子，尤其是你。他一直盯著她，說，還有，我還不喜歡你戴墨鏡，怎么跟個藏貓似的？你根本不是眼病，你說，你怎么了？

戳到了痛處，她反倒平靜了。她慢慢地摘下眼鏡，她覺得這一刻還戴著面具真有點說不過去。這個人是懂她的。當然她不看他。這時候絕不能流眼淚，否則就等于宣布了她的事故。她平靜地選定了一個角度，把目光停留在那里。

真的是眼病，這個我不再解釋……

那天，兩人說了很多話，不知不覺，夜深了。她看了下手機里的時間，不由得哎喲了一聲，然后彈了起來。他把她的外衣遞給她，并幫她穿上。他的氣息一下子撲來，她不禁打了個趔趄。這時他猛地抱住了她，然后把她的頭按到自己胸膛上。他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他像抱著受了委屈的孩子。她再也無法忍住了，淚水開了閘一樣流淌下來。

告訴我……

沒……什么。真的……真的……

她泣不成聲。

他不由得俯身狠狠地吻著她。他能感覺到她微微地顫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止住哭聲。

漸漸的，她感覺到他身上像著了火……她突然輕聲地說，你要我，就拿去——

他沒聽清。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燃燒里，血液僨張的嘩嘩聲淹沒了一切。

我要你，干，我——

仿佛聽到一聲炸雷，他一下子推開了她。隨后定定地看著她，她好看的鼻孔張著，眼睛瞪著。他覺得她怎么都不像她了，像一只小困獸，還有點像市場上遇到了便宜貨生怕搶不到似的……這不是她，絕對不是。

醉了？困了？還是自己出現了幻覺？他叫了她的名字，她沒應答，依然像被某種東西附了體似的，怔怔的……或是說在等待著他……

這時候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光，不是光，是淚，顫顫的，隨時要砸下來……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的雙手沒有目的地在自己的衣兜上抓撓著，他想抽支煙，不，是想用什么動作緩解一下令人窒息的尷尬。

她依然沒有把目光挪開，你也不要我？

在他聽來，怎么都不是她說出的……過后，他想，那天，她，格外反常。

周一的時候，兩人還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各自在認真地吃自己的飯，不說話，也不看對方。快要吃完的時候，他抬頭，不，確切地說是看她的變色眼鏡。她在鏡片后直視著他。這一刻，她多么感謝她的眼鏡。她想說聲對不起……話還沒出口，卻聽到他小聲地說出了她想說的那三個字。說完，他拿起托盤向門口走去。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出了食堂。

她看著看著，還好，周圍還是一片隱約的茶色。

那個男人終于跪在她面前，不過不是請求她的原諒，而是反復告訴她不要把他們的事張揚出去。說自己還是個副的，組織部門馬上要找他談話了，這個節骨眼上，更要低調處理問題，特別是出了這種事。

那天，父親也打來電話。開始，她的心還提著，后來她聽出語重心長的背后，讓她和兒子多理解些，還說男人嗎，仕途上就關鍵幾步，要支持他，要懂事……

她覺得自己已經夠懂事的了，咸的淡的苦的澀的，都一口吞了。

快要過春節的時候，他再次小聲地央求道，好幾年沒回去了，一家三口怎么也要回趟老家。她明白了，是讓她繼續配合表演。

先付演出費吧。

他給了她一沓錢。

二十四小時，沒有不下場的時候。

她要強調的，同時也表現出自己一定會“愛崗敬業”。于是他又拿出一部分。她抓過來丟到自己的手包里。他有些討好地回頭，說，我們也到你家，看看二老……

她沒容他把話說完，迸豆似的堵住他的話頭：你歇了吧……我們家不看你這種拙劣的表演。

日子一天天過著。她竟然發現，自己適應了表演。比如有些禮尚往來的事，她依然以他妻子的身份出席；比如在有些場合，她依然風光地享受著局長夫人的待遇……

那天她去商場，聽到幾個女人在聊天，說到了婚姻，說到了家，她放慢了腳步。

現在單身的女人多了去了，你就看看咱這，一抓一把，哪個嫁了？

別輕易跨出這道門檻，跟誰都是過，何況還是孩子親爹。

誰不想找個有房的，又要對你好，還要對孩子好，可這世上，哪能那么容易找到那樣的人啊……后揉到一起的面，怎么也不如原來的……將就吧……

她聽到這里，覺得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混到了“二手車”的列隊里。前途暗淡，身心疲憊……就算是重新上漆打蠟，而真正下決心要把二手車開回家的卻寥寥無幾。還有，定時炸彈、精神病，還常常是單身女人的另一個指代。仿佛一不小心就能炸著誰似的，躲避、窺視，背后里品頭論足。就連那些眼神都不一樣，充滿了審視，猜疑，小心，甚至不屑。她想到了他，就算有一天，他知道了她的情況，他們順理成章地走到那一天，那他們是不是也要講條件？關于房子關于車子，算計家里的每一筆開銷，甚至AA制……像市場上的賣方和買方……想到這里，她不敢再想了，更不敢面對眼前的現實了。她不想丟掉她這些年來已經養成的習慣，笑臉，恭維……

那天，她又一下子買了幾個變色眼鏡，顏色更暗……

失眠，失眠不可阻擋地來了。白天她的頭漲得斗大，辦公室的一切常常會在突然之間轉動起來，電腦屏幕上的字變成了螞蟻，四處在爬，像和她躲貓貓。很快，眼袋、黑眼圈在她的臉部駐扎了。她怕照鏡子，那里分明是個慵懶倦怠、有氣無力的另一個人。她更不敢摘下眼鏡了，心安理得地在鏡子后面，繼續風景獨好。

怎么是他，真的是他，氣息，感覺，都沒錯。只是他為什么要背對著她。她撲了上去，有些……急不可待了。她撫摸著他的前胸，小腹，還有那個地方。她感覺到了他的堅挺，他的喘息，她希望他轉過來身抱緊自己，壓倒自己……然后撕咬著，糾纏著……怎么他突然把她推了出去，那樣……那樣無情。不行，她要抱緊他……

不能，你不能——

她的聲音把自己驚醒了，一身冷汗，兩腿間的被子如一條擰勁的麻花……她咽了口唾沫。

不要臉。

她罵了自己。她無力地看著天棚，身體的每個細胞都那樣活躍，仿佛還張著口，渴得要命的樣子。她端起床頭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下體的火并沒消下去，還在燒著，她拿起那杯水，嘩地澆在自己身上。

第二天，她和他在餐桌上相遇，她想起昨天的夢，臉上一陣陣發熱。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沒立刻接。眼神里有些惶惶的。她一下子猜到了什么。

我包了餃子，晚上到我這里來……一個女人溫柔的聲音，她聽得十分清楚。

啊，好……

她的筷子一下子滑到地下，他彎腰給她撿了起來。她笑笑說，謝謝。

這時，她的手機唱了起來：紅豆紅啊，紅豆紅……

啊，晚飯不回來吃了？別太累了啊，那我和兒子就不等你了……她瞟著四周，繼續像在舞臺上念臺詞，并且還帶著嬌嗔：啊，行了，都老夫老妻了……我掛了啊。

其實那是一個快遞的電話，讓她到門口取件的。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