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這個人（外一篇）

在中國現代學術文化史、文學史，乃至政治史上，胡適無疑是明星中的明星，名人中的名人。

在這眾多的明星、名人中，家境貧寒、出身卑微者有之；早年在底層苦苦掙扎，飽嘗生活辛酸者有之；人生沉浮，在政治文化舞臺上大起大落者有之；備受爭議和誤解，被社會所排擠和不容者有之；遺世獨立，形影相吊的孤憤者有之；晚年凄涼者有之，婚姻愛情不幸者有之……與他（她）們相比，胡適的人生可以說是幸運的、順坦的、風光的、錦繡的。他雖然出生于皖南的窮鄉僻壤，但家境并不貧寒；雖然自小失父，但做官的父親留下的家產，卻可以支撐他的學業。更重要的是，胡適有一個繼承了徽州女人堅韌、寬容、犧牲精神的母親，在他失怙的歲月里，母親含辛茹苦，按照丈夫的遺囑去培養自己的兒子。少年離家的胡適雖然也有過尋找出路的困惑、彷徨、苦悶，甚至放浪，但是他很快地便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出洋留學，成為中國現代最早的留美博士之一。新文化運動中，他得風氣之先，首倡“文學革命”，一舉成名。出名早、年齡輕的他，從此在中國社會舞臺上一路順風，如魚得水。文學、文化、教育、思想領域，他的聲音都舉足輕重，有所建樹；不同的政治集團、黨派、學派、階層，他都能成為他們的朋友，他們也都敬重他，都以“我的朋友胡適之”自詡。胡適雖然娶了沒有多少文化的江冬秀，但性情和善大度賢惠的妻子卻使他感受到家庭的溫馨幸福，連張愛玲也不得不感嘆：“他們是舊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與此同時，胡適婚外的感情生活卻又豐富多彩。他先后與韋蓮司、曹誠英等那個時代的優秀女性的愛情，雖然短暫和無果而終，卻大大豐富了他的人生，而又沒有給他的聲譽和家庭帶來多少影響。晚年的胡適，雖然一度流落海外，但與張愛玲等人晚年凄涼的情景卻大為不同，不僅他在重返臺灣后備受殊榮，就是大陸在批判他的同時，官方暗地里還在同他聯絡，希望他能回來做事……于國，于家，于人，于己，人的一生能到這個份上，足矣！難怪在胡適的葬禮上，面對壯觀浩瀚、涌動不息的送葬人潮，悲慟中的江冬秀對她的長子胡祖望如是說：“祖望，做人做到你爸爸這樣，不容易喲！”聯想到胡適的父親胡傳去世后，胡母對幼小的胡適說：“我這一生中只知有此一個完全的人，你不能跌他的股。”回顧胡適的一生，可以說，他不僅沒有丟父親的臉，而且為胡家，為整個國家、民族和現代史增添了光輝。

胡適的人生是令人欽羨的，然而卻是不可復制的。試問，有誰能像他那樣集天時、地利、人和于一身呢？鐘靈毓秀的皖南山水和父親的基因孕育出來的胡適天資聰穎，而徽州源遠流長的儒家文化傳統和母親的嚴格教育又培養了他的刻苦好學。而到了后來，如果胡適沒有走出家鄉，來到文化中心上海，如果不是有庚子賠款，委派留學生，如果不是爆發新文化運動，不是有學術文化活躍、政治風云激蕩的中國現代社會，甚至如果沒有蔣介石對他的器重與容忍，胡適還會一步步成為后來的胡適嗎？歷史是無法假設的，個體的命運也是無法假設的，但社會、時代、歷史的確為胡適提供了機遇和舞臺。個人與特定的時代、社會、歷史的風水相遭，演繹了胡適的錦繡人生。

家庭、環境、社會、時代造就了胡適，但最終還是他造就了自己。胡適在晚年曾說過：“凡是有大成就的人，都是有絕頂聰明而肯作笨功夫的人。”這可以視為他的夫子自道。胡適出名早、名氣大，固然得之新文化運動的時代機緣，但首倡白話文是他而不是別人，正是他從小刻苦學習傳統文化典籍和后來勤勉鉆研西方實驗主義哲學兩者化合的結果。而之后胡適在中國學術文化界的貢獻，更是得之于他的“勤、謹、和、緩”的治學態度和小心求證的“笨功夫”，用胡適的話來說：“我從來沒有假期”，“我在上半世里把下半世的事情都做好了，就是把下半世的精力都透支了”。而最終成就胡適的，使他成為“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的，是他的自由主義者的秉性、人格和思想。

在中國現代史上，標榜自由主義和以自由主義者自詡的知識分子甚多，但胡適與他們不同，自由主義于他不僅僅是一種觀點、立場、思想，而是一種植根于自己稟賦的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美國心理學家弗洛姆說過，信念不僅僅是一種存在于頭腦中的政治觀點，而是植根于一個人性格之中。“信念是‘他是什么’的產物，而觀點往往是以‘他聽到的什么’為基礎。”（《說愛》）胡適的性格沉靜、溫和、寬厚、大度、謙讓，似乎天生就是一個自由主義者；而在他接受了西方自由主義思想的洗禮后，便自覺地將其奉為自己的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一種行為的習慣。這體現在他人生的各個方面：

在思想方面，他主張思想獨立，言論自由，包容寬容，推己及人。他堅持自己的思想，但又能從善如流，特別是對質疑他、反對他、罵他的人，同樣能夠做到包容，如魯迅等。新中國成立后大陸對胡適思想批判的文章計有三百萬字之多，這些文章，在大陸沒有一個人讀完過，可胡適全部都看了，并在有些地方做些富于諧趣的批注。在臺灣，罵胡適的人也不少，但他對此置之一笑：“人家罵我的話，我統統都記不起來了”，“我挨了40年的罵，從來不生氣，并且歡迎之至，因為這是代表了自由中國的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到了晚年，胡適說：“我年齡越大，越覺得容忍比自由還重要，其實容忍就是自由。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任何事我都能容忍，只有愚蠢，我不能容忍。”胡適之所以在政界、學界、文化界都享有崇高威望，如魚得水，他之所以有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的人，包括他的反對者都視他為朋友，實在與他的這種包容的君子之風和自由主義者的雅量關系密切。

在政治方面，胡適采取的態度是“不感興趣的興趣”，他認為“這種興趣是一個知識分子對社會應有的責任”。所以，他既不清高孤傲，以出世自詡，而是在國家和社會需要的時候勇于擔當，當北大校長，做美國大使，甚至參與競選總統。胡適不是為了當官，而是為了做事，所以雖然他自認書生本色，不是搞政治的料，主張無為而治，卻每次總是竭盡全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事關國家民族利益，從不含糊。1945年，胡適以中國代表團團員身份去美國舊金山參加“聯合國”成立大會，為抗議蘇聯堅持安全理事會里的永久會員國可以使用否決權的提案，胡適始終拒絕在《聯合國憲章》上簽字。抗戰時期胡適卸任美國大使的消息傳出后，美國《紐約時報》表示驚奇和遺憾，發表評論說：“重慶政府尋遍中國全境，可能再也找不到比胡適更適合的人物了。”但是綜觀胡適一生，他與政治始終保持若即若離關系，常常返身而退，回歸學術文化領域。他既不在失意時以放棄自己的思想向政治妥協，也不愿在得意時讓自己成為任何政治集團的工具。1949年后他流落海外，新生的中國政府派人去美國爭取他，勸他回國：“我們尊重胡先生的人格，我們反對的不過是胡適的思想。”胡適笑了起來：“沒有胡適的思想就沒有胡適！”而到了臺灣后，有人寫了反共的小說，要胡適表態，胡適拒絕復信，因為他擔心“往往有人會把我的信作為宣傳工具”。胡適與國共兩黨的要人都有交往，但又都與他們保持距離，即使是對他有知遇之恩，對他百般禮遇的蔣介石，胡適也敢于冒犯。而對于曾經當過他的學生、后來成為批判胡適運動的發起者和領導者的毛澤東，胡適仍然認為：“共產黨里白話文寫得最好的還是毛澤東！”

在治學方面，最能體現胡適自由主義精神的一是他的懷疑精神，他終生倡導讀書和研究都要“從不疑處求疑”，所謂“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胡適對白話文的倡導、新詩的寫作，對《紅樓夢》的研究，對《水經注》的注釋，見仁見智，但無不體現了他的這種懷疑精神。二是他的博而雜，性之所至，不拘一格，自成格局。用胡適晚年自己的話來說：“我已六十二歲了，還不知道我究竟學什么。都在東摸摸，西摸摸，也許我以后還要學學水利工程亦未可知，雖則我現在頭發都白了，還是無所專長，一無所成。可是我一生很快樂，因為我沒有依靠社會需要的標準去學時髦。我服從了自己的個性，根據個人的興趣所在去做，到現在雖然一無所成，但我生活得很快樂。”胡適在學術文化方面，當然不是“一無所成”，但可能他的這種隨心所欲的研究確實限制了他的學術的精深，然而，卻給他帶來了人生的快樂。在自由主義者看來，讀書研究是服從人生快樂原則的。

在婚姻家庭感情生活方面，胡適既受新潮影響，提倡“無后主義”，帶頭實行新式婚禮，又遵從孝道，與舊式女子結婚。他既珍惜婚姻家庭，與妻子江冬秀是恩愛夫妻，以“怕太太”為榮，并自創了著名的“三從四德”：太太出門要跟從，太太命令要服從，太太說錯要盲從；太太化妝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記得，太太打罵要忍得，太太花錢要舍得。但是，他的婚外的感情生活又是豐富多彩的，他與幾個女性的愛情都是真情投入，而不是逢場作戲，杯水主義。然而，他又不會讓自己陷得太深，在熾烈的戀情中始終保持理性，終而抽身回到事業和家庭中，也沒有給他的名望和聲譽帶來負面影響。

這樣看來，胡適似乎是一個人生的幸運者，雖然他不相信命運；上帝似乎格外青睞胡適，雖然他不信仰上帝；胡適似乎是一個完人，許多人也的確像對待完人那樣敬重他，追懷他，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認為。

然而，這只是胡適的一面，或者說是一般人看到的表面，胡適人生的另一面是：

其一，看起來風光、順坦的胡適并不像人們想象或認為得那樣快樂幸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還是聽聽胡適本人的心聲吧。就在胡適已聲名遠揚的20世紀20年代，他在給自己的美國女友韋蓮司的一封信中說，自己并不是一只羽翼華美的天堂鳥，而是一只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孤單翱翔的海鷗，舉目四顧，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單。胡適傷感而又無助地對韋蓮司說：

“你也許不能完全了解，生活和工作在一個沒有高手也沒有對手的社會里——一個全是侏儒的社會——是如何的危險！每一個人，包括你的敵人，都盲目地崇拜你。既沒有人指導你，也沒有人啟發你，勝敗必須一人承擔！……這時，你就只有自己來給自己一些勸慰、支持和鼓勵了……我渴望到海上去，在搖擺的船上，看鯨魚吐浪，欣賞無邊的海天！在大海上作一只翱翔的海鷗……”

胡適的這種“智慧的痛苦”，清醒后的寂寞，“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恐怕也只有胡適這樣的人才有，所以他不足與外人道，而只能與心愛的人傾訴，所以他的內心更加孤獨。李敖便看出這一點。他說：“別看他笑得那么好，我總覺得胡適之是一個寂寞的人。”而到了晚年，胡適對秘書胡頌平說：“過去四十九年來，不愉快的事情多，愉快的事情少。”更是他對自己人生的某種概括，個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二，胡適絕不像有些人描繪得那么完美。事實上，如他自己所言，罵他的人就一直不斷。近些年來，人們喜歡拿胡適和魯迅比較，以魯迅的短處來襯托胡適的長處。的確，與魯迅相比，胡適之可貴，如朱學勤所言，在于他沒有被那個時代所激怒，在激怒中一起毒化。“這個溫和的人竟然做到了某種倔強性格做不到的事情——始終以一種從容的態度批評著那個時代，不過火，不油滑，不表演，不世故。”這當然得之于上述胡適的自由主義的人生態度和行為方式。但是當人們正確地看到這一點時，卻忘記或掩蓋了胡適思想學問行為中那些致命的弱點和局限性。恰恰在這方面，唐德剛先生的批評倒是直言不諱，一針見血。在由他記錄、譯注的《胡適口述自傳》一書中，我們常常能看到這種批評。譬如：

“胡氏一生為言論自由而奮斗；可是胡適之在學術上實在沒有享受到他應有的‘自由’，這便是他在盛名之下，自我限制的結果。”

“正因為胡適的治學方法受了時代的局限，未能推陳出新，他的政治思想也就跳不出‘常識’和‘直覺’的范圍。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的‘治學方法’不能‘支持’（Support）他政治思想的發展。”

“適之先生是位什么都能‘出’的人，他就是不能‘出世’。‘入世之筆’寫不出‘出世之文’，所以他的‘方法’就不靈了。”

唐先生的這些批評意見，聽起來頗有些“老憤青”口氣，既有違胡適的寬容之道，似乎也強其所難。但是，你不得不承認，他對胡適的評價說到了要害和實質。（故學界認為，就學術價值和史料價值而言，《胡適口述自傳》中注釋部分的分量，恐怕還在傳文之上。1970年代，海外史學界盛贊該書：“先看德剛，后看適之。”）這要害和實質決定了胡適既不能成為“民族魂”的魯迅，也成不了王國維、陳寅恪、梁漱溟，而只能成為“我的朋友胡適之”。換言之，有缺點的魯迅畢竟是魯迅，再完美的胡適也只是胡適。這正是有著錦繡風光人生的胡適局限性，而這種局限性既與他的環境、出身、經歷有關，更與上述他的自由主義的稟賦思想相連。

既然如此，胡適為什么生前身后備受殊榮，被視為“完人”，被視為一個時代的文化符號呢？

原因恐怕還得要從胡適與時代的關系中去尋找。在中國現代各種主義、思潮、觀念、派別叢生且各執一端，黨同伐異、人心糾結的文化轉型時代，學術文化界需要一位具有號召力、凝聚力、權威性、超越性、包容性的人物作為領袖和旗幟，胡適恰恰具備了這些條件。胡適作為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的旗手，比其他學界人物更有號召力、凝聚力；他雖然沒有在專門學問上取得巨大成就，但他知識廣博，涉足學術文化眾多領域，在許多方面都擁有發言權；他立足學界，又為政府所器重，卻又與政治保持距離，既具有參與性，又具有一定超越性，是社會理想的意見領袖；他待人寬厚、包容，朋友眾多，不同的派別、觀點、意見，在他這里都能容納，具有同時代學術文化界其他人不具備的親和力。而這一切，顯然也與前述胡適的自由主義的秉性、思想、行為方式密切相關。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自由主義者的胡適以一個“完人”形象被奉為一個時代學術文化界領袖和旗幟，他在風光錦繡的同時，已經成為時代的一個文化符號，被大眾偶像化、明星化，甚至娛樂化了。正如唐德剛所言：

“須知胡適之先生生前在中國享盛名，歷四十年而不稍衰。因此他的一生，簡直就是玻璃缸里的一條金魚；它搖頭擺尾、浮沉上下、一言一笑……在在都被千萬只眼睛注視著。稍有一點關于‘胡適’的小故事，在報章雜志上不是‘頭條’，也是‘花邊’。全國上下——尤其是茶余飯后——對他都有極濃厚的興趣。”

而一旦如此，胡適也身不由己，半推半就，常常自覺和不自覺地扮演著“學界完人”、“文化明星”的角色，他的一些言論和行為當屬此列。當然，胡適自己對他處于這種令常人羨慕不已的花團錦簇般“被包圍”的生活狀態多不以為然。他在晚年就和秘書流露過這樣的心境：“每個人都愿意有一個時候過他的私生活，不愿意有人在他的身旁。”然而，胡適不僅生前不得安寧，身后仍然被不斷地偶像化、明星化、娛樂化。謂予不信，試看這些年來的“胡適熱”。

世上已無胡適之。胡適在中國現代學術文化上的貢獻已成定論，造就他的那個時代也已成為歷史的記憶。而跳出學術文化的范圍和歷史的功過，還原的是胡適這個人，一個獨特的、不可復制的，看似完美卻具有許多局限性的人，一個看似圓滿卻又留下許多遺憾的人生。誠如唐德剛所言，胡適一生分兩個階段：“適之先生”是開五百年文化新運動的一位大師、老祖；“胡適先生”則只是一個政治上和文化上的偶像。由此，胡適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關于人生的二律背反關系：性格與命運、努力與機遇、個人與社會、傳統與現代、自我與他人、入世與出世、執著與圓通、剛與柔、自由與容忍、政治與學術、思想與方法、言與行、圓滿與局限、浮華與寂寞、內心與外示、婚姻與愛情、必然性與偶然性……從此意義上講，胡適這個人，他的人生，他的自由主義比他的學術文化成就，更值得研究解讀，更能啟示后人。

讀書從六十歲開始

我從小酷愛讀書，曾被家人和鄰居譏為“書蟲”。少年和青年時代雖然是在貧困、饑荒與動亂中度過，經歷坎坷，命途多舛，但無論是在農村、工廠，還是軍營，一直與書為伴，以讀書為樂，致使自己沒有徹底沉淪。自1977年恢復高考考上大學，后來研究生畢業當了高校教師，幾十年的生活內容和存在方式主要也無非是讀書與寫作。總之，借用郁達夫的話來說“被天強派作了閑人以后”，這輩子我與書結下了不解之緣，難怪名字上也有個“書”字。幸耶？不幸耶？都已是命數。——既如此，在我已屆“耳順”之年時，為何出此“讀書從六十歲開始”之言？

蘇格拉底說：未經反思的人生是沒有價值的人生。近年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常常對自己的大半生進行回顧、反思，這其中就包括構成我人生重要部分的讀書。這一反思不打緊，我捫心自問，禁不住臉紅耳熱：你素以愛讀書、讀書多自詡，可是細細盤點，你又讀了多少有價值的書呢？那些讀過的有價值的書又有多少你讀進去了呢？我不得不承認：少年和青年時代固然愛好讀書，但多是在一種自然散漫狀態下，饑不擇食地感性化地去讀書，加之當時的讀書導向影響，自己缺少選擇，缺少鑒別，因此讀了許多沒有價值的、不值得讀的書，而對那些有價值的好書或是失之交臂，或是浮光掠影，囫圇吞棗，不求甚解，淺嘗輒止。中年以后，身在高校，雖然整天與書為伴，但又失卻了昔日那種自由天然的讀書狀態，而主要是圍繞專業去讀書，圍繞教學與研究去讀書，圍繞寫學術論文去讀書，到了后來，甚至圍繞報科研項目、圍繞評獎去讀書。雖然我一直試圖掙脫高校學術體制的束縛，力求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讀書著文，因此甚至被一些人視為“另類”；但學術體制的強大力量和自己長期形成的專業慣性，以及職業角色的規定，使自己終究無法做到超越職業、專業的功利性，按照自己的興趣和內心精神情感的需要去自由自在地讀書。與此同時，我發現在職業和專業之外，世界上有那么多我喜愛，對于我來說有意義、有價值的書或者我還未讀過，或者還值得我去重讀。而讀這些書卻需要一個擺脫了各種外界因素干擾的寧靜的環境，一種從容悠閑的生活方式和節奏，一種超脫功利、目的，“為求知而讀書”、“為生活而讀書”的心態，和一個可供作長遠、系統安排的充足讀書時間，我一直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在我看來，人到六十，正逢其時。一方面，六十歲后人生還有很長的一段時光；另一方面，六十歲后，人已經卸去了職業或專業的重負和責任，即使如我輩在高校還要擔任一定的教學和科研任務，但對諸如指向職稱、項目、評獎此類功利性研究已經可以疏遠，功成名就也罷，功不成名不就也罷，已都是塵埃落定，除了極少數偏執者，大都能淡然置之，心情寧靜。（用西班牙作家埃伊薩吉雷的話來說：“如果老年不隨之帶來生活的平靜，什么獎賞能夠安慰人的青春和在斗爭與不眠中消耗的生命？”）——充裕的時間，寧靜悠閑的心態，超越專業的功利性，自由的環境，這一切正是我要讀的書所必備的條件。當然，人到六十歲之后，或者說是退休之后，有各種各樣的生活安排和選擇，譬如種花、養鳥、釣魚、打牌、健身、旅游、帶孫子，包括讀書，這些原無高下雅俗之分，都只是人到老年后的一種打發時光的方式和精神寄托，因人而異，因環境條件而異。但對我輩所謂“讀書人”來說，似乎仍然只有讀書才是退休后的主要生活方式和精神寄托。然而，此時讀書，與以前已大有區別，是一種自由自在的讀書，一種不帶功利的讀書，一種悠閑從容的讀書，一種陶冶性情、寄托精神、追求意義的讀書，一種構成生活本身需要的讀書。這就是我所謂的“讀書從六十歲開始”的本意。

這樣，首先我準備以充裕的時間去從容地閱讀和重讀那些古今中外的經典，包括《易經》、《論語》、《史記》、《紅樓夢》、《魯迅全集》等中國文化經典和西方哲學、文學、歷史等名著。何謂“經典”？從閱讀的角度來看，經典作品就是“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瑞士作家赫爾曼·黑塞語）。 “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語）可是，說來慚愧，在進入了專業和職業化的閱讀以后，有些經典，只是做研究寫文章時為我所用，隨便翻翻，轉引其中一些片言只語，而很少認真地閱讀過原著，致使自己所做的學問始終根底不深，現在該是到了“補課”的時候了。有些經典，少年和青年時代雖然讀過，但由于上述自由散漫的讀書狀態加之閱歷不深，可以說并沒有真正讀進去，沒有真正開掘經典的豐厚的底蘊和領略其不朽的魅力，更很少從中獲得“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覺。而人到六十，重讀經典，正當時也。誠如清人張潮所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深淺，為所得之淺深耳。”

其次，我將有系統、有選擇地同時是廣泛地去閱讀古今中外那些關于世界，關于生命，關于人生，關于人性，關于自我，關于命運，關于精神信仰，關于善與惡，關于歷史與社會之類的熔思想與學術、理與情、文與質于一爐的優秀著作與作品。文史哲皆屬此類，許多優秀的自然科學著作和作品也在其中。而這種閱讀和重讀經典又幾乎是同步的，因為經典之所以是經典，就在于其具有深刻探討這些方面的內涵，就在于不斷給人以這些方面的啟示。這些書，有一些在自己的專業之內，更多地在專業之外。即使是在專業之內，以前也大多是從專業研究角度，從引經據典的“器”的角度來閱讀，而不是從信仰、信念、求知、人生本源的“道”的層面來閱讀；而那些專業以外的書，則大多被業內人視為“雜書”、“閑書”，偶有閱讀，也不敢多用心力。人到六十，則不僅有充裕的時間和自由的心態可以去讀這些“雜書”、“閑書”，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恰恰到了這個年齡，才發現自己遠遠沒有搞懂這些“大道”，而又不甘心在離開這個世界前仍然對這一切懵懵懂懂。所以，從生命、自我、人生本身中產生的求知欲比任何時候都強烈。愛爾蘭作家羅伯特·林德在《無知的樂趣》一文中說：蘇格拉底之所以以智慧聞名于世，并不是因為他無所不知，而是因為他在70歲時認識到他還什么都不知道。孔子在晚年時也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西方、東方圣哲尚且如此，何況我輩？也許我輩到臨終時也只得像沈從文所說：“對這個世界我無話可說。”但我相信：六十歲之后自由自在地多讀一些這些大多出自思想大師之手的“雜書”、“閑書”，不僅可以豐富自己的內心世界，而且可以在有生之年能夠在經常與這些大師們交流、對話的過程中，逐步加深對世界、人生和人的洞察、領悟與透徹。在我看來，那將是命運和智慧之神對老年人最珍貴的饋贈。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