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時候,我在一個小院里,待過四個年頭。
這個小院,是個鬧中取靜的所在。小院外是個大院,是一個大單位的權力中樞,每天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各色人等,往來不絕。而這一切與小院無關。小院掩映在大院根深葉茂的樹木之中,寄寓在大院葳蕤的綠草深處,是一個距熱鬧甚遠修身養性的去處。
我每天在這里按時上班,清水一杯,書卷若干,電腦一臺,開始一整天的工作。我的任務是神交過去的人和事。那些日子,我讀了前幾十年加起來也沒有那么多的書籍,寫了前幾十年加起來也沒有那么多的文字。
讀累了,寫累了,我就起身,在房間里走走。房間是三室一廳,原是住宅,現在成了我的安身立命之處。我把房間的功能做了調整,有書庫,有資料室,有寫作間,當然,也不能免俗地用幾個舊沙發和一個舊茶幾布置了一間會客室。我把這些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整整齊齊,干干凈凈,一塵不染,賞心悅目。在這里,我想構筑起自己充實的精神世界。
我出來巡視我的小院。小院不大,內容卻豐富。長有三棵樹,一棵是杏樹,每年春天都開滿粉紅的杏花,煞是鮮艷,只是往往遭遇伊犁河谷可惡的倒春寒,凍死不少,結果也就有限,不過這也盡夠我打牙祭了。杏子成熟的時候,我會“老夫聊發少年狂”,爬上樹去,大快朵頤。當然還會與小院以外大院以內的朋友分享。這棵老杏樹很有些歷史了,是曾經在小院里居住過的一位名叫萬忠的新四軍老戰士親手種植的。老人家早已過世了,他的兒子當然還在,這位叫萬京平的機關生活服務中心職工是我的朋友,父親生前沒有給他開半點后門,他卻對父親孝心不泯,不時地到這個小院來看看,瞧瞧。當然,每年也在清明后的日子,爬上這棵父親的杏樹,摘幾個橙黃的結晶。一棵是李樹,樹冠最小,占地不大,結果也不多。我最喜歡的是長在院門左側的那棵蘋果梨。春天時它并不起眼,開放的小白花也難以同五彩繽紛的杏花、李花爭艷;夏天它結出小小的蘋果梨,也是其貌不揚;它的美要到深秋季節才能真正展示出來。我來到小院的第一年的深秋,大約是10月底了,有一天我上班推開院門,一樹金黃頓時使我暈眩!那金燦燦的蘋果梨樹葉呀,昨天我怎么沒有看見呢?仿佛一夜之間輝煌如此。我趕忙找來相機,前拍后拍,左拍右拍,正拍側拍,上拍下拍,喜不盡,愛不夠,最后,把渺小的自己也融進這一份燦爛里。我在十月的北京專程去爬過香山,登上過香爐峰,觀賞過紅葉,的確是夠漂亮的,全國人民的審美水準當然不差,但是我想客觀公正地說,小院里的那樹蘋果梨葉的美麗指數無與倫比!香山紅葉漫山遍野,以規模取勝,我的蘋果梨葉單打獨斗,單項稱雄。這棵蘋果梨結出的果實果形不大,但口感很好,它把外形的美都讓給了葉子,獨自經營內在品質。
小院里還有兩架葡萄,都是老品種,“馬奶子”之類,口味純正。在“紅地球”等洋玩意新鮮了一陣子之后,我的新疆朋友還是把更多的愛還原給了和我們一起土生土長的吐魯番系列。“輕些走/‘玫瑰紫’剛剛吃醉酒/且留神/小心‘馬奶子’蹭身油。”詩人張志民的《秋到葡萄溝》是我們永遠的美味佳肴。這兩架葡萄種植在院門通往屋門的甬道兩側,甬道上方也搭著架子,一到夏秋時節,翠綠的葡萄藤葉便不斷向上伸展,開拓生存空間,爬滿了架子,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綠色走廊。我便搬出椅子,在生命的原色浸染下,愜意地閱讀,靈感頓生,急忙回屋,劈里啪啦和鍵盤親熱,于是思想又結出若干碩果,發散出葡萄的芬芳。真正的美都是大自然賜予我們的啊!每年成熟的葡萄我吃得不多,麻雀們對美的追求比我更甚,它們比我捷足先登。還有小松鼠,拖著長長的漂亮尾巴經常在院墻外的松樹上窺探我的動向,我懷疑這小家伙也參與了“分贓”,不然它何以好幾次看見我就跑,搖搖晃晃顯示出喝醉葡萄酒的模樣了呢?還有大院里的小朋友,都是些會翻墻的動物,小眼睛都是很銳利小鼻子都是很敏感小嘴巴都是很饞的,這些小精靈在一起合謀,美味的葡萄的結局是可以想象的到的。不過我很滿足,我覺得我收獲的比他們要多。
小院的世界豐富多彩。我給心愛的果樹澆水,施肥,請已退休的園林專家段世鵬來給它們剪枝,疏花疏果。入冬前,我把葡萄藤都放下來埋好,開春后再把它釋放出來,請機關生活服務中心的維吾爾族師傅庫爾班給它打藥以防蟲害。我還在小院的邊邊角角灑了許多地雷花等各種花卉的種子,讓它們開滿我的世界。我還喜歡做的一件事是清除雜草,省得這些家伙爭水爭肥,搶奪我的朋友們的生活空間。
我像清除小院里的雜草一樣清除著我心靈的雜草。我從來沒有像在小院里生活的這幾年一樣認真梳理過自己。是的,從前我似乎“風光”過,在一個重要的部門一個重要的崗位,天天“星星跟著月亮走”,誤以為自己也能發多大的光,在小院里的這幾年才省悟到自個并不是一個發光體,“頭重腳輕根底淺,嘴尖皮厚腹中空”。這世界,不屬于自己的遲早都會離去,最后剩下的,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
我的身體也許走不遠,但我的心靈卻可以擺脫羈絆,盡可能走得遠一些。小院大世界,我用“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的大自然的甘露,小院里的一草一木來滋補不大健康的軀體。我用古往今來的賢者的教誨滋養我的靈魂。從外到內,由表及里,我在“人”字的珠穆朗瑪峰前開始攀登,我知道,我永遠也不可能登頂,但要把我的旗幟,插上海拔盡可能高的登山營地。
經典影片《地道戰》里,高家莊的民兵隊長高傳寶學習了毛澤東同志的《論持久戰》,推開屋門,看到了“太陽出來照四方”。小院四年,我讀完了人生大學的本科,打開心靈之窗,也開始看見了太陽。
喝三酒
我現在時常回到曾經生活、學習和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團場,主要任務是喝酒,喝三種酒。
首先是壽酒。在連隊看著我長大的叔叔阿姨,曾經教過我小學、初中、高中的恩師,我團場同學的父母,如今差不多都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有的已經八十高齡。這些和我父母同輩的老軍墾如今趕上了好時候,過上了好日子,都有自己的離退休工資,幸幸福福安度著金色的晚年。他們的兒女都是孝子,都想在父母過七十大壽、八十大壽的時候讓老人樂呵樂呵,感受到親情、友情、鄉情的溫暖。這個時候,我們這些晚輩當然得趕回去赴情感大宴,讓老人的心靈得到一次徹底的滋潤。
其次是喜酒。我們這幫同學都已經五十郎當,成家早的同學兒女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長江后浪推前浪,軍墾事業后繼有人,這可是一樁天大的好事,我們這些當叔叔阿姨的當然得踴躍舉杯。喝老軍墾的壽酒時我們覺得自己還年輕,這會兒接過侄兒侄女們敬來的酒,我們才知道自己早已人到中年,正準備陸續加入到夕陽紅的行列。比起老軍墾,我們深感自己為連隊、團場奉獻得太少太少,羞對前輩,愧對后人。
最不愿喝又不得不喝的是喪酒。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生老病死,每個人遲早都會離開這個世界,可是當自己的父母、自己的親人、自己在連隊和團場從小就叫慣了叔叔阿姨的人去了,心里卻很不是個滋味。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聽著介紹逝者生平,那熟悉的一幕幕如在眼前。每參加一次老軍墾的葬禮,就等于是回顧一次連隊的歷史,團場的歷史,兵團的歷史,就受到一次兵團精神的教育,就使靈魂又升華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在一次又一次回團場喝酒的經歷中,我記下了許多難以忘懷的故事。
教過我初中語文的邵興元老師退休后要返回老家江蘇昆山定居,和他在連隊簡校共事多年的楊載瑤老師執意要為他送行,就在送行的酒桌上,楊老師感傷過度,導致心臟病發作,魂歸四川宜賓安邊鎮故里……邵老師由被送行者成了“送行”者。返回故鄉僅一年多時間,他也追隨楊老師而去了。兩位老師一起在連隊度過了最艱難的“文革”歲月,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兩句詩不僅可以用來謳歌愛情,亦可以用來謳歌友情,元代大詩人元好問的千古名句在兩位恩師身上又一次得到了印證。
高中同學劉學芬的老公公,當了一輩子保管,人稱“抓子鉤”,即鐵面無私之意,工作幾十年,沒有把公家的任何一件“針頭線腦”拿回家,他的十指關也沒有讓任何一個自私的人占上公家的便宜。“抓子鉤”大名鼎鼎,團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老人的真實姓名反倒沒有幾個人能記得。老人病逝后留下了一大摞大大小小、厚薄不一的筆記本,把公家和自己家的每一項財物收支情況都記得清清楚楚,堪稱無價之寶。
在連隊,在團場,總有那么一些為數不多的人,名號特別響亮,說是連隊、團場的歷史文化符號一點也不為過。不知道他們,就絕對不是正宗的連隊人,團場人。上個月,我又回“家”喝了一回喪酒。小學同學董永昌的父親,全團人都叫他“董沒(讀mo)牙”,那是戰爭年代留給老人的“光榮”。董叔叔盡管很早一口牙就幾乎沒了,但天性樂觀,每天都是樂呵呵的,當了一輩子管理員也毫無怨言。離休后仍是每天騎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拉這拉那,自得其樂,助人為樂,始終不肯閑著。他還是團機關夕陽紅老年舞劍隊的骨干成員,八十多歲了仍身板硬朗,很少生病,每天還堅持看老干部處為他訂閱的《生活晚報》和《金秋》雜志。這樣好的一位老人,居然就因為一起完全是由一個混賬“二把刀”造成的車禍而喪失了有特殊價值的生命,我們這些敬重他的晚輩本來是準備要為他過九十大壽的呀!永昌含著眼淚說:“父親活了84歲,應該算是高壽了,可是以這種殘酷的方式告別人世,怎能不讓兒女萬分悲傷!”
無論是壽酒、喜酒還是喪酒,每一場酒都在讓我們踏進連隊、團場、兵團的歷史,是一次次尋根,是一次次加油,是一次次充電,是一次次吸氧,是一次次拔節,奮發向上!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