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首詩擺在這里,談不上驚世之作,但也自成機杼,風格獨具。詩歌并不難理解,因此,解讀可能是多余的。那么,如何評價它們就成了一個問題,如果是好的,到底好到何種程度,又應當在詩歌版圖中占據怎樣的位置,這種追問貌似愚不可及,但也足以把良心未泯的人困擾。對于創作而言,詩歌批評是否是必需品,至少在優秀的詩人那里成為一個問題。作品有資格尋找到理想的讀者,正如你的榮耀配得上你經歷的苦痛。如果贊美是平庸的,必然也是廉價的。
在觀念趨于無限豐富的今天,詩歌批評無疑成了一種高危行業,批評家的話不僅不管用,而且還會成為個人陋見和愚頑的展示。對此我表示熱烈歡迎。這個美妙的詩性世界已經被外行人控制太久,必須有一批富于卓識的詩人進入批評家陣營,通過在行的批評實踐積累詩歌闡釋權,漢語新詩及其理論建構才有希望。
所謂外行看熱鬧,外行的批評家看到的只是表面的花架子,喧囂的運動、堆砌的浮名、不切實際的大師幻想,在這些東西面前缺乏思辯和批判能力??淇淦湔劦呐u家可能這樣展開評論:對于當下詩壇,我早已無話可說,惟有鄧朝暉,仍然讓我覺得尚存一絲希望。唯唯諾諾的批評家可能這樣說: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為老了的詩歌說幾句。掛洋羊頭賣土狗肉的批評家會說:雖然江南梅接觸西方現代派作品并不多,但是她的詩歌富于東方現代氣息。對于心中無詩又挾洋自大、頤指氣使的批評家,最好的辦法,就當他們胡說好了。
詩歌與詩歌的闡釋是兩回事,真正好的作品往往是闡釋的難題,它們甚至使闡釋成為一項不必要的工作。三位詩人寫生命中的毀滅,是尋常題材,然而又能看出詩人努力賦予生命主體以關懷和深情,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本領。老了一貫側重于揭示生活的蒼白和人性的蒼涼,以旁觀者的姿態表達對社會的尖銳批判?!墩厥抡摺坊貞斞府斈晏岢龅木郾妵^心態,時代前行將近一個世紀,這一點仍未有根本改觀。造成肉體傷害的肇事者已經逃逸,但是造成心靈傷害的肇事者永遠在場,這或許值得災難頻仍的社會個體深思,如何通過有擔當的實踐建構起同情的正當性。
江南梅寫亡父。父親是女人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他睡了——寫給父親》若打散來看,是一篇流暢的散文,但現在是詩,并且是一首情到深處人孤獨的至情之詩。她的喃喃自語,執意讓父親在世上重新走一遭。生命的告別和降臨一樣,總是如此這般充滿眷念,一草一木,搖曳生姿,叫人念念不舍。她之所以選擇繁復的獨白,因為心頭被千言萬語堵住,必須通過生活情景一五一十道出,才能與自我、生活達成暫時的和解,然后迎接新的訣別。
鄧朝暉的作品讀得多些,印象之中,她善于描摹生活中的尋常細事,筆法跟很多女詩人一樣細膩,但她很懂得經營克制。適度的疏離使詩歌沉浸于生活,又保持著大于經驗、小于理性的距離。咫尺之間,詩意從容孕育?!缎I門42號》亦寫到亡父,與家園息息相關,是沁骨的河水、紅心的蘿卜、藍色的棉布、濡濕而溫和的青石板,所有這些因為父親的亡故不可挽回。詩歌結尾設置了一個小小的情境:“從此我學會了乖巧/門口的指甲花開得永遠那么喜氣/多像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古典的說法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流行的歌詞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家園既已傾圮,何處重建,留下與艱難成長相關的想象空間。
三位詩人皆生于70年代,早已過了艾略特所謂擁有歷史意識的年齡底線,他們的作品亦形成了可辨別的風格,甚至具備了葬送一代詩人的才能。此處所選詩歌寫生命及其承受之重,于我有深切的同情。人到中年,人生自有殘酷景致不斷涌現,無法回避,詩歌作為緩解危機的重要方式,首先是自我的需要,雖然又遠不止于此。英國詩人布萊克說,“一沙一世界,一葉一天堂”,具體落實到詩歌與現實關系,亦當成立。既然同情無法產生準確的評價,就無需在此濫用不恰當的贊美。與不切實際的詩壇位置相比,又有什么能高過讀者的感動和激賞?趁心中有愛,文字有溫度,別鳥那幫詩歌批評家,你們趕緊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