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有條河

四十多個春秋，有一條河一直在我身邊流淌，這便是池河。池河于我，有著母親般的溫暖。

故鄉是池河西側一個普通的山村。一條潺潺的溪水（村里人稱它為澗灣），自西北向東南繞村而去，溪流四五里，便一頭扎進了池河（當地人稱為老河）。

或因澗灣與池河相通，村人與外人自報家門時，都會特意加上“老河西面的某某村”。

記憶里，澗灣便是我童年的河。古樸老舊的石拱橋，緩緩明亮的流水，三五成群的游魚，水底靜靜的鵝卵石，偎偎依依的岸柳，竹篙輕點的柳葉舟，引頸高唱的白鵝，嘎嘎振翅的麻鴨，這些都像老舊的底片，定格于我記憶的深處。許多年來，不敢觸碰，一碰，便有一條小河從心里涓涓地流過……

因為這條溪水，我從此與魚有了不解之緣。柳蔭下，水草中，石橋邊，少年的我憑借著一根岸葦，拎起了無數次驚喜——活蹦亂跳的鯉鯽，抑或兇猛異常的黑魚。當然，更為過癮的是截斷一段澗灣涸澤而魚，我們稱為戽魚。鯰魚是喜歡鉆洞的魚，戽干水后，那些鯰魚洞，全都暴露了出來，掏鯰魚是很開心的事，因為洞洞不落空，有時一個洞里可以掏出來十多條。那時，掏出來的好像不完全是鯰魚，還有歡呼、開心和喜悅。

夏季的澗灣是我們天然的浴場。澗灣里有一面攔水壩，壩子里的水深而碧。因為是活水，每天中午，村子里的男人，孩子，都到壩子里游泳，所以，每至中午，一壩子里都是浮動的人頭。會狗刨的孩子，常常比賽，看誰先游到對岸去，不會游泳的，只好拽住水中的綠柳或者近岸的香蒲草，撲騰著雙腿，算是從狗刨的入門練起。扎猛子，學狗刨，打水仗，似乎人人都能尋到一份開心。在持續的歡笑中，我們的身上漸漸地帶上一層水銹，還有太陽照射后留下的特有的印跡。

冬天的澗灣，成了我們的滑冰場。因為冰層厚實。上學，放學的路上，我們往往躲過父母的視線，忘記老師的教誨，滑行在澗灣里，盡管有時摔得鼻青眼腫，但還是喜歡這滑行帶來的內心歡悅和刺激。

澗灣或因源頭有松塘湖而終年流水歡騰。她像江淮大地上所有的河流一樣，枯水時，一副清清溫馴的大家閨秀般的雅致，抑或亮麗文靜的小家碧玉般的安然。然而，一遇大暴雨，澗灣便立馬如脾氣暴躁的鄉村野漢，頓時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洪水漫過澗灣兩邊的田地，肆意地卷走成熟的和不成熟的莊稼。南瓜、香瓜、冬瓜在洪水中時沉時浮，整捆的麥把，整堆的玉米秸稈，都被無情地沖走了。而村民們，除了站立高地上，發幾聲心痛和惋惜，便再也無計可施。

快如烈馬的洪水，常常毫不留情地把澗灣中唯一的攔水壩抓開長長的缺口，咆哮著，怒吼著，脫韁奔騰而出，那勢可排山倒海的洪流，翻卷起一連串的大漩渦，以勝利者的狂笑，直奔池河而去。

洪水淹沒了一切，在電光雷鳴中，澗灣兩邊的土地田園成了一片汪洋大澤。

有所失，必有所得。洪水引來了池河里的水族。它們逆流而上，來到這片“大澤”，正忘乎所以時，山洪卻悄悄地退卻，斷了它們的歸路。水稻、蕎麥和黃豆的田地里，滯留下很多魚兒，草魚、鯽魚、鯉魚、白魚和白鱔等什么魚兒都有。

于是，澗灣兩邊出現了逮魚的景象。家里有網的，把網布在攔河壩的缺口處，沒網的，支起一個大窩籃（用柳條編織成的大筐），都會有不菲的收獲。更多的人拎著雞罩，在稻田或積水潭里罩魚。“得魚樂幾多，忽忘身在泥。”（宋·王令《觀魚》）不是漁村勝過漁村，好一派人人漁者的繁忙。

有些年景，池河水會不停地上漲，澗灣攔河壩下面，濁水茫茫，眼巴巴地看著村南幾百畝的水稻淹沒在水中，村民們卻束手無策。不過，慶幸的是每有一次水漫“金山”，來年便有一個豐年。

天大旱的年份，池河的水退卻得很快，大片水中的土地裸露了出來。擔任生產隊長的父親，便會率領村里的人，帶著干糧，掮著犁耙，趕著牛兒，沿著澗灣去到距我們村里只四五里遠的解灣，在河灣里搶種豆子，十天半個月后才回來。

整個夏季，除了派一兩個老人去看護（我們把看護莊稼稱為看青）外，那點下的豆子，無需人們去鋤地和薅草，都會有好的收成（我們稱為收灣）。

秋天，收灣了。父親帶著社員，拉回一車又一車的姜黃綠豆。因為豆子是種在灣里的，所以不需要上交“皇糧”。父親把這些豆子平均分了，家家戶戶人人有份。有了豆子，整整一個冬季，村民都可以吃豇豆山芋稀飯，吃到豆芽，餅折之類的豆制品。父親也因此在村里倍受鄉鄰尊敬。

二

池河就這樣影響著我故鄉村民的生活，她給我們帶來許多少年時代的樂趣。而我，終于有一天與池河撞見。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池河是一條盛產毛刀魚和銀魚的河。這兩種魚兒，都是野生的，不需要投放，一網下去多的可以拉上來幾千斤，少的也有百十斤。

那時，池河里的漁民，在距我們村四五里外的蔣郢和解灣之間，每天布網專門捕撈這兩種魚。捕上來后，就地賣給岸邊的鄉人。

于是，一到周末，我便有了一項特殊的使命——買刀魚。買魚是要趕早的。天還沒亮，就要挎著竹籃結伴出門，等到河邊，太陽剛好露頭。

第一次突然走進池河的懷抱。那天，我隨堂兄起了個大早，到達河邊時，時間正處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四周的景物都隱藏在黑色的幕布里。隱約可見前方河里有移動的燈火，堂兄告訴我，那是漁民們在下網。當東方漸漸發白，晨曦漸漸散去，一個紅色的火球，從東方的水中費了好大勁似地掙脫了出來，慢慢地爬升。在這瑰麗的色彩中，一面寬大遼闊的水域，呈現在我的面前。

太壯美了！早起的水鳥滑翔著翅膀掠過水面，落到附近有著水草的淺灘上，一行白鷺向著太陽的方向飛去。河面上有幾只布網的柳葉船，岸邊漁民們像纖夫一樣開始拉網。

一切對我都是陌生而新鮮的，原來除了水塘，澗灣，世上還有這么寬廣的水域，而它的名字竟然叫作“河”。原來太陽不都是住在山里的，而水底也有太陽。“月亮走，我也走”，那么，是不是太陽走，我也走呢？太神奇了，我傻子一樣發愣，以至于都忘記了自己來的使命。

當漁民們（我們當時稱他們為船貓子）收緊網時。水面上，一片銀色的歡騰。

“不賴。憑感覺有千把斤。”他們每個人臉上洋溢著喜悅。拉網的節奏更快了。

網上岸時，有幾個人熟練地把大魚逮到小船里后。網里剩下的全是一拃長（也叫一虎長，即大姆指和食指拃開的距離）的刀魚。

于是，來買魚的人，一齊搶著遞上自己的籃子。不管籃子大小，貓子們統統會把它裝滿。有時候買魚的人實在太多，秤一時用不過來，貓子們就把籃子用手拎起來，掂量幾下，便說出了斤兩。不必擔心，到家一秤，保準夠秤。

那時刀魚便宜，只一兩毛錢一斤，不似現在要40元還買不到正宗的池河刀魚。

刀魚是不要去魚鱗的魚，也不要破開魚肚取內臟。鮮煮時，在鍋邊貼上餅，真正的小魚鍋貼。當然，我們買刀魚兒回來多是為了曬干。曬干了的刀魚，我們叫它毛刀魚。

刀魚出水即死。當天沒有賣完的刀魚，貓子們就把它往水邊的沙地上一攤或者把網繃起來曬。而我們也要搶在日頭升高的時候回來，把刀魚倒在房頂或鋪在葦席上暴曬，只一個太陽，魚兒便曬干了。

毛刀魚炒辣椒，下飯，解饞。

后來，去得多了，貓子們都認識了我，便會在我付了錢后，又額外給我一些魚兒。而我也漸漸知道，他們不僅生活在水上，而且他們也像我們一樣，有自己的水上公社，水上大隊，水上學校。孩子們天天自己劃著小舟去一個叫抹山的山上學校讀書。原來，人也可以生活在河里，原來他們的孩子從小就會游泳弄船，這些都好生讓我羨慕。當然，貓子們也有禁忌，在他們的面前不能說“翻”這個字，和他們一起吃飯，也不能把魚兒翻過來。這大約是他們怕在水中翻船的原因吧。

池河里的銀魚也很多。銀魚像根圓骨溜溜的白玉條，頭部有芝麻粒大的兩只眼睛，頭上有個劍刺，但不扎人，身上全是肉。因為銀魚很貴，所以，我們多不買它，但刀魚中常常夾帶一些銀魚，雖小，卻也讓我們心喜。

池河里還有許多菱角。每年的夏季，我們都會隨大人們一起，去池河邊上一個叫小于郢的地方摘菱角。那時野生的菱角很多，第一次坐在左右晃蕩的小船，盡管很害怕，但尤覺刺激開心。我們坐在船邊，順手撈起菱角秧，翻過來，把成熟的菱角摘下來，然后再把菱角秧放回水中。

摘回來的菱角，在鍋里煮熟后，放進碓窩里揣，再挎到澗灣里漂去菱角皮，就可以食用了。

菱角是不能全采光的，必須留下一些做種，不然來年就沒有菱角可采了。

菱角秧是上好的豬草。把切碎的菱角秧拌上麩子，豬兒一個個都搶著吃。

這便是最初因為買魚、摘菱角與池河有關的故事和記憶。或許是因為池河給我們提供生活來源的一部分，我覺得池河不僅是我們生命里的一條大河，更是一條養育我們的大河，就像母親。所以，在我們心中，她就像母親般的溫暖。

三

隨著自己的長大，人生無數個第一都因池河而鋪陳開來。明光是池河邊上最大的一座城市。第一次去明光，我是父親帶著進城的。從故鄉的澗灣邊上的石橋邊，坐上去明光的班車，抵達明光城區時，池河阻斷了去路。我十分急切地想知道，城市是什么樣子，它那么近地矗立在河的那一邊，與我只一河之遙。

車子一直停在池河的西岸，怎么過河呢？

不知什么時候，我們的后面又來了幾輛車。于是，我們被從車上喊了下來。待車子排隊依次開上了駁殼的輪渡船（那時人們稱為躉轱）上后，我們才被允許上船。

那是我第一次從輪渡上渡河。輪渡推開巨大的水浪，朝著對岸駛去。我有些恐懼，也有些好奇。看清清的河水被犁開一條白色的波瀾向后翻騰，向后看時，似乎有些眩暈。剛想閉目時，忽見一條長龍，拉著汽笛，吐著白煙，哐哐地從左手的鐵路橋上駛過，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火車，一高興，眩暈也無影無蹤了。

從那以后，我知道了汽車原來可以這樣渡河，我們也可以這樣渡河。后來，我進城讀書時，池河上有了公路橋，我們進城不再要過輪渡了。但那被叫“躉轱”的擺渡船，連同那個繁忙的渡口，卻根深蒂固于我的記憶里。讓我時常地想起和懷念。以至于許多年后，當我來到小城工作，許多個黃昏，我還是喜歡漫步那個廢棄的老渡口，看一波碧水北去，看河邊依依的金柳，看一河夕陽殘照，看斜陽里那老渡口旁順河老街上陳舊的老屋，看那閃著燈光飛速而過的火車……

過躉轱后，父親告訴我一件事。說他年輕的時候來城里買房梁棒，買好后，因為沒有錢過河，又沒有車，他就把木頭一根一根地扛到池河邊上，然后捆成排，從池河放排到解灣，再扛到家。這件事，我至少懂得了原來池河從明光可以通到我的故鄉，那么，向上又可以通到哪里呢？

四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我被分配到管店工作。那時的管店還是明光第一大鎮。鎮西有一條清澈的沙河潺潺流過，這條河的源頭在皇甫山（或稱張八嶺），從黃甫山，經過三界、西里、管店、金張、卞莊，一路向北，也一路接納百川，在明光城西注入池河。這條河便是池河的一大支流——沙河，又叫南沙河。

沙河成就了管店。每年沙河從南部丘陵帶來大量的泥沙，流到管店時，因河床突然變寬而大量淤積下來。所以，管店、金張和卞莊都是盛產優質黃沙的小鎮。管店沙站是津浦線上最大的沙站。沙子堆成山，每天裝滿黃沙的火車，從管店發往全國各地。“流不完的沙河水，運不完的管店沙”是對管店沙子最好的概括。

河灣里的黃沙是掏不盡的。每天都有很多人來河床里掏沙，原本一馬平川的河床，幾天下來，便千瘡百孔，看了都讓人心疼。不過不要緊，一場大水過后，那些孔洞里又都填滿了黃沙。于是，又開始了新一輪掏沙。就這樣周而復始。時至今日，管店的黃沙，一直還是運輸到全國各地的。

最有意思的是那從河灣里運黃沙的車子，十多輛推車一般的車廂，連貫起來，由一個小型拖拉機牽引著，像個小火車似的從河灣里魚貫而來，構成管店老街上一道穿梭的風景。

沙河水量豐沛，流水歡唱，清澈見底。鎮西的沙河是理想的浣衣場所。全鎮的居民沒有不來沙河里洗衣的，每天從清晨到黃昏，搗衣之聲不絕于耳。那時，我喜歡褲管高卷，下到沙河中間，找一個石頭，一邊搓揉，一邊漂洗。

沙河水是管店鎮的飲用之水。街道有很多茶爐，他們用花生殼做燃料，而那水就直接取自沙河。每天清晨，他們套著驢車，車上放置一個大鐵桶，到河邊裝水。得得噠噠的驢步聲，吱嘎吱嘎老舊的木輪聲，一直如時光的指針，轉動在我記憶的天空里。

沙河里的雜魚很多。喜歡垂釣的人也很多。我喜歡找一個有水草的河面，頭一天里下去，在水草中扒開一個小洞（叫作窩子），放些谷米類的餌食，第二天來垂釣，各色的小雜魚兒都可以釣到。如果手氣好，五六斤重的鯉魚和草魚也是能碰上的。

五

我來明光工作后與池河聯系更加密切了。喝的是池河水，行的是河邊路。也真正全面了解和懂得池河的偉大。因一個朋友在池河管理所工作，所以若是周末得閑，我便喜歡與他一起從明光港乘船而下，看沿途兩岸秀色，聽東西兩岸不同的方音，一河之隔，卻口音相差如此懸殊，比如河東之民幾乎不會講翹舌音的字，凡翹舌的一律讀成平舌，嘴巴好像永遠張不開似的，特別是女山湖鎮上的老戶人家，聽他們說話，就像是在講外文，有幾個字最有意思，他們把“水”讀成“shuì”，把“車”讀成“cuī”，把“大”讀成“duō”。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們的熱情和好客。

更多的時候，我喜歡靜靜地聽我的朋友給我解讀池河，解讀池河的變遷。于是，我便有了與池河有關的數據。從他那里，我還了解到，池河，原來是淮河中游南岸的一級支流，流域面積5012平方公里。

去年的一個夏夜，我和他把船停靠在池河里。黃昏時把垂釣到的魚，用池河里的水煮，沒有任何的佐料，竟然也那么入味，于是有了酒興，直喝到分不清星星是在水里還是在天空。然后，敲著碗碟，放開了我們破鑼的嗓門，毫無顧忌地高歌。

那個夏夜，天上有不甚光亮的殘照，周邊有流螢飛舞，還有那不時低沉的蛙聲。遠離城市的喧囂，遠離燈火鬧市，置身沉睡中的池河，恍若棲息在一片野湖中，煮酒，放縱人性。

兩個男人，率真，動情。而朋友更兼有詩人的情懷，唱完一曲后，他端過一杯酒，玉樹臨風地站立船頭，目光亮亮的看著遠處的山巒，像一個出征將軍，隨口吟誦出一首詩：“大風起兮云飛揚，兄弟高歌池河上；空有英雄多壯志，卻無疆場效吳王。”

……

夏天的夜晚，露水很大。半夜里，水煙從池河里裊裊地升起，夜色里彌漫著池河曖曖的水汽，也帶著她那濃重的味道。

我們回到船艙里，相對而坐，相視而笑。接著，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微閉雙目，靜聽風行水面的聲音——有細濤微瀾的水聲，拍打我們的船身，像是一首小夜曲，暗合我們心底的那根弦，一起彈開一波碧水，在無眠的船艙里蕩漾和溫暖。

如此一條大河。難怪，我一生都走不出她的掌紋，舍不得離開她溫暖的懷抱。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