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以前,你隨便走進(jìn)哪個莊子,都會看到幾輛牛車耀武揚威地挺立在最顯眼處。這牛車除了太平車的學(xué)名外,還有大車、四輪車等別名。它是農(nóng)家人的驕傲,也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而今已風(fēng)光不再,田野里現(xiàn)已奔跑著各種農(nóng)機。太平車等已作為過去式而被塵封在歷史的記憶中。
小時候我喜歡牛車,更喜歡車把式張老三。這老漢50多歲了,無兒無女,他最喜歡小孩子。牛車就在他的院子里,院子很大就住他一人。他在喝酒時,經(jīng)常把我們提起來摁在大車上,他喝一口酒賞我們一顆花生米!然后就給我們拉大呱,我一直懷疑這老頭的肚子里除了故事應(yīng)不會另有什么了。等拉得我們迷迷糊糊時,他才站起身來,一個胳膊挾倆,把我們送到家門口。
我更喜歡田野上的牛車。
春天里,這牛車要往地里運送農(nóng)家肥的,老牛拉著牛車慢吞吞的走向田里。春天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們就在地頭邊的小路上,踩著被牛車輪子軋出的兩道深深的轍溝,這道轍很深很長也很光滑,把小腳丫裝在里面剛剛好,既沒有棘狗子扎腳也沒有小石頭硌腳。等到放空的牛車轉(zhuǎn)回村子時,我們就一窩蜂的爬上去。這田野的阡陌上很松軟,這牛車走得很慢很平穩(wěn)。這時張老三把牛鞭搭在左肩上,瞇起眼睛輕聲吹起一曲曲小調(diào),只覺得這口哨很柔軟很好聽,但調(diào)調(diào)好像很悲傷,說不清了。瘋了一半天的孩子們眼皮漸澀,在晃悠悠的牛車?yán)锞退恕?/p>
秋天到了,這是兒時最喜歡的季節(jié),我們爬上張老三的大車來到棉花地頭,那時棉花地里還長著小答瓜,這小答瓜長得與大面瓜差不多大小,一棵瓜秧子能結(jié)六七個瓜。我們悄悄地溜下車,貓著腰鉆進(jìn)棉花地,揀那大個的摘下兩個再鉆進(jìn)對面的玉米地里,二人一個剛好夠吃掉。這才抹著圓圓的小肚跑到地頭。等大車放空過來,爬上去攀在車幫上,晃蕩著兩條小腿,嘰嘰咕咕的學(xué)著小鳥的叫聲。“又偷瓜了吧?”這張老三一句話,嚇得我們跳下車四散跑開了。
秋天,也是太平車最繁忙的。一地的高粱被砍倒了,那高粱秸可是農(nóng)民蓋房子的好材料,于是太平車上就拉起了一座小山。一畝畝的大豆被割下來要趕快運到打麥場上,那麥場上早有幾個石磙在等著碾壓,黃豆嬌貴,不扛在肩膀上是不能算糧食的。一場急雨下來那是滿地黃豆芽了!還有一壟又一壟的紅芋已被起出來,不能讓它們出汗,要趕快入窖。毛主席發(fā)號召要顆粒歸倉,張老三的隊伍就要堅決頂住!于是,那太平車就吱呀吱呀的叫喚了一夜又一夜,夜色越深,那張老三的口哨愈發(fā)響亮。
這牛車有時還拉美女哩!農(nóng)家兒女的婚嫁自有一番田園的清純。清晨,一輛鋪著嶄新的蘆席又披紅掛綠的大車趕在女方家。聽著女客們圍著油晃晃的大車好一片夸贊,那張老三卻瞇著雙眼,在一旁美滋滋的吹起了口哨。一陣鞭炮響起,一個哭哭啼啼的大姑娘被攙上車后還在抹著眼淚。這哭嫁是真哭。不像現(xiàn)在遍地是假,連哭嫁都變成哭假。這時候一聲牛鞭憑空炸響,這牛車便輕快的滑出村子,直到彎彎的小路盡頭,還有一群人在遙遙招手。
太平車也有揚眉吐氣的時候,上繳公糧的大車排成一溜,浩浩蕩蕩的響在公路上。那老黃牛的眼睛是不小,可它笨死了。竟沒看見這行人中還有七品的大官,該讓路時還是要讓路的,可它依然像坦克車一般轟隆隆的開過去。
其實生活就是這樣,每一天都平平凡平而又實實在在。
那時候,農(nóng)村生活雖很貧窮,但人們?nèi)栽诳鞓返纳钪.?dāng)落霞在西天羞紅得半遮琵琶半遮面時,農(nóng)民們收工了。在夕陽下,一掛牛車緩緩走在田間的小路上,路邊的花草流溢著一陣又一陣的清香。趕車的漢子坐在大車上哼著牛歌,一群青年男女在田野里唱著《人說山西好風(fēng)光》、《馬兒喲,你慢些走》等曲子,那悠揚的歌聲讓鳥兒們也鳴叫著在天空飛過。還有那身后的老牛也不時的擺鼻而“哞哞”起來,那張老三牛鞭不時的炸著一個響又一個響。
這是一曲天籟!
我總在想:一個時代總有一個時代的精神風(fēng)貌,一個年代總有一個年代不可磨滅的記憶。當(dāng)年唱歌的年輕人現(xiàn)已進(jìn)入古稀之年,也許生話早已抹平了他們對那個時代的記憶,但他們年輕過!也曾有夢。
多少年過去了,那張老三已無可奈何的老去了,而那牛車愈發(fā)破舊了。但每次回老家,走在鄉(xiāng)間田野的土路上,我還要低下頭尋覓著那一條長長的車轍。一陣風(fēng)在田野上吹過,我還能聽出那里有一個口哨聲,哦!這調(diào)調(diào),我熟悉。
不見炊煙
七十年代的皖北農(nóng)村。
每當(dāng)做飯的時候,莊子的上空就飄蕩著一團團的,或一道道的,有時是一片片的乳白色的炊煙。這炊煙有時是直直的,有時是盤旋的,有時是徐徐的,有時是輕快的升上天空,并在空中彌漫開來,氤氳著整個村莊。這時候的村莊是活躍的安然的幸福的。看到炊煙升起來,在外游玩的孩子們,在田野干活的男人們就要回家了,炊煙,給人們一種家的感覺。
那時候農(nóng)村用的是土灶,用農(nóng)作物的秸稈燒火做飯。在小小的農(nóng)家小院里,鍋屋總要比堂屋矮小些,是孤零零的一間東屋或西屋。而在鍋屋的后面總有一個兩米多高的小煙囪,炊煙就是從這里冒出來而升上天空的。有個煙囪,做飯時灶底拉風(fēng),就不會被灶煙嗆著,尤其是陰天柴禾潮了,灶底里光冒黑煙不著火,這時間就派上煙囪的用場了。
我們家一天三餐都是奶奶做的,老人家雖然顛著一雙小腳,卻絲毫不影響她做飯時的身手矯健。天蒙蒙亮?xí)r就把早飯做好了,若是冬天,她還在灶底下放一個盛滿清水的陶泥罐子,用灶膛里的余火溫著作洗臉用水,人們叫它溫罐子。老人家不識字,可也做得一手好飯菜。逢年過節(jié)或家中來了客人,小孩子是不能上桌吃飯的,奶奶就把煎的豆腐和紅燒肉,先盛出兩塊在碟子里,放在灶下的溫罐上。那個豆腐煎得黃澄澄的,上面再撒一層小蔥青青的,那煨得爛爛的紅燒肉,被佐料燴成醬油色,真香!那是土灶做出來的,燒的是柴禾,火苗兒軟和!
我小時候總是頑皮的,一瘋出門就沒影子了,到吃飯也不知回家。奶奶就滿村子一遍遍的喊我:“小龍啦,吃飯了!”“小龍啦,吃飯了!”奶奶的呼喚聲里充滿了急切和慈愛,這聲音一直回響在耳畔,時至今日偶爾想起,仍然十分激動并伴有流淚的感覺。奶奶找到我說:“死孩羔子(那時農(nóng)村人生氣時說小男孩,后面總帶著‘羔子’,說小女孩總是‘丫頭片子’),飯都涼了,光知道瘋也不回家吃飯。”我就嘟嘟囔囔地說:“我咋知道你做好飯了。”奶奶愣一回說:“你只要看咱家的煙囪不冒煙了,你就趕快來吃飯吧。”所以,我一直有個看煙囪的習(xí)慣。
靠生產(chǎn)隊里分配的柴禾是遠(yuǎn)不夠燒飯用的。奶奶經(jīng)常帶著年幼的我到田野里拾柴禾。冬天我喜歡在河堤邊的一排排大柳樹下揀拾落下的小干棒棒,用干棒棒燒飯,那煙囪上總是冒著藍(lán)瑩瑩的炊煙。夏秋時節(jié),在收割一空的麥地或高粱地里,我在前面用镢頭扒出裸露的麥茬和秫秸茬,奶奶就在后面用木棍敲打它上面的泥土,很快就堆成一大堆,空蕩蕩的田野恰如婦人剛生完孩子的肚皮,少了一種果實和成就的感覺,干癟癟又光禿禿的難看死了。我嫌天熱,瞅空趴在樹蔭下躲清涼,而奶奶慢慢地把它們都捆成一大一小的兩個小捆。夕陽的余暉照在我們回家的路上,留下了這一老一少兩個長長的影子。
原本一馬平川的淮北大平原,那一片片綠油油的莊稼鋪向遠(yuǎn)方,而遠(yuǎn)方的深處還是無邊的莊稼。但不久,這里建成了礦井,從礦井里運出了一車又一車的煤炭,這美麗的平原就一塊又一塊的塌陷成坑成湖了,雖未成沼澤水鄉(xiāng),但已是坑坑洼洼了。這里的人們開始使用煤爐子燒火做飯,炊煙從此在村莊上絕跡,我們再也看不到炊煙了!
幾十年過去了,奶奶早已作古,我也己走進(jìn)中年。混跡官場那飯局自是多多,那煎豆腐自然是上不了桌面,偶爾有一碗紅燒肉上來,做工和佐料肯定都是上好的,但我吃不出奶奶做的那味道來,更沒有老人家從灶下溫罐里拿給我的好吃。有時我想,即使炊煙依然在村上升起來,淮北平原還能似那時的一馬平川嗎?奶奶在土灶上燒的飯菜還會那么好吃嗎?偶爾回到老屋,總要到屋后轉(zhuǎn)轉(zhuǎn),望著早已塌落的小煙囪,仿佛還看到上面冒出的一道道炊煙來,是青白色的,有點藍(lán)瑩瑩的。噢!那是用干棒棒燒的,我知道。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