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1979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的同學熊大頭突然叫我去他家玩,這讓我覺得很蹊蹺。
因為熊大頭是個很賴皮的家伙,自從他打彈子輸了不給“錢”,偷看女生上廁所之類的丑聞傳出后,我們大院的孩子就沒一個帶他玩了。
我總是看見熊大頭一個人靠在倉庫的墻腳,一會兒在地上掏著什么,一會兒又抬起頭遠遠地看著我們在曬場上打彈子。他的大頭上長著幾個包包,鼻子底下總有兩道黑黑的印子,有時泛著亮光。
其實熊大頭的姐姐熊倩倩,是我們大院有名的美女。我常常為他們是一家人感到不解,一個肥頭大耳,五短身材,并且總是拖著鼻涕,衣衫襤褸,一個卻是那么窈窕動人,光鮮亮麗。
在我的印象中,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美女,標準打扮是,上身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隱約透出點胸衣輪廓,下身一條米黃色的緊身筒褲,略帶喇叭口。
現在想起來,我的這種印象正是來源于熊大頭的姐姐熊倩倩。
那天我們剛剛結束打彈子的游戲,正準備回家吃晚飯。熊大頭突然從墻腳踅到我跟前,摸出兩個破爛不堪的彈子,對我說:
今天晚上你要是到我家玩,就把這個給你。
吃過晚飯,磨蹭了一會,我悄悄地走進熊大頭家的院子。
我還是第一次來他家,一則熊大頭的爸爸熊光頭是個很兇狠的家伙,經常在院子里把熊大頭打得鬼哭狼嚎,聲音傳得很遠,搞得人心惶惶;二則熊倩倩雖然是美女,卻總是一副高傲的樣子,走在路上,眼光逼人,好像誰看她一眼就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所以對這家人,我從來都是只遠觀,不近視。
熊大頭悄悄地開了門,低聲對我說:我爸媽不在家。
我問:你姐呢。他往里屋一指,我一看,里屋的門關著,就隨熊大頭來到他的房間。
熊大頭家里其實很干凈,并且彌漫著一種似乎是香皂,又似乎是雪花膏的香氣,我懷疑來自于熊倩倩。
剛剛坐定,我就問熊大頭,來他家有什么玩的。熊大頭詭秘地一笑,帶著我走出家門,摸到院子后面的一扇窗戶底下。
這是一扇蒙著碎花窗簾的窗戶。我抬起頭來,從窗簾邊上的縫隙往里一看,突然覺得心跳加速,腦袋發暈。
熊大頭的姐姐熊倩倩正坐在窗前,她似乎只穿了件貼身的背心,臉紅撲撲的,眼神透著迷離,有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趕緊把頭一低,不敢出聲。
正緊張間,一陣輕柔的音樂聲從窗子里飄出,緊接著一個軟軟的女聲幽幽地唱道:
好花不常開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淚灑相思帶……
那女聲是那樣的綿軟,細膩,如一股涼涼的水,細細地注到心里。
我一下子松了下來,坐在地上。那聲音還在耳邊摩挲:
人生能得幾回醉
不歡更何待
來來來,再喝一杯,干了吧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鄧麗君的歌曲,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認為鄧麗君的樣子,就是那晚似笑非笑的熊倩倩。
貳
1980年夏天,我爸的外甥,也就是我的表哥李衛紅突然出現在我家。
其實我爸對這個外甥一點也不喜歡,那時他長得滿臉粉刺,喉結凸起,留著參差不齊的小胡子和長頭發,還穿一件花格子的襯衫,敞著三四個扣,好像是被胸肌撐開的,一副活脫脫的青皮相。
我爸不喜歡是不喜歡,但總歸不能趕他走,他騙我爸,說是來找工作,其實我知道,他是在老家闖了禍。
闖了什么禍呢?他后來向我炫耀:一是鎮上的電影院,正在熱映印度電影《奴里》,他候電影散場,半夜撬開大門,偷走了票款若干;二是,他伙同幾個青皮,將一個修建皖贛鐵路的四川人毆成重傷,“鐵路佬”們上門尋仇,他趕緊跑路避風頭。
他騙我爸的時候,甚至還抽空回頭對我詭秘地一笑。
我爸把他安置在城外山上的一家模具廠里當學徒,一個月之后,我跑到山上找他玩,看見他正光著膀子,叼著香煙,指揮其他的人干這干那,儼然成了師傅。
我表哥把我帶到他的宿舍,關上房門,很神秘地打開一只木箱子,從里面拿出一臺收錄機來。
那是一臺日本三洋8080收錄機,我曾經在文化館參加活動時見過,后來我知道要400元,那是我全家半年的收入,還不一定能買到。
我表哥拿出一盤卡帶,塞進收錄機,按下按鈕,接著彈出一支香煙點上,猛吸一口等著。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透著很瀟灑的勁兒。
幾秒鐘之后,8080里傳出一段節奏鏗鏘的電子音樂,一個男聲唱道:
一個神秘女郎
站在我的身旁
我仔細將她打量
身穿緊身衣裳
烏黑頭發細長
溫柔端莊又漂亮……
那男子的聲音,就像我表哥的動作那樣瀟灑,每句的結尾部分還微微一翹,顯示出幾分輕佻。我表哥迅速進入節奏,跟著腰肢就扭動起來。
幾年之后,當我知道這個男歌手名叫劉文正,并第一次看見他的照片時,我感到很驚訝的是,照片上的劉文正,正是留著一頭長發,穿著件開著三四個扣子的花襯衫。
其實,劉文正也并非完全是個青皮,他的大部分歌曲,還是屬于校園歌,傳遞著淡淡的惆悵,和朦朧的情感。相比那些被青皮們傳誦的例如《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遲到》、《雨中即景》等等,我更喜歡下面的歌:
如果說,我愛你
那就是欺騙了你
如果說,我不愛你
那又是違背我心意
昨夜我想了一整夜
今宵又難把你忘記
總是不能忘啊不能忘記你……
一曲三嘆,百轉千回。我的大學同學,來自內蒙的老Q,最是喜歡較真。一次去飯堂打飯回來的途中,我逗他,對他唱起這首歌,每到一個轉折,他就張著嘴,停止了咀嚼,最后他不停地張嘴,差點被噎死。
還有:
風兒你在輕輕的吹
吹的那滿園的花兒醉
春天的花是顆小蓓蕾
夏季里艷紅的更嬌美
秋天他花瓣兒處處飛
冬季里心碎是為了誰……
這首歌適合在秋天落葉紛飛的時候,對著心儀的女孩輕輕地吟唱,在那個年代抵得上千軍萬馬,千言萬語。
1980的秋天,兩個穿著制服的公安,來到了山上的模具廠,帶走了我的表哥,結束了他短暫的青皮生涯。
公安來到我家,作為贓物,沒收了表哥借給我的那臺8080。在收繳之前,我悄悄地從收錄機上取出了那盤卡帶。
陽干,那個在草地上奔跑的人
【壹】
那年四月,我和鮑義來師,趙焰君,張東俊兄,羅節民兄組了一個隊,考察新安江源頭,從六股尖下來,宿在休寧。
吃晚飯時,當地陪同的同志說,我們縣有個退休的地理老師,六十年代寫過《徽州地理》教材,對新安江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你們是不是去找他談談。
晚上就去。老師家在縣城邊上的一個小胡同里,一位40多歲的中年人開了門,陪同的同志用休寧話叫他小五,一問原來是老師最小的兒子。小五嘻笑地指著圓臉又戴著圓眼鏡的趙焰說,你是梁天?然后又沖著胖胖的剃著板寸的羅節民問,你是臧天朔?——怪不得,我說我們家怎么突然蓬蓽生輝,原來是兩位大明星光臨寒舍。我們都笑了。
走過一個長長的過道,堆的全是書,還有字畫。小五解釋說,剛剛賣了原來的房子,把家搬到這個臨時的平房里,都還沒有收拾。走到最里面的房間,小五用休寧話喊了一聲,然后回頭說,家父一到冬春季節,身體就很弱,坐在房間里不能動,恕不能出來迎接貴賓了。接著拉開房門。
房間里堆的也全是書,正中有一張書桌,一個老人坐在桌子后面。
他看上去很瘦,衣服寬寬地包著他,陷在藤椅里。臉色有些蠟黃,眼睛含在眼眶里,只一點顫顫微弱的光,打量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幾年后當我回想起那一刻,不由得慶幸我們在晚飯時所作的決定。幾年中我拜訪過很多徽州的老人,但浮現在腦海的卻總是他坐在藤椅中的樣子,安靜而絕望的眼神,像是等待一個許久的信諾,那個信諾,會讓奄奄一息的他得到生命的延續。
但當時我只認為這是一次簡單的拜訪,一個縣城的地理老師,對我們能有多大意義呢?
小五大聲地,一個個地向他介紹著我們,他微微地點頭。等眾人都坐定,而且人手也捧著一杯茶,這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說:
——是來了解新安江的吧。
那是他的聲音,很輕,但咬字細致而清晰,如同京劇念白。
——新安江我了解得不多,我先從源頭說起吧。
——所謂源遠流長,江河以遠者為源。率水干流全長148.2公里,為新安江千百條支流之最,因此,率水為新安江正源……
眾人為之一振,房間里忽然安靜下來,我們豎起耳朵,聽他講述。
——率水又名南港,發源于率山主峰六股尖的東北坡……
——初始為多疊瀑布,注入龍井潭,向北流出約10公里至馮村,那一段稱馮源;至鶴城棣甸會梅溪源后,以下稱大源……
他張開雙手,瘦骨嶙峋的手指在胸前比劃,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腦海里印證著那幾天的考察,仿佛一張地圖漸漸展開在面前。只聽他接著說道:
——兩岸山勢陡峭,河谷狹窄幽深,河身在山間千回萬轉,流向多變,全河六大轉折,本段已占其半,主流反向,也就是180度逆轉共60處,上游占36處,充分顯示出山地曲流典型形象。急流險灘奇多,常見河床基巖裸露,凸巖灘地發育,多由卵石及砂子積成……
聽到這里,我忽然發現他原先蒼白的臉不知什么時候泛起一片潮紅,眼睛里竟然有了凌厲的光芒,說著說著,他甚至挺起腰,要從藤椅上站起來。
講話持續了三個多小時,已經到了深夜,要不是小五上去打斷他,我恐怕他會說到天亮。
這場談話,從新安江源頭說到錢塘江入海,泛及地理、地質、水文、村落、風貌、歷史、人文、方言、民俗,其間還夾以他早年數次乘舟下錢塘的經歷,以及信手拈來的奇聞掌故,被他用半文半白、溫雅好聽的休寧普通話,娓娓道來,猶如月下溪流,聽得我們如癡如醉。遺憾的是,我沒有準備設備將它錄下來。
記得中間我曾經打斷他,問他在源頭的考察經歷,他竟然回答說:我沒有去過源頭,四十多歲時已經成行,走到一半,被“運動”打斷;五十歲時想去,但身體已弱,爬不動山了;現在更是無法去了。說到這兒,我分明看見他眼里閃爍著一絲的淚光。
小五說,家父近年從未說這么長時間的話,太晚了,他要休息了。他忽然站起來,哆哆嗦嗦地走了幾步,我們攙住他,不讓他送。他就那樣站在屋子中間,看我們離開,眼睛里的光剎那間暗了下去。
小五送我們出來,路過一個房間時,我突然看見墻上掛著兩幅書法,是我喜愛的那種啟功體的行楷,清瘦秀麗。一幅題著“流水落花春去也”,“也”字最后的比劃拖曳下來,似有長長的意味,小五說,這是幾年前母親去世時父親寫的。
旁邊一幅,是一篇文章的一段,開頭就是一個“綠”字,“綠盈盈的率水河,綠茸茸的芳草地,綠油油的板栗林……”
這寫的是哪?我問。
這是家父80歲的時候寫的,陽干,我的老家。小五說。
【貳】
依稀我記得陽干這個名字,那是率水邊的一個小村,我并沒有去過,這次的考察也沒有到達。但是它令我想起幾年前的一件事情。
那一年春天,我們策劃了一個“中國畫里的鄉村”的節目。有三個攝制組,分別駕車由績溪、黟縣、休寧三個方向,向歙縣進發,最后在徽州府城會合,沿途發回節目,我等在后方指揮。
那天接到休寧組的電話,是前方編導蔣兆雨打來的,他告訴我雨下得很大。
——前方河對岸有個古村落,聽說不錯,要不要去看看?
——叫什么村子?
——好像叫陽干。但是我們看不到房子,煙雨濛濛的,只有一片樹林,有座浮橋可以過去,一個人也沒有……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陽干”這個名字,感覺很怪,不像是徽州村落那種特有的柔美的名字。后來我知道了這個名字的由來,“陽”乃率水之陽,“干”為兩水之間的高地。過去,陽干還有兩個名字,叫“洲陽”和“洲陽干”,那么,它就是一個江心洲了?
過了十幾分鐘,兆雨的電話又來了。
——我們現在過河了,這邊有好大一片草坪!
——這片草坪太棒了,怎么會有這樣的地方,我現在把鞋子脫了……
——還有,這草坪后面是一大片的栗樹,栗樹!我從來沒有見到這么多的栗樹……
——我們碰到一個放牛的人,他穿著蓑衣,朝我走來。雨下大了,喂,你聽見沒有……
我打開手機揚聲器,放在桌上,簌簌的雨聲,和青草地的氣息在整個辦公室彌漫開來。
率水從六股尖高深的峽谷中奔流出山,過溪口后,趟出一大片平原,河流在此彎了一個巨大的河灣。石田、洲陽、珰溪,就是分布在這段河灣上的三個村莊。
“左顧珰溪右玉田,中間即是洲陽干”,這是民國年間陽干小學校歌的頭兩句歌詞,正好描述了三個村落的地理位置。石田,古名玉田;珰溪,現在又叫小珰,因流經村莊的小溪,匯入率水,形似女子的耳飾“明月珰”,故名。洲陽,即是陽干了。
那一段耳形的河彎,曾經長久地停留在我的想象中。
聚居在陽干的宗族是金姓,金氏是徽州眾姓中的小姓。我查了查資料,上面有這么一句話:
“新安金氏,望出京兆,唐末避難投歙縣黃墩,再徙遷休寧白茆,宋初又自白茆遷石田,遷洲陽,再遷珰溪。”
休寧金氏占據了徽州金姓人口的一大半,而源頭即在這三個村落。休寧金氏,出過很多杰出人物,最著名的就是金聲。清初順治年間,清軍分三路圍攻徽州,明翰林院庶吉士金聲與江天一率義軍在績溪叢山關固守抗金,后被俘于南京飲刀就義。
然而金聲那樣的義士,卻并非出自率水江畔的陽干。陽干金氏,則善經商,明清兩代,活躍于蘇浙,多以典當為業。據說清代蘇州著名的觀前街,陽干金氏的店鋪就占了半條街,于是又有“金半街”的典故。我查了資料,卻無來處,估計是傳說了。不過,金氏在蘇州發達之后,遂移財富于陽干,修宗祠、筑水口,并在村外率水之濱圍植百畝板栗林,成當地之一奇觀。
1889年,也就是清光緒十五年,寓居蘇州的金家誕生了一個男孩,叫金傳裕,15年后的光緒三十年他考中了秀才,不想兩年后清廷廢除科舉,斷了他的入仕之路。1913年,金秀才回到家鄉,變賣了部分家產,在陽干興辦起一座學堂——私立振西初級小學,招收本村及鄰近各村的學童就讀,那是休西第一所現代意義的學校,金傳裕自任校長兼教員。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金傳裕遂改名鐸,字醒民。
1923年,金秀才的第三個兒子在陽干出生,取名金家騏。他,就是我們拜訪過的那位地理老師。
鐸乃木鈴,所以振告萬民也。金傳裕改名為金鐸,意在明志,不想,一個繁衍百年的教育世家由此在陽干發端。
【叁】
“綠盈盈的率水河,綠茸茸的芳草地,綠油油的板栗林……”,是休寧作家許定安先生的散文《綠色陽干》的開頭一段。在這一段文字中,作者連續用了七八個“綠”字,來表達他的感受。
起先我并不認識許定安,直到有一次我去拜訪他,看見剛做過化療的他,頭發有些脫落,仍然明明朗朗的樣子,我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寫。
幾年前,許先生查出患了癌癥,在南京動手術的日子里,我想,那透過板栗林灑在芳草地上的點點陽光,會在寂寞的下午,悄然映射入窗,落滿他的病榻。
那陽光,也同樣落在我的夢境里。
我給小五打了個電話。
攝制組是清晨到達的那個河灣。我們把車子停在陽干和小珰之間的一個高坡上,那里能夠拍到整個河灣的全景。
那是一個初秋的早晨,距離我們去拜訪地理老師金家騏已經過去了四個月。小五在電話里說,金先生的身體略好些,已經能夠走動了,我突然就有了個念想,能否請他來陽干,來到我們的鏡頭前。
率水的河面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四周安靜極了。我能看見對岸的草地和板栗林,還有更遠處的山,就是看不到村莊。
但我卻看到了炊煙。
太陽還沒出來,我們過河踏上了草地。攝影師趴在地上拍攝著草尖上的露珠,我撇下眾人,去那大片的草地。
草坪蔓延于整個河灣,那應該是率水多年沖積而成。青草很短,齊扎扎的,即使是隔著鞋子,腳心也立刻有癢癢的感覺。草的行列中偶爾會冒出一兩朵剛生出的乳白草菇,我蹲下身子,撲面而來的是青青的甜味。
一條小路引我往草坪的盡頭走去,眼前黑壓壓的,是望不到邊際的森林。我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卻不知不覺地走進去。
那些碩大的樹,展開陣勢迎接一個外鄉人的到來。那是我見過的最高大的栗樹,它們肆無忌憚地向空中伸展肢體,差不多每一棵都有百歲以上的樹齡,渾身纏滿了藤。
越往深處走,樹林越密,陰暗的光線中,它們包圍著我,樹身上的疤似乎是一只只眼睛,四下里鴉雀無聲,似乎有風從樹頂上掠過。前方只有那條鋪滿樹葉的小路,指向樹林的幽深處。我忽然覺得莫名的恐怖,腳下越走越快,已經無法停下,最后導致狂奔,直到我聽到了一個叫我的聲音。
樹林的盡頭現出一面池塘,小五攙著一位拄著拐杖的老者笑吟吟地站在水邊,他們的身后是一片白墻黛瓦的村舍。
陽干到了。
【肆】
率水由小珰往東,過陳霞、月潭,到商山,山塢里隱藏著一個村落叫黃村。1997年,這里的一幢民居——蔭馀堂,被整體搬遷到大洋彼岸的美國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館,一時間名聲大噪。
黃村分為上門村和下門村,兩村相隔半里地。我記得上門村的水系很獨特,不亞于黟縣宏村,村前有一口半月形的水塘,村中的四條水圳,匯流此塘,名曰“四水歸堂”。
我來過黃村,既不是因為蔭馀堂,也不是因為下門村的水系,而是為了黃村小學。
黃村小學坐落上下門兩村之間。學校建于1910年,現在仍保持原樣,并有孩童在此上學讀書。那是一個四合小院,白色的院墻,兩排平房為教室,中間開一個門堂,直直的走進去是孫中山先生的像,兩邊楹聯題著“知君所學隨所進,許我重游到皖南”,那是 1914年,教育家黃炎培先生親臨黃村小學視察時所題。中間一塊匾額,為時任教育部部長朱驊題辭“桃李爭輝”。
1938年,只有15歲的金家騏來到黃村小學任教,兩年后他擔任了教導主任。
金秀才的五個子女,四個都是高等師范的畢業生,唯有金家騏少年失學,不過,這個失學的少年,卻一步登上了講堂,這實在是令人有些驚訝。
在休寧,回鄉辦學的金秀才一家有著太多令人驚訝的傳奇。民國二年,金夫人,也就是家騏的母親,響應孫中山號召,自行剪掉發髻并放足,被婆婆持刀追殺,逃歸娘家,成為休寧縣第一個自行剪發的婦女,轟動一時。之后,她擺脫長親制約,走出家門,并在北伐前參加了國民黨,擔任過國民黨休寧縣委委員兼婦女部長。那真是個如秋瑾般犀利的女性。
不知是不是受了母親的影響,自小體弱多病的金家騏,在他24歲那年,只身來到上海,以畫漫畫為生計。抗戰后上海的《聯合日報》,連載過這個來自皖南的青年諷刺南京政府腐敗統治和四大家族的作品。
然而,他最終還是回到了家鄉,做起了美術老師和地理老師,并成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和中國地理學會會員。
【伍】
陽干是個將近兩百戶人家的村落,石板小徑、高大幽深的老屋,爬滿紫荊和薔薇的矮墻圍著一塊塊的菜圃。正值收割季節,忙碌的村民停下活來,打量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待看見小五和老者,立刻睜大了眼,然后笑著迎上來用我們聽不懂的休寧話,嘰里咕嚕一番。小五高亮的嗓門,在街巷里回響。
金家騏穿一件白襯衫,戴一頂太陽帽,看上去比我們上次見到時氣色要稍好寫,但還是弱,沒有太多說話,只是一直微笑著,走幾步,停下來看一會,若有所思,想必已經許久沒有來到這里了,30年?50年?
陽干村頭的小學,即是當年金秀才創辦的振西學堂的舊址,操場上曬著金黃的稻谷和玉米,孩子們正在上課。我們把金先生攙扶到學校走廊上的竹椅上坐下,我跟他說我們的拍攝計劃:白天是拍攝村落的全景和村民的生活,午后時分再去河邊的草地上,那時光線會很柔和。屆時,還有一個對他的采訪。
他同意了。
午后的陽光,透過高大的栗樹,撒在草地上,遠處,幾條水牛臥在樹蔭下趕蒼蠅,再遠處,清亮的率水靜靜地流淌,天邊停著大朵的云,這樣的景致與一百年前沒什么兩樣。小五和金先生坐在樹下的長凳上,鏡頭從背后搖過去,像是美國電影《雨人》的海報。
我們談了很多,從栗樹開始,到新安江。他告訴我,陽干的孩子,在成年時,都要到河灘上來栽栗樹,這里最年輕的樹,是小五那一代70年代時栽下的。不過,栗樹太多了,侵占了青草的領地,早先的草甸整片整片的,比現在要廣袤得多。
他告訴我,這塊草坪曾是他和哥哥姐姐的樂園,那時,父親受命又在溪口創辦休寧縣立西區高級小學,從此一家幾代人都走上了講臺,直到小五的孩子,也從師范學校畢業從教。這真是一段很好的緣分。
“樹是人栽的,這草卻是天然生長的。”他用手杖點了點腳下的草地。
“我小時候膽子小,不敢下河,只好光著腳在這草上跑。這草啊——”他仰起頭,閉上眼睛,似乎在享受——“踩在腳心里,真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我突然問他:“那……您可不可以把鞋脫了,再在草地上走一走?”
“現在嗎?”
“現在。”
我們挑了一塊較平坦的草地,把攝影機架好。前景是移動的樹干,落滿樹葉的小路構成蜿蜒的線條,光影斑駁,兩人在風景中走來,走進草地。
我正懷疑他忘了,他卻一手拄著木杖,一手彎下腰去脫鞋,彎不下去,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小五幫他脫了鞋襪,還卷起褲腳,他走了兩步,停下了,抬頭看著天。
我們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他踩著了什么,正要問時,他卻撥開小五扶他的手,一步,兩步,緊接著,他突然扔掉手中的木杖,張開雙臂,在草地上小跑起來,那姿態簡直像是一個醉漢。
“你們,快來啊!”
“快把鞋脫了!”
“哈哈!”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著這個85歲的老人。他在草地上兜著圈,大笑著,瘋狂著,舞蹈著,夕陽把他的影子投得很長很遠。
那一天,在我的記憶中過得很長,我們的拍攝任務終于結束了。第二天早上九點,我們來到那個縣城邊的胡同里,想跟金家騏告別。敲開門,出來的是小五。
小五輕聲地告訴我,家父昨天累了,現在還在酣睡。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