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 妻
麥子剛收罷,土改工作隊就住進了西河。
訪貧問苦,扎根串聯,發動群眾,楊隊長腰里挎著盒子炮,一甩一甩地在西河小街上走,沒日沒夜地忙活。
工作隊瞄準的土改根子是劉棒槌。楊隊長的巴掌心拍著劉棒槌的肩膀頭,說:“好生干,咱窮棒子翻身出頭的日子來了!斗地主,分浮財,你要樣樣撲在前頭,叫敵人嘗嘗咱大棒槌的厲害。”
劉棒槌說:“你放心,我心里有數,我還能不為工作隊長臉?”
楊隊長說得熱乎,劉棒槌答得也熱乎。
西河的娃子滿世界瘋跑,把一支新兒歌,滿世界張揚:“嗆——,嗆——,嗆嗆嘁,老財屋里有東西……”
西河的老財劉四爺,那屋里真格真的有東西。劉棒槌最眼氣的,不是青磚房,也不是黃土地;不是大灰騾子棗紅馬,也不是膠皮轱轆大車;更不是家具古玩,字畫書籍。四爺的小老婆核桃,那才是最好最好的東西。
劉棒槌老早就對核桃看在眼里,亢在心里。往年一到麥季,劉棒槌就要到四爺府上幫工。一天三頓飯,都是核桃把蒸好的饃熬好的湯,端到人眼面前。核桃愛穿一身魚白府綢褲褂,一對奶鼓喧喧的,像發面饃,一走一格閃;半截胳膊腿露在外邊,藕節一般,硬是個白。瞅得棒槌心里火焦火燎的,比大日頭烤得還慌。只顧埋頭抱住饃,狼一樣狗一樣又咬又啃。便惹得眾伙計拿他開心:“球吃相,餓死鬼托生的!”
當然看看也只是落個看看,想想也只是落個想想。棒槌知道自己是啥身份人家又是啥身份,核桃生就是供四爺那老狗日的快活的。自己屋里倒也有個女人,女人跟女人不一樣,就好比四爺姓劉他也姓劉,姓劉的跟姓劉的不一樣。自家屋里那貨,渾身黑肉,像黑老鴰,像黑母豬,加上又憨又傻,橫看豎看,越看越不是個正經玩意,越看心里越犯齷齪,連嬎的娃也黑,干脆就叫個泥鰍,真是啥雞抱啥蛋。
做夢也想不到還有翻身出頭的日子。楊隊長咋說來著?千年的鐵樹開了花,窮苦的人們要當家。
劉棒槌找到楊隊長,說:“想跟你打個商量哩——等到了你說的分浮財的時辰,咱旁的東西不要,你只把核桃分給我就行了。我可是頭一個號上她的,到時候不要分給二家旁人。”
楊隊長開懷大笑,笑得房梁一抖一抖的,“好哩你個棒槌,看你不出來,你也會逗笑話哩。”
劉棒槌急得青筋直冒:“正兒八經的事,誰跟你逗笑話了。誰逗笑話誰是鱉養的,誰逗笑話誰是驢日的。”
楊隊長這才知道劉棒槌說的是實話,立馬黑下臉,鐵板釘釘地說:“房要分,地要分,里里外外的東西都要分,就是人不能分。”
一句話把劉棒槌蒙得云山霧罩,尋思來尋思去,越尋思越解不開心里的疙瘩:咦,怪氣了。不是你叫我好生干的嗎?不是你要我樣樣事情撲在頭里的嗎?我說一樣是姓劉,姓劉的跟姓劉的不一樣,不是你說的就是抬舉我這句話,就憑我這句話,也要栽培我當“根子”的嗎?咋老財屋里屋外任啥東西都能分,偏偏小老婆不讓分?還說翻身哩,還說出頭哩,還說鐵樹開花哩,我看是日弄人哩。
想著想著,劉棒槌一拍腦瓜,心里忽一下就透亮了——對了,一準是楊隊長也相中核桃那貨了,早劃算好了給自己留著受用呢。難怪難怪。媽的,鼓喧喧的奶,白生生的肉,嫩的那勁一指頭能掐出水來,哪個男人不待見。奶奶的,我咋瞎了眼了,到老虎嘴里奪食哩。
劉棒槌再不敢提要核桃的茬了。
打土豪,分田地,鬧翻身,西河一帶開始砸人。
四爺和核桃給關到小學校的兩間教室里,中間只隔一道墻。派個民兵,端根長槍把住。只等天一亮去斗爭,斗爭畢了就用石頭砸了。
棒槌這才知道失算了,后悔沒再去找楊隊長打商量。夜里躺在炕上,頭一回睡不著瞌睡。屋里黑咕隆咚的,婆娘也黑咕隆咚的。望著望著,黑肉就變成了白肉,柔柔地在眼面前晃。
劉棒槌一咕嚕翻身下地,趿上鞋,把婆娘拽起來,噔哧噔哧朝小學校走。
劉棒槌先從窗戶眼朝里探探,黑麻糊涂的,任啥瞅不見。好一陣,才看清白晃晃的一團肉,縮在屋角角里。當下心里定然,就跟看守的民兵央告:“好大哥哩,你行個方便吧,我想拿自個的黑婆娘,換老財個白的哩。”
民兵張嘴就罵:“呸!你娃子倒怪會揀便宜。你有那個賊心,我還沒有那個賊膽哩。”
劉棒槌好說歹說,大哥長大哥短地乞求。民兵纏得發毛,吼一聲:“你跟我磨牙有球用?你就是喊我爺也不中。誰當家誰主事你找誰去!”
還是得牽了婆娘去見楊隊長。
楊隊長忙工作,幾天幾夜沒睡過囫圇覺,熬得眼睛發紅,喉嚨上火。聽了劉棒槌一番請求,氣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劉棒槌見楊隊長雖沒相中核桃,話還是不好說,牛性子一犯就只認死理:一樣的是女人,一樣的是睡覺養娃,情愿砸了也不讓換換是啥經文。我跟著你人前人后王朝馬漢地干,圖個啥哩,你說!你說!說著說著就把黑肉惡滋滋朝楊隊長懷里塞。
楊隊長呼啦一下掏出盒子炮,啪地往桌面上一拍,火冒三丈地喝道:“你要是再胡攪蠻纏,老子一槍崩了你!”
劉棒槌支不住一嚇,知道那玩意不是吃素的,真把姓楊的惹毛了,二拇指頭動彈一下,咱小命就算搭進去了。拔腳就往外跑。黑的也不顧了,還白的哩。
斗爭會開得火爆,四鄉八村都趕到西河看熱鬧。
四爺跟核桃五花大綁,雙雙押到西河灘。男女老少里三層外三層圍成一個圓圈。圓圈騷動著亢奮著,亂糟糟地吆喝:“松綁!松綁!讓狗日的扭秧歌!”
于是二人都解了繩索。
也不知是誰扔的第一塊石頭,一時間大石頭小石頭呼哧呼哧,像下冷子一樣朝中間砸。四爺腦瓜四面開花,嗵哧一聲栽到地下,胳膊腿扭成了麻花,身子抽成了疙瘩,不大一會就咽氣了。核桃身上挨的石頭小點,大概是想躲,躲又躲不開,果然東一扭西一扭,活像正月里扭秧歌唱大戲,煞是好看,把一圓圈男女撩撥得神神道道的,大呼小叫地笑個沒完。
核桃扭著扭著就不動彈了。
男人們破口大罵:
“哪個雜種出手恁重,硬不讓人多快活一會。”
“該把她鱉子也拉出來砸了才對!”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回嘴:
“噫——心疼得慌哩!眼氣那貨長得排場哩!”
“舍不得哩!想抱回去當花媳婦哩!”
“亢死他個鱉子!”
“誰讓她叫個核桃的,天生挨砸的命!”
望望沒戲看了,圓圈才悻悻地散去。只剩下棒槌還不肯走,泥鰍像條尾巴廝跟著爹。棒槌守著核桃被砸爛的白生生嫩生生的肉,可惜得來不及。又一跺腳,奶奶的,反正我換不成,也沒便宜了別人。便又抓起一塊大卵石,朝那對鼓喧喧的奶狠狠地一砸。這當口泥鰍尿憋急了,頑童捏著小雞雞,竟往四爺仰天大張的嘴里泚了一泡熱尿。
第二天上級就下了命令:殺人一定要報縣里批。還有傳言說楊隊長為這事挨了批評受了處分,西河一帶的砸人風立即就剎住了。
劉棒槌差點沒慪死:要是命令早下來一天,核桃不砸,說不定還有個指望頭。又一想,為啥命令遲不下早不下,剛好砸罷了下來呢?這不是命是啥。胳膊還能扭過大腿了,人還能抗過命了。命里有的該當有,命里沒的莫強求。劉棒槌心里坦然了,從此安安分分地守著黑肉和泥鰍過日子。
日子過得倒也消停。
童 便
劉府是西河大戶。說大戶是說家道殷實,人丁卻不發旺。幾代一脈單傳,到添下四爺,老爹已是往四十奔的歲數了,自然稀奇得如寶貝疙瘩。喝滿月酒那天,正趕上麥子剛收罷,劉府張燈結彩,扯旗放炮,熱鬧得一派過年氣象。一算命卜卦的云游四方,這天剛好打西河小街上過,老爹便請進來為兒子算命。先生只望了黃口小兒一眼,便問主家:“是想討個吉利,皆大歡喜呢,還是讓我如實道來?”老爹說:“你只管如實道來,吉兇禍福但講無妨。”先生這才輕捻髭須,緩緩說道:“這娃子倒是生得一臉福相,不知長大了打算讓他做何事情?”老爹回答:“自然是讓他讀圣賢文章,求取功名。若能謀得一官半職,光耀門庭,也算祖宗積下陰德了。”先生卻冷言冷語:“這孩子只合習武,不能學文。”老爹臉面便有些灰灰的。先生又說:“三十六歲上是個坎子,有一場血光之災。躲得過就好,躲不過呢,只怕性命難保,還談何功名。”老爹心里一沉,急煎煎追問:“有解法沒有?有解法沒有?望先生明示!”先生雙目微合,兀自沉吟不語。這當兒小兒忽然撒起尿來,老爹急忙把著。只見清亮亮一線,咝咝地灑下,讓日頭一照,竟虹一般閃爍七彩。先生眼縫中掠過一絲毫光,捋一把須,扭身出了劉府,連賞錢也未討就要打發了。等老爹攆出來,早已不見了蹤影。
四爺長到周歲,男人剪辮,女人放足,又廢了科舉,開辦新學。老爹遂定下心來要讓兒子習武練功。四爺天資不薄,悟性也好,等到父母過世他撐起劉家門戶,已是南北套路內外諸功都有涉獵,猶擅鐵布衫功,堪稱登堂入室了。由習武練功又進而學中醫中藥,治跌打損傷的手段遠近聞名。他喜歡搜求古方、單方、驗方,再斟酌加減,融會貫通,常有任意放誕之舉,直令方家咋舌。
二十六歲時,四爺迷上了“百味還陽湯”。此方劑為醫圣華佗所創,久已失傳。據《三國志》記載,當年華佗系獄,為曹操所殺,死前曾有書稿一卷交付獄吏,說:“此可以活人。”可惜合當后人不幸,這獄吏是個膽小怕事之徒,竟不敢收受,華佗也不勉強,要把火化為灰燼了事——這“百味還陽湯”想來也在其中。四爺每讀至此,總不免廢書而起,拍案頓足,撫膺扼腕,好一陣悵恨。遂潛蹤躡跡,殫精竭慮,務求神方再世。可嘆耗盡心力,十年磨一劍,到頭來終一無所得。
一日,正在書房窮思冥想,懨懨欲睡,忽見祥云舒卷,落花如雨。醫圣駕鶴飄然西來,朗聲說道:“念你心誠如此,今以‘百味還陽湯’示你,好好記下了,一可救你性命,二可療民病苦,三可造福桑梓。”遂川芎杜仲沒藥乳香紅花赤芍羌活獨活鱉甲牡蠣一一道來。四爺大喜,忽一覺醒來,手猶握筆,而案頭翰墨淋漓,“百味還陽湯”已豁然眼前了。
四爺并沒有來得及配制神方,因為那時節楊隊長腰里挎著盒子炮,正一甩一甩地在西河小街上走動,百里聞名的西河老財劉四爺,已經不敢輕易在人面前露臉了。他當然也不會輕易將秘方示人,就生了個花招,今日悄悄求這個沾親的去抓幾味藥,明日又暗暗托那個帶故的再去抓幾味來,十幾天下地,方才把諸藥配齊。連夜加工炮制,剛剛配成藥面面,猛聽得外面人聲雜沓,呼啦啦闖進幾個端槍的漢子,也不言語,上來就把四爺五花大綁抓了出去。
開罷斗爭會,四爺跟核桃雙雙被押到西河灘。男女老少里三層外三層圍成一個圓圈。四爺知道黃泉路近了,扭頭再看一眼核桃,女人仍是低眉順眼的,和平日并無兩樣;抬頭再望一眼天,日頭白亮亮的,和平日也沒有什么兩樣;就連西河的水也還是像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流淌。只有西河的人,今天格外的亢奮格外的騷動。
猛然記起今天是他三十六歲生日。
在劫難逃。
圓圈亂糟糟地吆喝:“松綁!松綁!讓狗日的扭秧歌!”
上來幾個民兵,給二人都解了繩索。
一絲毫光在四爺眼縫里閃了一下,誰也沒有覺察。
接下來他聽見一陣呼哧呼哧的聲音,那是天地旋轉西河倒流生出的異樣響動。女人和太陽一起飛速地退走了。
冥冥中也不知過了幾世幾劫,一絲游魂,正圍繞著僵尸不去,忽見一算命先生飄然而至,捻須吟哦。身后跟一頑童,竟掏出小雞雞,對著死人撒出一泡尿來,清亮亮一線,咝咝地灑下,讓日頭一照,虹一般閃爍七彩。不偏不倚,正澆在仰天大張血肉模糊的大嘴里。
第二天幾個人到西河灘收尸,發現石頭堆里只有一具女尸,男尸竟無影無蹤了。便都覺得蹊蹺,害怕要遭什么報應,一時謠言四起,人心惶惶,過了好些時日才平息下來。
二十年后,北京城里有人提出“文攻武衛”,率先響應的就是西河人。血脈里沉淀的騷動和亢奮像火一樣被點燃了。這一回自然是砸得長久砸得邪乎砸得快活砸得過癮,大大彌補了當年留下的遺憾。直砸得紅衛兵小報大喊大叫:“西河山下人頭滾滾,西河兩岸血流成河。”便有赤腳醫生記起四爺治紅傷的高招,又想起“百味還陽湯”的說法來,居然鬼使神差,破了老財心機。把當年替四爺抓過藥的人一一找到,讓細心回憶,聚零為整,于是川芎杜仲沒藥乳香紅花赤芍羌活獨活鱉甲牡蠣等等,竟赫然列出百味,小報遂又大喊大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又一偉大勝利”云云。
彈指又是二十年光陰。
忽一日,一臺灣富商要來西河投資建廠。此臺商本是西河人氏,此舉一是想在有生之年,為家鄉做些善事,二來也是了葉落歸根之念。這天,幾輛豪華轎車一字兒從西河小街上馳過,停在鄉政府招待所前。西河人從不曾見過這等場面,不知道上頭來了什么大人物,立時便又里三層外三層圍出了一個圓圈。當一位老先生在退居二線的楊副專員陪同下和鄉親們寒暄時,上點歲數的都愣怔起來——原來這就是那臺商,原來這臺商不是別人就是劉四爺,不是他是誰!老臺商斯斯文文地將巴拿馬草帽摘下,左右頻頻頷首致意。眾人看那顆頭顱,活像時下城里人畫的畫,疙里疙瘩,怪里怪氣,猙獰無比,小娃子竟被嚇得呲牙咧嘴的。
于是眾人唏噓不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四爺在老宅住定,遍訪西河四十上下的漢子,問當年砸人時可曾往自己嘴里尿過尿。被問的人個個指天發誓:誰要是做過那種缺德事,叫他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不久資金到位,藥廠上馬。擬生產各種膏丹丸散,內有一拳頭產品“百味還陽湯”。穿皮鞋的赤腳醫生看見處方,不動聲色地從懷中掏出一紙,兩相對照,竟毫厘不爽,遂不無幾分得意地說:“當年雖說吹成‘偉大勝利’,其實效果倒也平常。”四爺輕捻髭須,微微一笑:“說效果平常,那是自然,因為你尚缺一味藥引,所以只能叫‘散’,不能叫‘湯’,有了這味藥引,便如虎添翼,頓生奇效了。當然,若說起死回生,還得倚仗內功配合。武術氣功中醫,原本三位一體,是我們民族瑰寶,個中奧妙,哪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赤腳醫生方知自家淺薄,忙請教是何藥引。四爺說出兩個字來,把赤腳醫生嚇了一跳——童便。四爺解釋,《本草》早有記載:“尿,味咸,性寒,無毒,主治寒熱頭痛,濕氣久嗽,上氣失聲及積癥腹滿等癥。”常飲有助于強身健脾,延年益壽。臺灣高雄有一飲尿聯誼中心,不瞞你說,發起人正是在下。
原來四爺尋訪當年尿尿的兒童,只是為了答謝救命之恩。
消息傳開,被四爺詢問過的漢子一個個都追悔不迭,又紛紛找上門來,說當年那一泡尿其實是他尿的,因為怕四爺記恨,不敢實說云云,都是一個腔調。四爺均一笑置之,不見有報恩的舉動。
倒是藥廠辦得紅紅火火,不出幾年,西河人便早早奔了小康;又幾年下來,西河成了遠近聞名的首富之鄉,隔三岔五地還要在電視上露露臉了。只是計劃生育在西河遇到了嚴重阻礙,西河人都說,還是兒子好啊,連兒娃子尿的尿都比女娃子金貴呢。這當然都是后話了,不提也罷。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