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感情和理智起了爭吵,讓我去相信哪一個好?
——(蘇)施企巴喬夫
趙剛已經有十多天沒有走進自己辦公室了,寫字臺上除了落有一層薄薄的塵埃,還添了一大堆信件。趙剛隨手拿起一塊與水分子沒有多少緣分的抹布,粗略地擦了擦寫字臺和坐椅上的塵埃,便迫不及待地坐下來一封封地拆閱起信件。忽然他被一封與眾不同的信件吸引住了,信封是用牛皮紙制作的,上面沒有粘貼郵票,也沒有書寫收信人的地址和郵編,信封的封口用膠水粘得嚴嚴實實,上面只寫了“趙剛收”三個字。很顯然,這封信不是通過郵局寄來的,是有人直接放到他的寫字臺上的。因為信封上印有河口市工商銀行的地址、郵編和電話號碼,所以趙剛最初以為是一封公函,看完信的內容才知道這是一封私人信件,信的內容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但信的內容卻在他的意料之中。
趙剛閉著嘴,用鼻孔深深地喘了一口氣,而后用呆滯的目光盯著信沉思片刻,起身出了辦公室。
趙剛沿著樓梯下到一樓,在走廊西頭一間掛著“技術部”牌子的辦公室門前止住腳步,他輕輕地推開房門,見工程師齊萍正在同三四個人一起研究一份圖紙,便返身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忐忑不安地抄起寫字臺上的電話:“喂,是齊萍嗎?對,我剛出差回來。”趙剛的心情好像有點激動,說話的聲音有點打顫:“請你馬上到我辦公來一趟。”
電話那頭猶豫了片刻回道:“很抱歉,我正忙著呢。”
“我有急事找你。”趙剛故意采用了不容置疑的口吻。
對方說:“那就請你在電話上說吧?”
“你……”趙剛無奈地扣了電話。
趙剛是中國“大躍進”那年出生的,今年三十五歲,一九七七年中國恢復高考,他如愿以償考進了北京化工學院,畢業后分配到河口黃河化工廠擔任技術員,后因獲得河口市科學技術進步獎,被破格晉升為高級工程師。一九九一年被上級黨委任命為黃河化工廠廠長兼黨委書記。兩年后企業改制,他又成了河口市黃河化工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企業改制后,他像換了個人似的,不僅臉上少了樂呵呵的笑模樣,生活的節奏也仿佛步入了快車道。用他的話說,這企業的名字一換,性質就變了,就得自己找飯吃了,全廠一千多號人手里捧著的便不再是“鐵飯碗”,要想把它變成比鐵飯碗還鐵的銀飯碗,金飯碗,就得想法兒把企業這輛不緊不慢的“老爺車”徹底改造成風馳電掣的“雪鐵龍”。可習慣了在計劃經濟模式下運行的大型國營企業要想徹底擺脫傳統枷鎖的束縛,要解的扣實在是太多太多。改制半年多他似乎已經飽嘗了這改革的酸、甜、苦、辣。
趙剛把手里捏著的一封信放回到寫字臺上,身體倚靠在椅背上,不知是因為旅途疲勞還是心力交瘁,他把頭搭在椅背上輕輕地合上了眼睛。過了大約十分鐘,寫字臺上的電話鈴響了,趙剛像是意識到什么,飛快地起身拿起電話:“喂,哪位?”
“齊萍。”電話里傳來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跟剛才在電話里回絕趙剛的聲音一模一樣:“晚上六點,我在老地方等你。”
趙剛“嗯”了一聲放下電話,呆愣了許久,他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停落到那封沒有書寫收信人地址和郵編,貌似公函的信上。凝視著那封信,一個月前的一些事情又情不自禁地涌入他的腦海……
1
一個月前的那一天是一九九三年九月五日。
黃河化工有限股份公司總經理辦公室里煙霧繚繞,氣氛沉郁。身著一身藍色細帆布工裝的總經理趙剛,坐在自己的寫字臺前一頁一頁地翻閱著手里的材料,分管經營的副總經理于志德和年輕的供銷部經理商貴坐在趙剛對面的電鍍折疊椅上,目光緊盯著趙剛。
趙剛看完手里的材料臉漲得通紅,他把材料往寫字臺上一擱,抑制不住地打破沉悶說:“真是太過分了,單方面撕毀訂貨合同,還惡人先告狀,給市國資委說我們生產的消毒液質量不穩定,真是缺了八輩子德。不就是因為我沒有答應給他那筆回扣嗎?”
五十出頭的副總經理于志德用不滿的目光瞥著趙剛說:“你當時就該答應他,而且馬上就該把票子點給他,只要他敢把那回扣裝進自己的腰包,那小辮子就算抓在了咱手里,別說咱這產品還合格,就是不合格他也不敢給咱往回退。你別忘了,現在是市場經濟了,光靠產品質量打市場,一毛不拔不行了。以前是計劃經濟,印章說了算,有困難咱可以找上級領導,現在是市場經濟了,有困難就得靠鈔票。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
公司供銷部經理商貴插嘴給于志德解釋說:“趙總不是不給他那筆回扣,是想根據產品成本、市場價格和我們的利潤空間核算出一個合理的促銷獎勵額度,經公司董事會研究通過后再把那筆回扣打到他賬上,這樣他拿著放心,咱們對別的客戶也好交代,執行起來也有章可循。”
“是呀,你有章可循了,可買賣吹了。”于志德兩手一攤說:“這下好了,產品銷不出去,資金周轉不動,生產就要停擺了,沒有錢給員工發工資,你讓大家去喝西北風呀。”
商貴不滿地瞥了于志德一眼說:“咱是大企業,不是擺地攤做小買賣,只顧眼前利益,不考慮企業后路,那是飲鴆止渴。再說了這產品銷不出去也不光是因為回扣的事。”
“不光是因為回扣還有什么?”于志德沖著商貴兩眼一瞪說:“你給了人家回扣人家立馬就把貨物提走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你還犟,犟什么?”
商貴不服氣地說:“咱們公司生產的通用消毒液省內市場已經基本飽和,競爭當然會激烈,要想真正擺脫眼前的困境必須得開發新產品,更新換代。”
商貴今年三十二歲,個頭一米七左右,小平頭,大腦袋,小眼睛,看上去雖然有點其貌不揚,但那張成熟的臉上卻充滿了自信,一看就是個社會經驗非常豐富的人。
于志德聽了商貴的話沒有反駁,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便從椅子上站起來,踱到趙剛對面的寫字臺旁,拿起趙剛剛才看過的供貨合同瞅了幾眼,而后緩和了一下態度不緊不慢地說:“其實工作中有些閃失也屬正常,失敗是成功之母嘛,吸取一下教訓,積累一點經驗也不是壞事。但良好的主觀愿望必須得與切實可行的實際情況相結合,這樣才能收到預期的效果。當然這結合的好與否,還有一個經驗問題……”
“于總經理,”趙剛忍耐不住地打斷了于志德的話。他不能說于志德講得不對,但是他看不慣他那副自以為是的神態,就好像這產品推銷不出去與他這位分管銷售的副總經理毫無關系似的。本來趙剛就因為產品銷路不暢而焦慮不安,再加上聽了于志德這番好為人師的話,心里更是猶如火上澆油,直覺著一股無名火往腦門上沖,他想發作,但還是強忍住了,因為他覺著于志德畢竟是位老同志,論年齡、資格都在自己以上,況且倆人心里還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隔閡。但趙剛又覺著心里有話也不能憋著,公司技術部的工程師初三讓就是因為心里有不痛快經常憋著,結果去年初員工查體查出了胃癌,幸虧發現得早,及時到醫院做了切除手術才保住了一條命。想到這兒,趙剛伸手要回于志德手里捏著的產品供貨合同,用一種婉轉的方式問于志德:“我省今年的消毒液市場供需情況怎么樣?是持平,是供大于求,還是過剩?”趙剛問完之后見于志德陷入沉思沒有回答,便隨手從寫字臺上抄起一份報紙胡亂翻閱起來。
于志德思索片刻無奈地回答說:“這事我還真有點不太清楚。”
趙剛又問:“我市的供需情況呢?”于志德警覺地瞪大眼睛打量著趙剛,他已意識到趙剛這是在故意將他的軍,但他確實不知道,無奈之下只好再次搖了搖頭。
趙剛有點抑制不住地提高嗓門說:“我們公司眼下積壓著多少產品你作為一個分管經營的副總經理總不會再搖頭了吧?”
于志德對趙剛這種審問的口吻極為不滿,但是又無言以對,這個數字商貴三天前確實跟他匯報過,可他那幾天正忙著給女兒裝裱國畫參加市里的美展,左耳朵聽右耳朵冒,沒往心里去。
趙剛再也無法抑制心頭的怒火了,他瞪起發紅的眼睛,提高嗓門說:“我要是你就主動提出辭職。”
于志德沒料到趙剛會把問題上升到辭職這件事上,一甩手重重地將煙頭擲在地上,說了一句:“你太過分了。”就怒氣沖沖地出了趙剛的辦公室。
趙剛望著于志德離去的背影忿忿不平地對商貴說:“這次企業改制他非要分管經營不可,為這事還專門找到市國資委初書記那兒,沒想到初書記還真打來了電話。他原以為這銷售是個肥差,沒想到一接觸遇到這么多麻煩事,他又一撒手當起甩手掌柜。”
商貴說:“你可能還不知道,他跟初書記是老鄉,而且同住一個村,可能還有點親戚關系。”
趙剛聽了沉思片刻說:“這國營企業改革光換湯不換藥不行,要真想把企業搞活就不能設這么多‘婆婆’。”
商貴補充說:“還得真正放權給企業,企業的一把手不能光有責沒有權,否則企業這盤棋就不能真正活起來。”
趙剛聽了略有所思得點點頭說:“這權力我們得依據《企業法》自己爭取,等著上面下文送上門來那得等到猴年馬月。”
說話間,公司年輕的女工程師齊萍提著一把暖瓶跨進屋門。
商貴開玩笑地說:“怎么,美女工程師上門送溫暖來了?”
齊萍白了他一眼沒有理他。
齊萍,身高一米六六,齊耳短發,橢圓臉,細眉毛,大眼睛,眼睛又黑又亮,與那高挺的鼻梁,飽滿的紅唇結合在一起,輪廓清晰,楚楚動人。她今天著一身藍色細帆布工裝。可能是她對工裝重新加工過,非常得體,絲毫沒有遮掩住她那凸凹有致的流線般形體。她今年二十六歲,不過再有一周就要過二十七周歲生日了。
齊萍把暖水瓶放在茶幾上,打開放在茶幾上的茶葉盒給趙剛重新沏了一杯茶端到趙剛面前,而后說:“你得多喝點水,瞧你嘴唇都干得爆皮了。”
趙剛瞥了齊萍一眼,語氣不冷不熱地問:“有事嗎?”
齊萍說:“報社、電臺和電視臺的記者都來了,要采訪你,人正在公司會議室等著你呢。”
趙剛說:“來采訪怎么事先也不通知一聲?”
齊萍說:“我十天前就跟你說過了,你左耳朵聽右耳朵冒,根本就沒當回事。”
經齊萍這么一提醒,趙剛才想起有這么一回事,便隨口說:“這事你們應酬一下就是了。”
齊萍說:“我算老幾呀?人家點名要采訪你。”
趙剛因產品銷售不暢和客戶撕毀訂貨合同的事正心煩意亂,便一揮手說:“你告訴他們我不在。”
“你這種臭脾氣什么時候才能改。”齊萍用責備的語氣埋怨道。
趙剛聽了這話猛得抬起頭,他還是第一次聽齊萍用這種口吻跟自己說話,他打量了齊萍一眼,她正直視著自己,那目光里沒有絲毫的猶豫和膽怯。或許是這無聲的語言里蘊藏著一種女人特有的威懾力,趙剛屈從了。他冷靜片刻,對商貴說:“你和我一起去跟記者見個面吧?”
商貴用商量的語氣說:“我這人笨嘴笨舌你又不是不知道,特別是一見鏡頭沖著自己嘴唇就打哆嗦,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吧。我現在正在搞著一個全國性的市場調研,來你這兒之前剛通過關系找到幾個大代理商的電話號碼,我想馬上跟他們聯系一下,多了解一點市場信息。”
“好。”趙剛點了一下頭,目送著商貴出了屋門,而后端起齊萍剛給他沏的新茶喝了兩口,起身隨齊萍去了公司會議室。
趙剛走進公司會議室,主動和等候在那兒的記者一一握了手,而后在記者對面的會議桌前坐下來。齊萍先給記者們介紹了趙剛的職務和簡歷,接著又看著記者們事先遞給她的名片一一將記者介紹給趙剛。
齊萍介紹完后,一位年輕的女記者便迫不及待地舉了一下手,而后向趙剛發問道:“你們公司是我們河口市的第一批企業改革試點單位,請問改革后的企業與過去有哪些變化,嘗到了哪些甜頭?”
趙剛聽了先是苦笑了一下,而后深深地嘆出一口氣說:“甜頭還真沒有嘗到,苦頭卻已品到了不少。企業改制已經半年多了,目前公司的利潤仍然是個負數,現在產品堆積在倉庫里賣不出去,靠借錢過日子,欠了一屁股債,年關快要到了,每天都有人來要賬,日子不好過呀。”
在座的記者聽完趙剛這段開場白都驚呆了,這太出乎他們的預料了,因為他們是帶著撰寫正面報道的任務來采訪的,是帶著總結企業改革經驗,推動全市企業深化改革的目的來采訪的,是準備為企業改革大唱贊歌的,沒想到趙剛卻抖摟出這么一大堆問題來。而趙剛說完這些話卻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得那么輕松,那么開心。
齊萍見趙剛的情緒有點反常,便把話題接過來說:“企業的改革與社會的配套改革互為因果。我們雖然有著改革的強烈愿望,也有很多想法和思路,但目前落實起來還有很大難度,這主要是來自于社會的傳統習慣勢力,來自于企業與上級主管部門的責權還不明晰,缺少為企業改革保駕護航的法律依據,因此改革只能是摸著石頭過河,自然是深一腳淺一腳,甚至踩空了還會栽跟頭,吃苦頭。”
齊萍在說這些話時注意到有好幾個記者在不住地點頭,另外從記者們那平靜下來的表情中,她也意識到,記者們通過她說的這幾句話已對企業改革的艱難有了一點初步的理解。接著齊萍又話題一轉繼續說道:“但是,正因為改革有這些困難和阻力才使我們有了更深刻的思索,一些認識也更加成熟和切合實際。眼前的問題不過是前進中的問題,眼前的曲折不過是摸著石頭過河必須逾越的激流險灘。人們不是常說‘失敗是成功之母’嗎?我們有信心,在總結教訓和挫折的基礎上穩步地在公司內部建立起一整套新的企業運行機制,盡快適應新形勢,在新的一年里打一個徹底的翻身仗。”
“嗯,說得好!”一位記者點頭稱贊道。
“請問,您的職務?”剛才提問的女記者問道。
“工程師。”齊萍回答。
“我想知道您的行政職務。”
“這……”齊萍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說得口氣大了點,按道理這番話應該出自趙剛之口。真是神使鬼差,自己竟然只顧替他解圍而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就在齊萍感到自己的處境有點尷尬時,一直在靜聽齊萍演講的趙剛開了腔。他用平靜的語氣不緊不慢地向記者介紹道:“這是我們公司的總經理助理。”
這突如其來的官銜使齊萍一怔。總經理助理?這是能隨便開的玩笑嗎?在座的不是親朋好友,而是負責新聞報道的記者,鬧不好明天一見報,白紙黑字,你我就是有一百張嘴也難以解釋清楚。她用疑慮的目光瞥了趙剛一眼,趙剛只是沖她會心地一笑……
2
趙剛正坐在自己辦公室的寫字臺前起草一份申請貸款的報告,門被人輕輕推開了。齊萍探頭見屋里沒有別人,便放心地走進來。
趙剛停下手里的筆,禮節性地把她讓到對面位子上而后問道:“你找我有事嗎?”
齊萍故作不滿地反問道:“沒有事就不能來嗎?”她嘴上這樣說著,心卻在怦怦地直跳,她已經感覺出自己的聲音在打顫。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最近這段時間一遇到眼前這位穩重瀟灑的總經理心跳就加速,甚至有點不能自已。
趙剛為了幫助對方放松緊繃著的神經隨口說:“我正要找你呢,你自己倒找上門來了。”
齊萍問:“找我有什么事?”
趙剛說:“我想問問你,這接待記者采訪應該是政工部的事,你技術部怎么包攬下來了?”
齊萍一聽這話,心里平靜下來,她不假思索地說:“咱廠改制成股份制公司后,我外出開會,聯系業務說起咱公司誰都不知道有這么個單位,公司要想在市場上迅速打開局面必須得提高社會知名度。產品銷售也是這樣,以前是好酒不怕巷子深,現在是好酒也得勤吆喝。我知道咱公司眼下資金緊張,拿不出錢來做廣告,正好我有個高中同學在報社當總編,上周二同學聚餐,我問他能不能找幾個記者給咱公司宣傳宣傳,沒想到人家當場就表態說沒問題,而且還追加了一句‘小菜一碟’。”這事我跟公司政工部衣門清主任說了,他說這事很有必要。記者來采訪那天,衣主任正在市國資委開會,趕不回來,就委托我代勞了。”
趙剛聽完“嗯”了一聲,話題一轉說:“我們公司目前的處境你已很清楚,作為總經理助理,你對公司下一步的工作有什么想法和建議?”說這番話時趙剛很注意自己的語氣和態度,他想盡可能地表現出自己的懇切和真誠。讓趙剛沒有想到的是齊萍沒有順著他的話題往下說,而是反問道:“你在那種對外場合任命我為總經理助理合適嗎?”
趙剛故意裝出不以為意的樣子,一邊收拾寫字臺上的材料一邊回答說:“我們公司是市里的改革試點單位,我作為這個股份制公司的總經理有權聘用企業的中層干部。”
齊萍說:“我是說你采用這種突然襲擊的方式是否妥當。”
趙剛解釋說:“其實這個任命我已經考慮很久了,也跟公司幾個副總都議論過,他們都沒有意見,只是公布的方式突然了一點。”
“你事先也應該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呀。”齊萍仍不肯罷休地說。
趙剛本來完全可以把原因歸咎于當時的特定環境。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故意不假思索地說:“沒有這個必要。”
“我要是辭職不干呢?”齊萍自以為掌握著主動權,試探著向趙剛發出威脅。
趙剛不以為意地說:“你不會。”
“怎么?你以為我羨慕這頂烏紗帽?”齊萍用戲弄的語氣反問道。
趙剛表情很自信得說:“不是嗎?這被提拔重用是公司上下很多人都期盼的事,”
“你……”齊萍沒想到對方會順手牽羊,故意戲弄自己,把臉一沉兩眼嗔叱著趙剛說:“我辭職!”
見對方一臉慍色,眼圈發紅,趙剛忙鳴金收兵說:“好了,我這是跟你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真辭職。”齊萍像是蒙受了巨大的冤屈,把嘴一撅仍然堅持著自己的意見,但那說話的語氣已經緩和了許多。
趙剛說:“我說‘你不會’是相信你一定會支持我。”
齊萍回敬說:“你太自信了。”
“是的。”趙剛略有所思地說:“我需要你,信任你,為了便于你的工作開展,你也需要這樣一個職務。基于這些我認為我這樣做沒有什么不對。”
齊萍聽了趙剛這番話沒再反駁,相反她覺著趙剛并不像她原來認為的那么不近人情,而是非常善解人意。為了穩定自己的情緒,她在趙剛寫字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并隨手拿起一支紅藍鉛筆在報紙上涂鴉起來,剛才那略帶著孩子氣的唇槍舌劍竟瞬間煙消云散,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似的,呈現出一派和諧。
片刻齊萍抬起頭目光直視著趙剛說:“你的性格有點像我父親。”齊萍說這句話時是用欣賞的語氣說的。她非常欽佩自己的父親,在她看來自己的父親不僅特別疼愛自己的女兒,而且知識淵博,閱歷豐富,對前途和事業有著一種百折不撓的自信。
趙剛抬起頭看著齊萍說:“我聽說你父親是大學教授?”
齊萍“嗯”了一聲說:“你的信息很準確。我爸爸一九五六年畢業于河口大學,畢業后留校從事佛教研究。聽爸爸一位在銀行工作的同學說,他上學時就是班里的高材生,當時在校刊上發表的畢業論文曾在全國學術界引起過一陣不小的轟動。要不是因為趕上‘整風反右’運動,他很可能被學校推薦出國深造。”一提起自己的父親,她的話就像打開了話匣子似的滔滔不絕。
趙剛問:“你很愛你的父親?”
齊萍說:“你這話問的不科學。”
趙剛問:“怎么?”
齊萍說:“有點多余,他既是我的父親,也是我的朋友,我的父母曾經分居過,我是跟著父親長大的。”
趙剛問:“你的母親也是大學教授?”
齊萍說:“不是,一位樸實善良的家庭婦女。”她談及自己的母親不像談及父親那么有興致,而且眸子里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
趙剛繼續問:“你母親是什么文化程度?”
齊萍坦誠得說:“初小。”
趙剛又問:“你父母的文化程度差距這么大,精神生活能和諧嗎?”
齊萍啞殼了。少頃才開口說:“是的,我母親很痛苦。她看到父親和同事、同學、朋友坐在一起交談,興致那么濃厚,氣氛那么熱烈,曾暗暗地為自己的無知流過許多淚。前不久我爸爸大學時期的一位要好的女同學來過信……”
“勸你爸爸結束這枯燥的生活與她結合?”趙剛猜測道。
“不像你這么直言不諱,但字里行間流露著這個意思。”
“無恥!”趙剛脫口道。
“不,她已經等了我爸爸三十多年,他們的感情是純潔的,真摯的。”齊萍說這話時眼里突然盈滿了淚,不知是為母親,為父親,還是為父親那位等了三十多年的女同學。
“后來呢?”趙剛問。
“或許是為了維護中國的倫理道德,或許是不愿意給女兒的心靈帶來創傷,爸爸回絕了。”
趙剛聽了齊萍這番話輕輕地嘆出一口氣沒再說什么。兩人沉默了許久,趙剛才像想起什么忽然問道:“你是在哪兒出生的?”
齊萍對趙剛這突如其來的提問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但她還是如實地告訴了他:“山縣,一個偏僻的農村。”
趙剛聽了點點頭,而后像個算命先生似的說:“你父親五七年整風反右被打成右派遣返回鄉,被迫與大學的女同學分手,在農村與你母親結合,文革后落實中央政策才回到大學工作,對嗎?”趙剛好像對齊萍的家庭情況很熟悉。
齊萍聽了有點驚訝地說:“我沒跟你講過這些呀?”
趙剛說:“我是通過判斷、推理得出來的結論。”
齊萍很感興趣地說:“我很想聽聽你的推理過程。”
趙剛說:“看來我說對了。”
“我還沒表態呢。”齊萍自以為掌握著裁判權。
趙剛說:“如果我的判斷是荒謬的你一定會笑。現在你對我的判斷如此感興趣,已經證明了我的正確。”
“你太鬼了。”齊萍懊悔地瞥了趙剛一眼,那責備的語氣里蘊含著一種掩飾不住的親近感。說真的,她打心眼里欽佩這位比自己年長八九歲的男人。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他有著豐富的閱歷、敏捷的思維和不凡的氣質。
趙剛繼續解釋道:“我的判斷是有根據的,山縣是一個偏僻落后的地方,像你爸爸這樣的大學高材生被貶到那里生活不會無緣無故。你今年二十七周歲,退回二十七年,整風反右運動已經結束,有很多敢于仗義執言的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分子’遣返回農村接受勞動改造。在那種無產階級專政的高壓環境下‘右派分子’的處境是相當艱難的,在那時與你母親這樣一位樸實善良的農村婦女結合是很自然的。右派問題是粉碎‘四人幫’以后才糾正的,所以……”
“你簡直成福爾摩斯了。”齊萍打斷趙剛的話從椅子上站起來,瞬間她又像想起什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而后鄭重地對趙剛說:“我有件事一直想同你談談。”
“什么事?”趙剛望著齊萍那熾熱的目光心跳有點加快。
齊萍避開趙剛的目光仰臉望著天花板,既像是在猶豫,又像是在琢磨恰當的詞句。須臾,她低下頭沖趙剛莞爾地一笑道:“我現在還沒有考慮成熟,以后再說吧。”
趙剛心里登時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佯裝鎮靜地說:“什么事這么神秘?”
“說出來準會讓你嚇一跳。”齊萍臉上沒有笑容,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有那么嚴重?”趙剛試探著問。
“當然。”齊萍自信地一昂頭。
趙剛習慣地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不覺已是晚上七點多鐘。他感到肚子有點餓了便隨口對齊萍說:“咱們到街上找個飯館坐下邊吃邊談怎么樣?”
齊萍沒有動身也沒有拒絕,她低著頭凝視著筆尖,在竭力的掩飾著內心的不安。中國不同于西方社會,兩千多年的封建倫理根深蒂固,到了九十年代,雖然人們大都不再用這條繩索束縛自己,但是用來束縛別人的還是大有人在。在這種夜幕降臨的時候,一個青年女子單獨同一個男性出去吃飯,一旦被熟人瞧見難免會招來一番熱議,她不能沒有這個顧慮。再者,爽快地答應跟他出去,他又會怎樣看待自己呢?她在猶豫。
趙剛故作不解地問:“為什么不肯去?”
齊萍是個聰明人,她知道趙剛是在裝糊涂,便針鋒相對地回敬道:“不知道。”
“我還以為你會給我這個面子呢。”趙剛擺出一副出乎意料的樣子。
“你這是自以為是。”說罷齊萍故意把嘴一撅,但她那溫存的目光已經表示了屈從。
趙剛從寫字臺的抽屜里取出幾張“大團結”裝入衣兜,而后起身道:“走吧,我還有要緊的事要跟你商量呢。”
“在這兒談不是很好嗎?”齊萍自己也覺著這句話像是妥協前的掙扎,因為她的身體已經隨著磁場的引力不由自主地離開了座位……
黃河化工有限公司是一個有著六十多年歷史的老企業,位于河口市的老城區。兩人出了公司大門步行十幾分鐘就到了位于市中心的中華美食城。美食城城內聚集著許多飯店,趙剛和齊萍進了一家門頭不大的小餐館,在餐館零點大廳靠東北角的一個車廂式餐桌前面對面坐下來。一位閑坐在餐廳門口的女服務員立刻起身將一個文件夾似的菜譜遞過來。趙剛和齊萍相互推讓了兩個來回便由齊萍點起菜來。趙剛清楚,請女士一起吃飯,最好是讓女士點菜,這樣一來,既表示了對女士的尊重,又不失男子漢的大方,而且即便是上來的菜與她想象的不相吻合,她也不會說三道四。
點菜這事雖然很小卻滿足了齊萍的虛榮心,因為她知道趙剛是個很難被人駕馭的男子漢,他最大的弱點就是不肯遷就人,遇事總愛發號施令,讓別人圍著他的指揮棒轉,這次他能放權讓自己點菜,依著自己的口味行事,說明自己在他心里有一定的地位。
飯館里的客人不多,菜很快就上來了。趙剛說:“無酒不成席,沒有酒再好的菜肴也沒有滋味。”說完便起身欲去吧臺挑選酒水,齊萍搶先站起來說:“今天吃飯咱們實行女士負責制,你就徹底放權吧。”說完她嫣然一笑離開座位。不多時就拿著一瓶“味美思”葡萄酒返回到餐桌前。她把酒往桌上一放收起臉上的笑容鄭重地說:“今天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
趙剛想了想不解的問:“什么日子?”
“你猜。”齊萍并不急于解開謎底。
趙剛又思考了片刻還是沒有想起來,只好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齊萍提醒說:“是一個重要人物的誕辰日。”
“誕辰日,重要人物?”趙剛琢磨片刻又問:“誕辰多少周年?”
齊萍說:“二十七周年。”
趙剛一聽笑了,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齊萍說:“算你聰明,要不是我的生日,我不會跟你到這兒來,更不會陪你喝酒。”
趙剛心里明白,這是齊萍為證明自己不是一個輕浮的女人而編造出來的借口。招聘齊萍來公司時,他看過她填寫的技術干部登記表,后天才是她的二十七周歲生日。但他沒有戳穿她,而是順水推舟,將計就計地說:“這么說,我提議到這兒來是英明的嘍?”
齊萍不好否定趙剛這份自信,只是不服氣地瞥了趙剛一眼。
面對香氣撲鼻的美味佳肴,趙剛也不客氣,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紅燒排骨就想往嘴里塞,被眼疾手快的齊萍用筷子擋住了:“哎,還沒喝酒呢?”
“噢。”趙剛笑著端起酒杯。
齊萍又說:“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就不知道說幾句吉祥話?”
趙剛故作歉意地一笑說:“祝密斯齊生日愉快,萬事如意。”說罷跟齊萍碰了一下杯子一飲而盡。也不知為什么,齊萍覺著跟趙剛在一起精神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
酒過三巡,趙剛的臉上已經微微泛紅。他避開齊萍的目光,望著酒杯神情猶豫地說:“我有句話想了許久,不知該不該對你說?”
“什么話?”齊萍感到自己的心開始怦怦直跳,但她還是裝出一副坦然自若的樣子給趙剛斟滿了酒。
趙剛說:“我說了你可不許生氣。”
齊萍見趙剛滿臉通紅,說話吞吞吐吐猶豫不決,似乎已經猜到了什么,兩片紅云不由得飛上她的臉頰。說真的,她自己也弄不清為什么總愿意和這位年長的總經理在一起,可以說來公司之前,她在市企業家協會舉辦的一次聯誼會上見到趙剛時還只是有一種好感,而來公司報到后,她就被他那不俗的氣質,瀟灑的風度,高雅的舉止,風趣的談吐和敏捷的思維吸引住了。他很自信,很武斷,很傲橫,有時甚至還有點無理,但他這種似是而非的缺點對于欣賞他的異性來說,好像更增添了一種獨特魅力。也許他稱不上美男子,剛剛三十五歲就那么不修邊幅,有時連腮上的胡須都舍不得刮。但他那雙充滿聰慧的眼睛卻讓齊萍看了時常浮想聯翩,她覺著同他在一起交談她才像一個天真無邪,充滿幻想的女人。
齊萍羞澀地低著頭,心慌意亂地擺弄著手里的空酒杯。
趙剛用期待的眼睛盯著她說:“我說出來后,希望你能答應我。”
她聽到這話激動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嘴唇控制不住地顫動起來。忽然她像意識到什么,心頭掠過一陣莫名的恐慌:“別,你還是不要……”
趙剛沒有聽她把話說完就已搶先脫口而出:“我聽說你父親跟市工商銀行的曲行長是老同學,能不能讓你父親給曲行長說說,給我們公司貸一部分款?”
“什么?”齊萍聽完趙剛這話怔住了。她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來你請我吃飯是為了貸款呀?”齊萍像是蒙受了巨大的羞辱,把手里的筷子往餐桌上重重一放,“哼”了一聲從位子上站起來,而后不滿地白了趙剛一眼,怒氣沖沖地出了餐館……
3
第二天一早趙剛就為貸款的事步行來到了市工商銀行。他急匆匆地登上臺階,正欲向里走,隔著大玻璃門看到齊萍迎面走出來。
“齊萍。”趙剛喊道。
齊萍斜眼瞥了趙剛一下沒有理睬他。
趙剛緊跟幾步擋住齊萍的去路說:“怎么,還在生我的氣?”
“豈敢。”齊萍把嘴一撅,故意不去看趙剛,仰臉去看天上那漂浮的白云,完全是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
趙剛笑了,這笑里帶著一種包容和理解。說真的,他很欣賞她那略帶孩子氣的倔強,正是這種倔強的性格使他感受到了她身上那種有別于他人的青春氣息。
趙剛問齊萍:“貸款的事怎么樣了?”
齊萍反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來幫你搞貸款的?”
“我知道你不忍心讓我失望?”趙剛不失時機地用這種只有他們倆人才能咀嚼出味道來的話去化解她心頭的怨忿。
齊萍“哼”了一聲,狠狠地瞪了趙剛一眼,而后語氣由冷變暖地說:“昨晚我催促著爸爸給曲行長打了個電話,講明了咱們公司的發展前景和暫時遇到的資金困難,他答應跟有關同志研究一下盡快給我們回個話。我心里不踏實,這不一早就來找他,這兒的人說他在家休病假呢。”
“休病假?太好了!”趙剛高興得說。
“休病假有什么好的?”齊萍有點不解。
趙剛拽著齊萍走下臺階,騎上齊萍停靠在路邊的摩托車說:“走,到我家去。”
“到你家去?”齊萍被趙剛這沒頭沒腦的話給弄糊涂了。她莫名其妙地一騙腿,坐到摩托車后座上,雙手扶住了趙剛的肩膀。
趙剛加足了油門,摩托車像插上了翅膀在公路上飛馳起來,齊萍怕自己從摩托車上摔下來,伸出雙臂摟住了趙剛的腰,片刻又把臉貼在了趙剛的后背上。
不知為什么。齊萍覺著這種狀態很好,她甚至希望這摩托就這樣永遠不停地開下去,開到海南島,開到哈爾濱,再開到烏魯木齊,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中國轉上一遍。倘若汽油仍未耗盡就再繞地球轉兩遭,她也毫無怨言。此時她需要的不是大自然的無限風光,而是時間。哲學上不是說時間會隨著運動物體的速度增加而變慢嗎?那就把油門全部打開,加快速度,讓時間慢下來,停下不動才開心呢。
齊萍睡意朦朧地瞇著眼睛,心隨著摩托的顛簸在怦怦地直跳。她被一種難以喻明的感覺陶醉了。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體溫,聽到了他那脈搏的跳動,這跳動竟然和她的心跳頻率相一致,這難道是一種巧合?然而時間老人并不像癡情女子那么眷戀、纏綿,飛馳的摩托車拐了兩個彎就到了和平路工人新村。
趙剛停好摩托車,掏出鑰匙打開自己家的房門把齊萍讓進屋里。齊萍雖然來公司已經快一年了,跟趙剛接觸也比較密切,但邁進趙剛家的房門還是第一次。進門后她沒有馬上入座,而是站在門廳的中央認真地掃描起客廳的每一個角落。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客廳不大,大約十五平米左右。光潔的水磨石地板擦得干干凈凈,東北角上擺放著一張三人沙發和兩個單人沙發。一個很精巧的木質茶幾擺放在三人沙發前。靠南墻正中按放著一個半圓形櫥柜,櫥柜上堆放著盒裝的干海參、香煙和茅臺酒。潔白的墻壁上掛有一幅泰山瀑布飛流直下的山水畫和一張放大的十六吋照片,照片上是趙剛牽著女兒的手在雪地里滑雪的鏡頭。天花板的正中安裝著一個帶有五角星圖案的圓吋吸頂燈。整個布置簡潔大方,讓人置身其中感到很舒服。
趙剛指著堆放在酒柜上的干海參、香煙和酒說:“你瞧,看望病號的東西我都準備好了。”
齊萍說:“看病號哪有送煙送酒的。”
趙剛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給女兒的爺爺、奶奶買的,沒想到派上了更大的用場。”
齊萍說:“依我看這送禮的事就免了吧,你不覺著這樣做很庸俗嗎?”齊萍說這話時故意把 “庸俗”兩個字咬得很重,因為齊萍知道趙剛最忌諱別人說他庸俗。
可今天趙剛卻一反常態,不僅表現得滿不在乎,還振振有詞地說:“庸俗點好辦事,清高了碰釘子。”
齊萍說:“這就是你當了一年多公司總經理的感悟?”
趙剛一笑說:“今天咱有要緊的事就不探討這些了,我建議你趁曲行長在家養病,帶上這些禮品去看看他,先聯絡一下感情,等他上班后再跟他談貸款的事。”
“怎么,進門還不到一分鐘就下逐客令呀?有這么利用人的嗎?”齊萍故意把臉一沉揚起長長的睫毛白了趙剛一眼,而后未經趙剛應允就一屁股坐在了長沙發上。
趙剛不好意思地解釋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齊萍見趙剛一臉得慚愧,知道自己那話戳到了他的疼處,便“噗哧”一聲笑了。
不知何故趙剛望著齊萍那開心的模樣,聽著她那爽朗的笑聲心里竟也萌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愉悅,是喜歡?是好感?他說不清,也不敢往深里想,他只覺著和她在一起自己也仿佛年輕了許多。有煩惱,有憂愁,有悲傷,驟然間便蕩滌遺盡。
趙剛為掩飾著內心的躁動,用平靜的語氣說:“我給你拿瓶飲料。”。
齊萍說:“不用了,我不渇,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多待一會。”齊萍說完這話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羞澀的紅云。
趙剛透過她那長長的睫毛,看到了她那毫不掩飾的似水柔情。趙剛的心有點抖動了,是春心蕩漾還是恐慌不安?他也不清楚,最終他還是膽怯地避開了她那灼熱的目光。
齊萍冷靜片刻打破沉默問:“你是因為什么跟你妻子分手的?”
趙剛沒有想到齊萍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沉默片刻語氣有點沉重的說:“不是我跟人家分的手,是人家把我給甩了。”
“為什么?”
“不知道,也許是西方的花花世界對她更有魅力。”
“你的女兒呢?”
“自從她媽去了美國后她一直跟著爺爺、奶奶過。”
齊萍聽完沉默了,片刻說:“你還是把這些東西送給孩子的爺爺、奶奶吧,咱公司從銀行貸款是公事公辦,沒有必要送禮。”
趙剛解釋說:“這銀行跟我女兒的母親一樣,也是個嫌貧愛富的主,只愿意幫那錦上添花的忙,不愿意干這雪中送炭的事。咱們公司眼前遇到了困難就不能再充那梁山好漢了,該作揖的時候就得作揖。讓你去的目的是跟曲行長說明白,咱這困難是暫時的,而且貸款可有國資委擔保,銀行沒有多大風險。只有把這些情況跟人家說清楚,人家才能理解咱,才會放心地把款貸給咱。因為這筆錢不是個小數目,一般業務人員做不了主,所以咱才不得不打擾曲行長。”
齊萍聽完趙剛的話明白了,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說:“我這就去看望曲行長,把你說的這些情況跟他說清楚。”
趙剛見齊萍起身要走,忙把摩托車鑰匙塞進她手里。而后又把酒柜上的禮品裝進塑料禮品袋里提在手上,滿臉堆笑地把齊萍送出屋門。出門后趙剛把禮品牢固地捆綁在摩托車后座上,而后又囑咐齊萍:“路上慢點跑,一定要注意安全。”
齊萍抬腿跨上摩托車,用鑰匙打著了火,而后調皮得說:“你就把心放到狗肚子里吧。”說完一加油飛快地離去……
4
天快亮了,趙剛辦公室里的日光燈仍然亮著,寫字臺上的煙灰缸已堆滿了煙蒂。趙剛放下手里攥著得鋼筆,從椅子上站起來,舉起雙臂做了一個伸展動作便在屋里踱起步來。
這幾天,趙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食不甘味,夜不能眠。貸款的事情經齊萍的父親牽線搭橋總算有了眉目,但產品庫存積壓有增無減的趨勢仍讓趙剛感到心頭壓力越來越大。眼下已近年關,要賬的人逐漸多起來,自己答應支付給東風化工公司的原料款已經拖了大半年,到現在也沒有兌現。一周前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吃飯,東風化工公司的總經理牛大頭當眾羞辱自己是大騙子。企業賬上沒錢,腰桿子自然不硬,趙剛只能強忍著咽下這口窩囊氣。蒙羞之后的趙剛乘上火車到省外幾家老客戶那兒轉了轉,有人說他出去躲債去了,可誰知他在外邊只呆了三天就返回了公司,家也沒回,在辦公室里整整熬了一個通宵,親自起草出一個《產品銷售獎勵辦法》。
趙剛通過幾天的省外市場調查,發現以前得出的A—01消毒劑市場供大于求的結論是錯誤的,過剩只是局部形成的一種假象,要想打開產品的銷路,必須得面向全國,要想在全國打開局面,首先得打開鄰省市場。要打開鄰省市場光靠自己的銷售隊伍不行,還必須得借助各地的產品代理商的力量,要調動當地代理商的銷售積極性,必須得有一個白紙黑字的獎懲辦法,只有這樣,才能在供需關系上掌握主動權。
起草完對外的《產品銷售獎勵辦法》后趙剛又覺著對內也應該有一個獎懲條例,因為這銷售工作不僅需要供銷人員具備一定的社會交往能力,還必須得有高度的責任感和主觀能動性。為此他拋開過去的老框框又親自起草了一個《內部營銷獎懲條例》,為放活企業銷售這個龍頭,賦予了銷售人員以近乎廠長的營銷決策權。為充分發揮銷售人員的聰明才智搞好銷售提供了政策依據。
趙剛輕輕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從辦公桌上拿起了電話,他想把供銷部經理商貴叫來一起研究一下這兩個文件還有什么不完善的地方,但轉念一想又放下了電話。趙剛是個剛中有柔,粗中有細的人。他知道,前幾天自己剛剛沖著人家發了一頓火,現在也許還沒緩過勁來,自己如果再在電話上發號施令,恐怕會傷害兩個人的感情。
趙剛和商貴是一起進廠的工友,彼此之間比較了解。你別看商貴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他那大腦皺紋里儲存的知識一點也不比別人少。一些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經他一梳理,你會感到清清楚楚;一些人與人之間的微妙交往,經他一點撥,你會頓開茅塞。別看他生得又矮又壯,給人以笨手笨腳的感覺,但論外交才能公司沒人可比。有一次趙剛和商貴一起出差,趙剛聯系旅館時服務員硬說沒有床位。商貴出馬,模仿著女服務員的口音一來二往便扯上了老鄉關系,不僅按排了好床位,還得到了服務員無微不至的照顧。為這事商貴在趙剛面前得意了好一陣子。商貴最大的弱點就是在女士面前顯得有點奴才,他以為這樣就能得到女士的好感,其實恰恰相反。現在商貴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還是一個人睡單人床,廠里有不少人背地里叫他“困難戶”,久而久之“困難戶”就成了他的綽號,一說“困難戶”如何如何大家都知道說的是他。近日有消息靈通人士說,他跟齊萍好上了,上個月商貴出差去新疆專門給齊萍捎回一條純羊毛的長圍巾。是虛是實趙剛無心考究,但有一點他敢肯定,齊萍絕對不會看上商貴。
趙剛起身揉了揉疲勞的雙眼,振作了一下精神,而后從桌子上拿起《產品銷售獎勵辦法》和《內部營銷獎懲條例》走出自己的辦公室,徑直向一樓供銷部走去。趙剛推開供銷部辦公室的門不由地怔住了。齊萍和商貴倆人正隔著辦公桌在潛心交談,齊萍身體前傾,神情專注,那目光就像兩個熱戀的男女你來我往,相互交織,難解難分。屋里沒有別人,只有墻上的掛鐘在“嘀噠,嘀噠”地擺動著。
趙剛想退出來,但已來不及了,四只眼睛的目光一起打在了他的臉上。
趙剛望著齊萍,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覺著身上的血液在往頭上涌。是嫉妒,是反感,還是傷感,他也說不清楚,然而這畢竟都是一瞬間的事,趙剛很快就從尷尬中清醒過來,他竭力裝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禮節性地沖他們笑了笑。
齊萍趕忙起身對趙剛說:“你坐吧。”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趙剛沒有領齊萍的情,也沒有理睬齊萍,他將手里的《產品銷售獎勵辦法》和《內部營銷獎懲條例》遞給商貴說:“你看看這兩個文件還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和補充?”
商貴接過文件大抵翻看了一遍關切地問:“這兩個文件什么時候執行?”
趙剛說:“明天拿到董事會上通過一下就執行。”
“好。”商貴邊看邊說:“有這么兩個文件為依據很多事就好辦了,很多問題也迎刃而解了。”
齊萍兩眼盯著趙剛插話說:“你又一夜沒合眼,瞧你,眼睛都熬紅了。”趙剛沒有去接齊萍的話茬,而是走到懸掛在南墻上的一幅牡丹圖前出神地欣賞起來。
商貴在全神貫注的閱讀《產品銷售獎勵辦法》和《內部營銷獎懲條例》, 屋內一片沉靜,空氣像凝固了一樣。
齊萍猜到,趙剛這是看到自己和商貴在一起聊天吃味了,這說明趙剛心里很在乎自己。意識到這一點,齊萍的心里反而晴朗起來。趙剛的心情正與齊萍相反。他心不在焉地立在牡丹圖前,大腦卻在想著如何離開這個讓人尷尬的地方,然而他的兩只腳卻像鑄了鉛似的怎么也邁不動步,因為他不想在他倆面前流露出絲毫的醋意和不安。
趙剛欣賞了一會兒牡丹圖之后便在商貴桌旁的一把折疊椅上坐下來。為避開齊萍那頻頻投來的目光,他順手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張《市場導報》舉在臉前。這張報紙使他平靜了不少,這張報紙不僅遮住了齊萍的視線,也給自己營造了一個冷靜思考的小環境。就在他準備借故通知董事會開會研究兩個文件,起身離開這兒時,齊萍“噗哧”一聲忍俊不禁地笑了,而且笑得前仰后合,把趙剛和商貴都給笑蒙了。
齊萍也不解釋。她似乎是想用這開心的笑聲來報復趙剛的冷漠和傲橫,驅走眼前的窘迫。
商貴不知是受齊萍情緒的影響,還是自己意識到什么,也忍俊不禁抿著嘴笑了。
趙剛許久才發現,原來自己心里一緊張把報紙給拿倒了。他望著齊萍那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一股一直壓抑在心頭的無名火噌的一下就躥了上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把報紙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什么話也沒說,疾步走出屋門……
5
第二天下午,下班的鈴聲響過之后,趙剛在辦公樓一層的走廊上與齊萍不期而遇。趙剛由東向西,齊萍由西向東。本來趙剛想躲進旁邊的接待室,但門緊鎖著,倒回去又覺著有失尊嚴便硬著頭皮迎上來。
齊萍上身還是穿著那身洗得有點發白的藍色細帆布工裝。齊耳的短發有些零亂,那張細嫩紅潤表情豐富的鴨蛋臉也顯得有點呆板了,眉宇間好像凝結著一絲淡淡的憂傷,那雙清澈晶瑩略帶一點執拗的大眼睛已不見往日的光澤,整個精神狀態看上去就像是剛剛生過一場病似的,往日的那種敏捷爽朗的精神狀態蕩然無存。此時,她沒有回避趙剛的目光,相反,倒像是期待了已久,她沒有絲毫的猶豫,正視著趙剛的目光迎了上去。
齊萍默默的站在趙剛面前,嘴唇蠕動了一下,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趙剛從上到下打量了齊萍一番,像審視一件沒有生命的物體,用的是上級對下級慣用的那種不屑一顧的目光。他想用這種目光拉開倆人的距離,讓對方意識到自己是一公司之長。
齊萍好像根本就不吃趙剛這一套,本來她還想先開口說話,避免遭遇后的尷尬,看到趙剛那冷漠的表情,她立刻改變主意,向他投去睥睨的目光。
趙剛敏感地覺察到,此時此刻對方正在自己的臉上捕捉著什么,自己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都有可能引起她無數的猜測和聯想。
趙剛竭力掩飾著自己內心的緊張,保持著面部肌肉的平靜。他不想在她面前坦露自己內心的傷感和愁悵,因為這是對方所乞求的,坦露得越多對方越高興,坦露得越徹底,對方就越趾高氣昂。但他也不想發泄自己心頭的怨憤,因為這會顯得自己心胸狹窄,嫉妒心強,缺乏男子漢氣度。他也知道,此時誰先開口誰就失去了調節倆人關系的主動權。
“你不想說點什么嗎?”許久,齊萍終于忍耐不住,用一句毫無實質內容的話打破了眼前的沉默。雖然她在說這句話時極力控制著內心的緊張,但一張口嘴唇還是出現了不應有的顫動。無力掩飾內心的情感也許是女人難以克服的弱點。
趙剛聲音很輕地問:“我上午給你的那封信你看完了嗎?如果看完了就退還給我。”
趙剛說完這話忽然發現齊萍眸子里那僅存的一絲怨恨頃刻間被盈入眼簾的淚水淹沒了。或許是自尊心的驅使,她不愿意讓他看到她的眼淚,倔強地把頭扭到一邊……
昨天,趙剛怒氣沖沖地離開供銷部后,本以為齊萍會追出來給他作一番解釋,以便求得他的理解。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臨下班時她才走進他的辦公室,一句解釋的話也沒說,呆愣了片刻從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個折疊成三角形的信放在他面前的寫字臺上,二話沒說就轉身出了屋門。趙剛不用猜就只知道這封信的內容肯定與他怒氣沖沖地離開供銷部有關。讓趙剛有點納悶的是,為什么她人已到有話不當面說,非要采用這種書信交流的形式?當然寫信是溝通信息,交流感情,增進了解的一種有效形式,但它主要適用于兩地分居,難以相見的人。近在咫尺再采用這種繁瑣的形式就不能不說這是一種愚蠢了。因為它不利于及時掌握對方的反應,迅速捕捉強有力的信息。不過相對于那些不善于語言表達,不能駕馭情感的人來說,采用這種方式也許可以避免出現那種思維邏輯混亂,表達顛三倒四的難堪和尷尬,可齊萍不屬于這種人。
趙剛心急火燎地展開齊萍的信,然而讓他大失所望的是上面只寫了一句極其簡短的話:“無須多言,讓我們在今后的工作中和平共處吧。”開頭沒有稱呼,末尾沒有署名。細心的齊萍也許擔心粗心的趙剛會隨手把信一扔,被“熱心人”揀了去成為爆料桃色新聞的依據和大作黃色文章的把柄。顯然,這是一封經過冥思苦想,深思熟慮而寫成的一封措詞委婉的絕交信。所謂“和平共處”就如同國與國之間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保持正常的政治、經濟貿易往來,不再有私下交流和交易。
趙剛目光呆滯地望著手里的信,深深地陷入感情的漩渦。他弄不清這封信是對方內心的真實獨白,還是在投石問井,了解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但有一點他很快就意識到了,在這件事上自己不能表現出絲毫的奴顏媚骨,更不能厚著臉皮去乞求她的寬恕。這樣會讓對方瞧不起,也會損害自己的形象,最好的辦法就是迅速擺脫感情的困擾,而要擺脫這種情感的糾纏,最好的辦法就是寫信。寫信不僅可以排泄內心的不安,還可以轉嫁心頭的憂郁。信寫了近兩頁信紙,六百字多字。大意是:欣賞齊萍的果斷,應該放下這種不理智的情感。從此輕裝上陣,一定會迎來更加美好的明天。
信寫好后趙剛反復看了好幾遍,自認為信的字里行間既表達了自己內心的真情實感,又表現出了自己應有的理智。信是昨晚寫成的,在趙剛辦公室寫字臺的抽屜里沉淀了一夜,今天早晨一上班就交給了齊萍。交給齊萍后他才明白齊萍為什么有話不當面跟他說,而非要采用書信交流的方式。人常說,戀愛的人最愚蠢,難道自己和齊萍戀愛了?一想到這兒,趙剛當時不由得打了一個怔。
此時趙剛見齊萍眼里盈滿了淚,知道齊萍心里其實很留戀他們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這讓趙剛心里得到一絲慰藉。
“你怎么不回答我?”趙剛催道。為了捕捉準確可靠的信息,他不能留給她太多思考的余地。
齊萍一扭身,把那盈滿淚水的眼睛移向走廊外那蔚藍色的天空,待她的情緒稍微穩定后,她才扭過頭來對趙剛不緊不慢的說:“信我還沒有看呢。”
閱歷豐富的趙剛知道齊萍沒有實話實說,那信她不僅看了,而且看得還很認真,并且在她心里還掀起過一陣不小的波瀾,她之所以這樣回答是為了給自己爭取到更充分的回旋空間,以便冷靜下來縝密思考,篩選出最佳的回應方案。
趙剛之所以堅信自己的判斷是因為他看到齊萍眼里盈滿了淚水。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如果她不知道信的內容,絕不會對自己的問話作出這么激動的反應。就在趙剛和齊萍站在走廊上進退維谷的時候,從樓梯口突然傳來一個男高音的呼喚:“趙總,你的電話。” 趙剛循著聲音望去,原來是經營副總經理于志德。從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臉上,趙剛認為他可能在那兒已站了很久。
面對這窘困、難堪的局面,齊萍只是怔了一下,瞬間就冷靜下來。她及時而有分寸地沖于志德一笑說:“于總,已經下班了你怎么還沒走。”
于志德用一雙狡黠的眼睛盯著齊萍皮笑肉不笑地說:“你不是也沒走嗎?”那神情好像是在暗示齊萍,你和趙剛的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
齊萍沒有絲毫的窘迫,剛才的矜持、拘謹蕩然無存。她坦然地對于志德說:“我這不是正在接受總經理大人的訓斥嗎。”齊萍這句話一語雙關,既是對于志德的回答,也是說給趙剛聽,既像是開玩笑的話,又包含著事實,任你怎么理解。
趙剛用欣賞的目光打量著齊萍。他覺著這是一個知識女性應有的素質。
于志德又把目光移向趙剛說:“電話是你女兒打來的。”他故意把“你女兒”三個字咬得很重。說完這話他還有意識地瞟了齊萍一眼。
趙剛問:“電話怎么打到你辦公室去了?”
于志德說:“不是我的辦公室,是你的。我剛才去送辭職報告正趕上你寫字臺上的電話鈴響了。”
糟糕,趙剛猛然意識到,自己那日記本還攤放在寫字臺上呢。他瞥了于志德一眼,而后用總經理的口吻含蓄地對齊萍道:“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有什么問題以后再談。”說罷扭身上樓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6
齊萍獨自一人坐在技術部的辦公室里,心情怎么也平靜不下來。思緒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恣肆地馳騁。許久,她才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三抽桌中間抽屜上的暗鎖,取出趙剛今天一早來技術部了解生產工藝改造方案時遞給她的一封信。她神情恍惚地展開信紙,想從字里行間尋覓一點慰藉,然而得到的卻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苦楚。這封信她已像小學生讀課文那樣逐字逐句地讀了好幾遍了,一些關鍵的詞句都已熟記于心。
齊萍和趙剛相識已經四年多了。她第一次認識趙剛是在市企業家協會舉辦的一個周末舞會上。在眾多大型國有企業總裁、總經理面前,當時身為黃河化工廠工程師的趙剛,其地位自然顯得有點“卑賤”,但趙剛不卑不亢,憑借著高雅瀟灑的舉止、風趣幽默的談吐和豐富淵博的知識,抵御了一道道世俗的目光,在那種群英薈萃的環境中,顯露出自己的才華,引起了齊萍的關注。兩個人在伴著施特勞斯圓舞曲翩翩起舞時,相互間的短短幾句交談,就讓齊萍認定眼前這位頭腦清醒,觀點新鮮的男士將來一定會脫穎而出,成為河口這座現代化城市中一位有影響的人物。然而時隔三年她才從報紙上看到了黃河化工廠改制和趙剛被董事會推薦為總經理的報道。后來她又看到黃河化工有限公司面向社會公開招聘人才的啟事,就毅然決然地辭掉河口市化工研究所的工作,報名應聘來到了黃河化工有限公司。說心里話,同趙剛在一起工作,她最大的滿足就是精神上感到愉悅,對未來充滿向往。有困難,有挫折,她不怕,對企業的前途充滿信心。但讓她沒有料到的是,在與趙剛的交往中這么快就出現了危機,而且這危機對自己以后的工作會有什么影響她心里沒有一點底。
她用手理了一下飄在額前的一縷秀發,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集中到趙剛給他的那封信上。
你好:夜幕已經降臨,辦公大樓一片寂靜,只有我的辦公室還亮著燈。提起筆來總覺著有滿腹的話要講,但又不知從何談起,只好信思胡言了。
我一直認為我是一個有雅量的男人,但今天我發現我高估了自己,看到別人傾心交談竟也萌生出幾分醋意。我有點懊悔,懊悔我們之間的距離走得太近。
我交友一向是坦誠相待,不太注意掩飾自己的觀點和內心的喜怒哀樂。無論是美的,丑的,因為我一直認為只有坦誠相待才能增進彼此的了解和信任。然而我錯了。你在紙條上寫道:“無須多言,讓我們在今后的工作中和平共處吧。”字雖不多,也很委婉,但顯得有點過于灑脫了,像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但我認為一個珍重友情的人是很難說出這種話來的,也沒有閑情逸致去斟酌如此委婉的措辭。當然也許你覺著“未必盡然”,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我曾希望我能成為你工作中信賴的人,同樣也曾希望你能成為我事業上的好幫手。我曾為我們的友誼增強了我戰勝困難的勇氣,堅定了我實現奮斗目標的信心而欣慰過,然而這一切似乎都已瞬間即逝。
我是在文革這個特殊的年代頂著“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政治壓力上完小學、初中、高中的那撥人,從小就養成了很強的自尊心。我不會怨天憂人,更不會像那種庸俗的人,冷遇你,但我也不會去祈求別人的同情。我很欣賞你使用的“和平共處”這個詞,它的內函很豐富,既考慮到了先前的關系,又界定了今后相處的方式,看得出你頗費了一番心思,我當然只能欣然接受了。
晚安!
齊萍看罷信,把頭靠在椅背上,傷感地合上了眼睛。她的心針刺般的難受,像是蒙受了巨大的委屈,如果這些話是出自別人之口,她也許無動于衷。“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這是她最欣賞的一句格言。然而,指責她的并非別人,而是一個她信賴、欽佩的人。
許久,齊萍起身走到門旁邊的臉盆架前,正欲伸手去拿搭在臉盆架上的毛巾,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齊萍慌忙取過毛巾擦干眼淚,而后疾步回到自己剛才坐的椅子上,順手抄起一本書胡亂地翻開,裝出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看起來……
7
技術部的門被人推開了,進來的不是別人,果然是趙剛。
齊萍從辦公桌上隨手拿起一支繪圖鉛筆隔在書的頁與頁之間,輕輕合上放在一邊,而后習慣地用手揉了揉微微發紅的眼睛,她在竭力掩飾著內心的波動,像啞劇演員表演啞劇一樣,做著一連串動作。她想讓他明白,你那封信并未起到轉嫁痛苦的作用,也沒有在自己心頭激起什么波瀾。她要用看書說明自己心境的平靜與自然。
齊萍清楚,自己表面越冷靜,對方內心就越不安,自己表現得越無動于衷,對方就顯得越不耐煩。因為每個人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一定目的的,自己對他的信不屑一顧,就意味著他的目的沒有達到,只有讓他領略一點挫敗感,他才不會再那么自以為是。
“你有事嗎?”齊萍語氣不冷不熱地問。她知道,像趙剛這種個性很強的人,能有勇氣推門而入,一定有充足的心理依據,決不是來屈尊求和的。自己絲毫的動搖和軟弱,都會助長他的驕橫和自信。
“看到你這兒亮著燈,我就進來了。”趙剛不假思索地答。憑著敏感的洞察力,他早就識破了她的心理,他要用出奇的平靜讓她感到失望。
“來要信?”齊萍猛然悟到了他推門入室的心理依據。
趙剛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他清楚,要回信轉身離開不是自己的目的。或許是為了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趙剛環視了一下辦公室的陳設,而后把目光停落在齊萍剛才動過的那本書上。
趙剛問:“你在看書呢?”
“嗯。”齊萍神情自若,態度生硬。
趙剛又問:“一直在看嗎?”
齊萍認為趙剛這是在無話找話,便隨口回道:“當然。”
“瞧你,眼睛都熬紅了。”趙剛的語氣顯得很平和。
“這是客觀規律。”齊萍順水推舟地說。
趙剛突然笑了,笑得讓齊萍有點莫名其妙。她不知到這是趙剛用的一計,這一計叫“誘敵深入”,先把齊萍的話引進死胡同,再反戈一擊。趙剛問:“你看的什么書?”
“這……”齊萍卡殼了。桌子上放著一摞書,她剛才隨手抄過一本做道具,連封面上的書名都沒顧得上看。她扭頭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書,書名是《第二次浪潮》,這是自己一周前去趙剛辦公室時借的,因為忙著跑貸款一直沒顧得上看。用鉛筆隔在書的二分之一處,表示自己看了一半,是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和慌亂,從心理上戰勝對方。當她從趙剛的眼睛里看到一絲得意的目光后,她才知道自己上當了。趙剛無疑看過這本書,因為她在胡亂翻閱時見上面有他用鉛筆作的批注。此時趙剛對這本書如此感興趣無疑是看出了破綻。
女人心理上的防線一旦被戳破,便會全線崩潰。她紅著臉調轉話題問:“你女兒打來的電話接過了?”
“嗯。”趙剛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什么事?”為了轉移話題齊萍故意窮追不舍。
趙剛回答:“無可奉告。”
齊萍會心地一笑,從辦公桌右側抽屜里取出一聽可樂,熟練地打開吸口遞向趙剛說:“火氣不小,喝口飲料去去火。”
“我不渴。”趙剛嘴上雖然不領情,心里卻暖烘烘的。
齊萍說:“把我寫給你的紙條還給我吧。”她眸子里的光澤突然變得柔和起來。
趙剛從上衣兜里掏出紙條遞給齊萍。
齊萍把紙條撕成碎片扔進廢紙簍,而后扭過身來問趙剛:“現在可以喝了吧?”
趙剛好像明白了什么,她這是不愿意在自己工作不順利的時候再給自己添堵,只有關心自己的人才會做出這種發自內心的舉動。
趙剛有點感激地望著齊萍說:“我不想喝,真的。”
齊萍勸他:“心胸開闊一點。”
趙剛說:“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嗎?”
齊萍望著趙剛那期待的目光問:“去哪兒?”
趙剛說:“秀水河邊。”
齊萍說:“你先走,在廣場北邊的小石橋那兒等我。”
趙剛理解得點了一下頭,他知道,齊萍這樣做是為了避開公司值勤的門衛,以免招來流言蜚語……
8
秀水河畔的夜晚猶如一位愛美的少女,夜幕已經降臨了仍不肯卸去濃艷的妝容。站在秀水河畔,遠眺市區的燈光猶如一縷金燦燦的流火匯入清澈的河流,近瞧,潺潺流水載滿迷人的月光,讓人心曠神怡。河畔的樹木、禾苗、花草也遲遲不肯進入沉靜的夢鄉,在晚風的吹拂下伴著唦唦的節拍,扭動著纖細的腰肢翩翩起舞。
趙剛和齊萍沿著秀水河北岸的羊腸小道由西向東肩并肩的散著步,也許是道路狹窄的緣故,他們的身體挨得很近,既感受不到臂膀的摩擦與碰撞,又看不到身體間的間隙。
一直沉默不語的齊萍扭頭瞟了趙剛一眼,率先打破沉默:“你太壞了。”她那埋怨的語氣里明顯的夾雜著一點撒嬌的成分。
趙剛知道,她這是在責備自己不該寫那封讓她傷感的信,可是這能怪自己嗎?有因才有果。但他沒有接茬繼續這個話題,因為他不想給這泉水叮咚的秀水河畔再添加任何不和諧的音符,他覺著在這月光皎潔的夜晚,唯有默默的懺悔才富有詩意。
“你知道這條河為什么叫秀水河嗎?”趙剛兩眼凝視著秀水河里的潺潺流水問齊萍。他想憑借這清澈歡快的流水洗去她心頭的不悅和傷感。
齊萍兩眼望著趙剛搖了搖頭。
“你想知道嗎?”
“想。”
趙剛說:“很久以前這河畔住著一戶名叫初阿大的窮苦人家,家里有一個美麗的女兒叫阿秀,阿秀一天天長大,出落得像一朵艷麗的牡丹花。她能歌善舞,許多富家小伙子都喜歡她。可她偏偏愛上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二柱哥,發誓非他不嫁。有一年中秋節,她跟勤勞善良的二柱哥訂了親。財主初阿魁的兒子三娃也看上了阿秀,請媒人前去提親,不管怎樣威脅利誘阿秀都不點頭。初阿魁便趁二柱外出放羊之機派家丁搶走了阿秀,強迫她與三娃成親,阿秀誓死不從,被鞭笞之后關進水牢。二柱聞訊日夜兼程趕來營救阿秀。他和三娃比賽馬、比摔跤、比射箭都贏了三娃。初阿魁惱羞成怒,指使家丁躲在暗處射出一支毒箭正中二柱的心窩,二柱當場口吐鮮血抱憾而去。阿秀寧死不屈,她從二柱身上拔出毒箭猛地刺向初阿魁,而后縱身一跳投入河中。當地百姓為紀念這位忠貞不渝的姑娘,把這條河定名為秀水河。”
齊萍聽完這個故事沉靜了許久才說:“這個故事很感人,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趙剛說“我是從《河口市地方志》上看到的。”
齊萍瞅著趙剛說:“你能像二柱那樣對待你心愛的人嗎?”
趙剛思考片刻說:“其實這些民間傳說故事在每一個傳承者的傳播過程中都或多或少的添加了傳播者的思想感情。”
齊萍窮追不舍地問:“那么你在這個故事里添加了多少思想和感情?”
趙剛笑了:“無可奉告。”
齊萍也笑了。
趙剛望著齊萍那開心的樣子說:“你有點像個孩子。”他這句話既顯示了自己的穩重,又表示了對她的欣賞。
齊萍沒有反駁,她愿意他用這種欣賞的目光看著自己。她愿意自己在他面前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片刻,她對趙剛說:“你得向我低頭認罪,賠理道歉。”她想用這種言過其實的話語徹底驅散倆人心頭的抑郁,拉近情感上的距離。
趙剛從她那倔犟而不失溫柔的表情里發現,在他們之間已沒有什么道理可言,更談不上什么道歉,這種興師問罪的口吻不過是知識女性表達友情的一種方式而已。
趙剛故意不認輸地說:“我沒有錯,認什么錯?”
齊萍揮起軟弱無力的拳頭在他胸前擂了一下,孩子般地唬著臉說:“沒有錯也得認。”
趙剛說:“你這是蠻橫無理。”
齊萍說:“對你就這樣的人沒有理可講。”說完她愜意地笑了。
受對方情緒的感染,趙剛心里也覺著輕松了許多,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青年時代。他望著遠處黃河化工有限公司那高聳入云的煙囪和那管道架上整齊劃一的燈光,輕聲地哼起前蘇聯家喻戶曉的那首歌曲《山楂樹》,“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廠在遠處閃光。列車飛快地奔馳,車窗的燈火輝煌,兩個青年等我在山楂樹旁,哦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愁?當那嘹亮的汽笛聲剛剛停息,我就沿著小路向樹下走去。輕風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樹下,吹亂了青年鉗工和鍛工的頭發……”
齊萍用含著淚花的眼睛望著趙剛說: “你唱得真好,我都陶醉了。”
趙剛說:“是歌詞寫的好,這是一首講述五十年代蘇聯工業大發展時期青年工人生活和愛情的歌。中國工業發展的奮斗史也是從這個時候拉開序幕的,那時候我剛剛出生,我們的父母都很年輕。歷史的腳步走到今天經歷了輝煌,經歷了衰敗,也孕育了明天,我們眼前這根高聳入云的煙囪很快也要消失了,將成為我們腦海里一個時代的記憶。現在中國工業發展的接力棒已經交到我們這代人手里,我已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
齊萍點點頭說:“我理解你,真的,這是我們這代人共同的壓力和責任。”說完她伸手很大方地挽住了趙剛的胳膊。
兩人繼續黙默地向前走著,突然齊萍一聲驚叫,撒開趙剛的胳膊,踉蹌著倒退了好幾步,趙剛原地未動,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小松鼠子飛快地穿過小路溜進路旁的小樹林。
“我害怕。”齊萍環視著寂靜的曠野對趙剛說。
“不用怕,有我呢。”趙剛說。
“我的腳扭了。”齊萍說著蹲下來用手按摩起自己的腳腕。
“咱們往回走吧?”趙剛提議道。
“不。”她調皮的瞟了趙剛一眼說:“我的腳好了,咱們繼續朝前走,看看這條路到底有多長。”
夜色更加濃重,晚風已摻上了寒意,四周一片寂靜。他倆離廣場越來越遠,他們的語言交流也越來越少,好像兩人都在沉思著什么。其實他們誰都清楚,此時此刻用目光去交流,用心去感悟,遠比用語言去表白更有韻味。
行走之間,前面一條三米寬、一米深的土溝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溝底沒有水,是新挖的一條準備鋪設管道的壕溝,坡度大約四十五度。
趙剛再次提議:“咱們往回走吧?”
齊萍怏怏不悅地瞥了趙剛一眼,蹲下身子順著溝坡滑到了溝底。趙剛見狀會心地一笑,雙腳一用力,借著下坡時的慣性,輕而易舉地攀上了對面的土坡,而后返身伸出手來對齊萍說:“來,我拽你上來。”
齊萍猶豫了一下,順從地把自己那纖細的手放進了他那寬厚的手掌里。
其實趙剛和齊萍的手接觸在一起已不是第一次了,三年前河口市企業家協會舉辦迎新春聯誼會,倆人就曾手拉著手在舞池里跳過舞,那時齊萍剛開始學跳交際舞,心里想的只是盡量少踩對方的腳,而對手于手的接觸似乎沒有什么感覺,而今天,在兩只手接觸的那一刻她有了觸電感,不僅手臂在顫抖,連神情都有點恍惚了。然而,就在她還沉醉在觸電的感覺之中時,已被趙剛那強有力的大手拽上了溝坡。
一陣晚風習習吹來,輕輕地拂起齊萍耳畔的秀發,也扯起齊萍出門時隨手系在胸前的紅紗巾。趙剛借著明媚的月光全神貫注地盯著齊萍,多么優雅的風姿,竟如七仙女下凡,端莊大方,清秀靚麗。他真想伸出自己的雙臂把她納入自己的懷抱,然而這個念頭一出現,他心里不由得打了一個怔。他忽然意識到,在這夜深人靜的夜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喚起齊萍許多的猜想,都可能在她心里掀起無數的波瀾……
冷靜片刻他脫下穿在身上的藏藍色呢子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他只能用這帶著自己身體余溫的外套去擁抱她,去表達自己那必須克制的情感。
她理解他,沒有躲閃,沒有推讓,像一只乖乖的羔羊任他把那肥大的外套裹在自己的身上。
他看到了她那豐滿的胸部在劇烈地起伏,他也聞聽到她的喘息變得更加短促。兩人相視而立,默默無語,此時此刻他們誰都不知道該用一些什么樣的詞匯來點綴這寂靜的夜晚,只知用那含糊不清的的目光盯著對方,目光猶如柔和的絲線在兩個人心頭往來穿梭,把兩個人的心牽得越來越緊了……
“咱們往回走吧?”齊萍囁嚅著,心在怦怦直跳。
趙剛點了一下頭,調轉過身體來。而后沒話找話地問齊萍:“你為什么還不找男朋友?”
齊萍扭頭望了趙剛一眼反問道:“誰說我不找男朋友?”
“這么說,你有男朋友了?”
齊萍搖了搖頭。
“沒有?”趙剛猜測道。
齊萍又搖了搖頭。
趙剛被齊萍這邏輯混亂的回應弄糊涂了,不再繼續追問。
齊萍沉默了許久才給趙剛揭開謎底:“我父親給我介紹了一個男朋友,是他大學同學的兒子,可能是書讀得太多了,說話辦事太教條,就好像他什么都懂,我白癡一個,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我受不了。”
趙剛聽完齊萍的話沒有續接話茬,而是話題一轉問:“你和商貴在一起好像很談得來?”齊萍見趙剛哪壺不開專提哪壺,便故作驚訝的說:“原來你那天怒發沖冠地離開供銷部是因為這個?”言外之意好像是在埋怨趙剛心胸狹窄。
趙剛仰臉望了一眼星空,沒有回答。
“小人之心。”齊萍一邊責備著趙剛,一邊有意識地跨前一步挨近趙剛。她想用女人身上的馨香抵消語言里的火藥味。
趙剛沒有理會齊萍的話,繼續追問道:“說心里話,你覺著商貴這個人怎么樣?”
“你什么意思?”齊萍覺著趙剛話里有話。
趙剛說:“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聽聽你的看法。”
“我希望我們之間的交談坦率、直爽,不繞彎子。”
趙剛說:“我沒有繞彎子呀,確實是想聽聽你的看法。”
“不錯。”齊萍一臉慍色地回答。
“你能不能談得具體一點嗎?”趙剛的態度似乎很認真。
齊萍猜不透趙剛那葫蘆里裝的什么藥。沉思片刻說:“他人很精明,有事業心,有責任感,辦事也很有策略,就是有點缺鈣。”
趙剛不解得問:“缺鈣是什么意思?”
“缺鈣就是在你面前總是唯唯諾諾。”齊萍解釋完立刻話鋒一轉說:“你不必再在這個問題上繞彎子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不會選擇這樣的人做我的丈夫和超出一般意義的朋友。”
趙剛解釋說:“你想歪了,我跟你想的是兩碼事。”
“什么事?”齊萍有點不解。
趙剛說:“我準備推薦商貴擔任分管經營的副總經理。”
齊萍反問道:“以此來證明你的肚量宏大,胸懷寬廣?”
趙剛說:“不是,這事就跟我向記者宣布你是總經理助理一樣,已經在心里盤算很久了。”
齊萍沉思片刻提醒趙剛說:“于志德可把副總經理這頂‘烏紗帽’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你想革他的職他能束手就擒?”
趙剛說:“那也不能占著茅坑不拉屎。”
“我聽說他跟市國資委的領導很熟,你最好還是慎重點。”
趙剛說:“我心里有數。”
他們一邊交談,一邊向前走著,倆人都感到時間流逝得太快,小路伸延得太短。或許是想延長在這條小路上行走的時間,倆人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
“你準備找個什么樣的人做丈夫?”趙剛本想換一個輕松點的話題,沒想到這個話題對齊萍而言并不輕松。
“去四川佛學院,嫁入佛門。”齊萍不愿意談論這個話題,只好用這種話來搪塞。
趙剛說:“進佛學院要考試,不是誰想進就能進,你不一定合格。”
“你指的是文化課,還是……”齊萍的話說了一半突然止住了,她忽然發現自己面前站著一個人,一個她非常熟悉的男人。
趙剛順著齊萍的目光望去,此人身高一米七六左右,豆芽形身材,年齡在二十八歲左右,戴有一副黑框近視眼鏡,像個讀過不少書的文弱書生。趙剛覺著這個小伙子有點眼熟,那模樣,那神態,那體型很像一個人,像誰呢?這個人好像跟自己不是很熟,只見過幾次面,要是熟早就想起來了。
立在齊萍和趙剛面前的小伙子不是別人,正是齊萍父親給齊萍介紹的那個男朋友,名叫曲直。
齊萍用不屑的目光瞅了曲直一眼,皺著眉頭問“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
曲直說:“我到你公司找你,門衛說你朝秀水河方向去了。”
齊萍又問:“你有要緊的事嗎?”
曲直沒有理會齊萍的質問,把目光移向緊挨齊萍站著的趙剛,不冷不熱地問:“你就是黃河化工有限公司的趙總吧?”
“沒錯,我是。”趙剛回答得很冷靜。但他的腦海里還在想那個容貌、舉止跟眼前這個小伙子相似的人是誰?
曲直見齊萍用纖細的手指摘去飄落在趙剛頭上的一片枯葉情緒有點激動了,他用灼灼逼人的目光盯著趙剛想說什么,猶豫片刻又咽了回去。
趙剛用眼睛直視著曲直說:“你想說什么就說出來吧,說出來你也許會好受些。”
齊萍知道,趙剛這是在套曲直的話,他想通過曲直的話判斷自己和曲直的關系。
曲直沉默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氣,對趙剛很不客氣地說:“你也算是一個有身份的人了,我奉勸你一句,要自重,不要老瞅著別人家的莊稼流口水,荒了自己的地。”
趙剛聽了微微一笑,什么也沒說。
齊萍聞聽此言上前一步,用不瘟不火的口吻對曲直說:“你想過沒有?你有權對別人說這種話嗎?”
曲直聽了齊萍這話先是一怔,等弄明白齊萍這話的意思之后立刻就沒了脾氣。尷尬之中曲直像是想起什么,從褲兜里掏出一封信遞給趙剛說:“這是齊教授讓我轉交給你的。”
就在趙剛從曲直手里接過信件的那一刻,趙剛忽然想起了那個與曲直形象、神態舉止相似的人。那個人比曲直大二十多歲,是河口市工商銀行的曲行長,眼前這個叫曲直的小伙子很可能就是曲行長的公子。齊萍不是說父親給他介紹的男朋友是他大學一個同學的兒子嘛,曲行長和齊萍的父親不就是大學同學嗎?
齊萍見曲直將爸爸寫的信遞給趙剛,心里泛便起嘀咕。爸爸寫信給趙剛干什么?難道爸爸看了女兒的日記?可能,很有可能,自己的日記就放在睡覺的枕頭旁邊。在自己還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就把讀女兒的日記當成了他最好的消遣……現在他一定會很恨趙剛,恨趙剛奪走了他女兒的心,恨趙剛打亂了他給女兒設計的人生規劃。但是他卻不知道,正是他給女兒設計的那些規劃束縛了女兒思想的翅膀,遮擋了女兒對未來美好的想往。也喚醒了女兒的叛逆意識……
想到這兒齊萍問曲直:“我爸爸呢?”
曲直說:“在廣場西邊的車上坐著呢。”
齊萍問:“他來干什么?”
曲直說:“我爸委托你爸把趙總送的禮退還給趙總。”
齊萍問:“那貸款的事呢?”
曲直搖搖頭說:“不清楚……”
9
趙剛提著曲行長退回來的禮品回到家,把禮品往櫥柜上一放,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頭靠沙發背,四肢展開,疲勞得合上眼睛,迷糊了大約一刻鐘之后才從上衣口袋里摸出曲直遞給他的那個牛皮紙信封。他斜著身子瞅了一眼,上面寫著“趙剛同志親啟”六個字便端坐起來,心想,自己平素與齊萍的父親沒有任何交往,雖然在市委召開的一次社會各界代表座談會上見過一面,而且還集體合了影,但沒有人引見,至今仍行同路人,他怎么會想起給自己寫信呢?他這封信肯定與齊萍有關,這位與自己父親年齡相仿,又有著同樣人生經歷的老學究會在信里寫些什么呢?想到這兒他心有點忐忑不安了。在趙剛的想象中,這些當年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人,大都是有思想,有見解,敢于仗義執言的人。這些人雖然因遭受多年的政治磨難,銳氣早已全無,但骨子里的那種固執己見的性格仍難改變。想到這兒,趙剛撕開齊老夫子的信,抽出信瓤,伸展開來,精力集中地閱讀起來。
趙剛同志:
你好!我是萍萍的父親。從萍萍的日記中我已清楚地了解到你們之間的關系。這個問題應該恰當處理。你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萍萍也在戀愛,彼此之間都應該理智。目前你們已經走到了不理智的邊沿,矯枉必須過正,目前要保持真正的同志式友誼已不可能。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有兩種:一是要自愛,把心思全部用在工作上,事業上,業余時間多關心一下你的孩子,孩子的母親不在身邊,父愛對孩子而言就顯得尤其重要了,這一點爺爺、奶奶是無法替代的,這樣隨著時間的流逝,就會冷靜下來,理智起來,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你們才能談得上建立同志式的友誼。二是,若不能按上述方式做,影響將會越來越壞,痛苦會越來越大,你們的友誼也會轉化成仇恨。常言說,“一動情成終身恨”,這種教訓是很多的。
我是一個從年輕時期走過來的人,人這一生會遇到許多誘惑,有學術地位的誘惑,有權力的誘惑,有金錢的誘惑,有男女私情的誘惑,而且這些誘惑都來得那么自然,那么讓人心跳,甚至讓人無法抗拒,而理智往往就是在這個時候出問題,讓你迷失方向,無力自拔,越陷越深,最終被貪婪的欲望所吞沒。望你切記我這樣一個過來人的忠告。
另外,銀行的曲行長讓我把禮品退還給你,這樣做不好。關于企業流動資金不足的問題他們會按原則盡快幫你們解決。代問你的父母好!
齊宏志 1993年9月6日
趙剛讀完齊教授的信陷入沉思。他沒讀過齊萍的日記,不知道那日記里面寫了些什么,但就兩人目前的關系而言,他覺著齊老夫子信上渲染得有點嚴重了,甚至有點小題大作。人之所以區別于動物,就是因為人有理智。人們正是憑借著自己的理性思維不斷地校正著自己前行的腳步,才不會在紛繁復雜的社會中誤入泥濘和沼澤。但作為一個成年人他很能理解齊老夫子的焦慮。常言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他想給齊教授回封信,可如何回復呢?否認自己和齊萍的關系?這樣齊萍一定會鄙視自己,說自己是偽君子。承認是事實,又覺著有點委屈,因為他知道齊老夫子絕對不愿意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結過婚,還帶著一個孩子的男人。他認為自己在處理與齊萍的關系問題上已經很理智了,并沒有達到不理智的地步。思來想去,他覺著眼前最好的辦法還是沉默,常言道沉默是金。
主意已定,趙剛把信折好,裝回信封,起身塞進了櫥柜上方的抽屜里……
10
齊萍騎著摩托車沿著秀水河畔的柏油馬路飛快地駛向黃河化有限工公司,臨近公司時她遠遠地看到公司食堂餐廳門前簇圍著不少人。奇怪,午飯時間已過,怎么還有這么多人聚集在那兒?齊萍正在納悶,食堂女服務員蘇小麗迎面走來。齊萍停住車,腳尖點著地問:“小蘇,那些人在干什么?”
蘇小麗裝作沒有聽見,想躲閃過去。齊萍一拐車把擋住她的去路說:“你是聾子呀?”
“你是臊貨。”
齊萍沒想到一向要好的小蘇會突然翻臉。返身下車把車子一支厲聲問道:“你罵誰?”
“算了,算了。”公司后勤服務中心主任侯三新用胳膊擋住了躍躍欲試的齊萍說:“齊工,你不要怪我老漢多嘴,你還年輕,行事做事得注意影響,可不能拿那男女關系的事當兒戲,唾沫星子多了也能淹死人。”說罷扭身拽著蘇小麗離去。
齊萍聽了侯三新這番沒頭沒腦的話,又聯想到蘇小麗突然翻臉,便有一種不祥之兆襲上心頭。公司究竟出什么事了?齊萍決定到食堂餐廳門前看個究竟。
食堂位于公司的生活區,旁邊有托兒所、小賣部、理發店、浴池圖書館、和公司門診部等。這兒來往的人很多,自然也就成了公司的輿論中心,公司的許多大道新聞和小道消息都是從這兒迅速傳播開去的。諸如公司住房分配預案,中層干部考察任免名單,工資調整辦法等。
齊萍來到食堂跟前,停好摩托車,走進人群,抬頭一看,餐廳門前的圓型水泥立柱上張貼著一幅彩色漫畫。齊萍踮著腳仔細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對開的白紙上用毛筆蘸著水彩構畫了一個身著夾克衫的絡腮胡男人和一個留著齊耳短發,坦胸露肚的女人接吻的畫面。旁邊還用正楷寫著“不是春風,勝似春風”八個字。更讓齊萍難堪的是,落款處還留下了“趙齊寫真”四個字。
就在齊萍疑惑不解之時,她忽然聽到人群中傳來一個男中音興災樂禍得調侃:“據消息靈通人透露,他倆昨晚在尋歡作樂之時被齊萍的未婚夫當場抓了現行。”
齊萍一聽這話頭頓時“嗡”的一聲就大了,周身的血液直往腦門上涌。緊接著她又聽到另一個男人說:“你愿意我愿意,法院都不管,你操哪門子心呀?”
男中音回敬到:“現在報紙上、雜志上都開設了‘道德法庭’,專管那些法院管不著的事,目的就是要對這些尋花問柳的狗男貓女形成‘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之勢。”
一個女高音也隨聲附和說:“我早就發現他倆經常眉來眼去了,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干,到咱這兒來端這‘泥飯碗’圖啥? 圖的就是倆人能整天黏糊在一起。”
另一個男人說:“常言道,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隔層紙,這話一點不假。”
剛才挑起話題的男中音又發話了: “看問題得用分析的眼光,辨證的眼光看,不能只看問題的一個方面,常言道,一個巴掌拍不響……”很顯然,他不失時機地插上這句話是希望議論的焦點集中在趙剛身上。
一個嗓門大的小伙子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我理發時聽人說市國資委調查組到咱公司來了,說是要調整公司領導班子,趙總不會被免職吧?”
男中音回答說:“這改革之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說完這話他又故弄玄虛地一笑說:“你們這些機靈鬼,消息就是靈通。”
說話間,男中音突然發現了正站在一旁傾聽的齊萍。他撥開人群走到齊萍跟前,不無遺憾地搖搖頭,吁出一口氣說:“你瞧,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又來了。有問題可以向組織反映嘛,怎么能這么做?”接著他又兩手一攤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換句話又說回來了,現在興講民主,誰也不能堵住別人的嘴不讓說話,人言可畏呀,你可要冷靜。”
立在齊萍眼前的這個男中音不是別人,正是幾天前遭到趙剛訓斥的公司分管經營的副總經理于志德。他在說這番話時,像話劇演員背臺詞似的時抑,時揚,時頓,時挫,而且陰陽怪氣,有張有弛。
齊萍冷靜下來后,細細地品味著他的話,覺著他根本不是在給自己鳴不平,倒像是在威脅自己。他在大廳廣眾面前跟自己說這番話無非是想向周圍的群眾證明這事是事實,不是捕風捉影。于志德搞了近二十年的政工,搞經營他是外行,玩這整人的事他比誰都精明。
于志德見這輿論已造得差不多了,便用長輩的口吻對齊萍說:“你還愣在這兒干什么,還不快去撕下來。”
于志德這話音一落,在場的幾十雙眼睛“唰”的一下都把目光聚焦在了齊萍身上。
齊萍臉色鐵青,緊繃著嘴唇沒有出聲,也沒有移動腳步。
于志德以見義勇為的氣勢,返身走到水泥柱前,伸手要撕漫畫,突然被一只粗壯有力的手抓住了手腕。他扭頭一看是公司總經理趙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趙剛說:“不要撕,這幅作品我收藏了。我一定會找到這幅作品的作者,我要跟他好好地切磋切磋。”趙剛說這番話時語氣很平和,言辭也沒有火藥味,但細心的人都發現,他說這番話時臉色鐵青,一字一頓,就跟往墻上楔釘。特別是于志德,聽了趙剛這番話像是忽然意識到什么,腮幫子竟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齊萍被趙剛那坦然自若的神情和剛正不阿的氣勢感染了,心里頓時踏實了許多,以她對趙剛的了解,畫這副畫的人算是作下了,因為趙剛最恨的就是用這種下三爛辦法整人的人,他要是當場罵了娘,發了火也許就沒有什么了,現在是趙剛強忍著咽下了這口氣,而且還收藏了這幅畫,并且當眾言明一定會找到這幅作品的作者好好切磋切磋。這“切磋切磋”是什么意思她說不清,但趙剛這樣說肯定是已經想好了處理這件事情的辦法。
齊萍想到這兒,像是忽然意識到什么,一扭身疾步走到摩托車前,跨上摩托,打著火,一加油門飛快地駛離公司服務區,又飛快地駛出公司大門。在場的不少人望著齊萍遠去的背影在猜想,齊萍怎么這個時候還跟沒事似得離開了公司?難道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事,那會是什么事呢?
趙剛從食堂餐廳門前回到辦公室,一推門,好家伙,坐了滿滿一屋人,都是來要賬的,就好像他們事先串聯好似的,來的人不僅很齊,而且還個個橫眉冷對,怒氣沖沖,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趙剛覺著自己低估了于志德的膽量和能量,他不僅敢當眾造謠惑眾制造自己的緋聞,還到處散布自己將要被免職的輿論,看來是狗急跳墻了。債主們擔心新官不理舊賬自然會迫不及待得找上們來要說法,這對資金緊張的黃河化工有限公司來說無異于釜底抽薪,從這一點來看于志德可謂老謀深算。但作為一個公司副總經理,為了搞臭對方不惜犧牲企業的利益,不惜冒著搞垮公司的風險,就讓人孰可忍孰不可忍了。
趙剛望著在座的諸位債主臉上表現得很平靜,他沒有跟他們一一握手,也沒有吩咐公司的人給他們點煙倒茶。因為他知道,這些文明禮節此時此刻只能起副作用。你越熱情他越覺著你心虛,他們是來要錢的,不是來感受熱情的,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實實在在、干脆明快的答復。
趙剛走到屋中央,環視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廠家代表,用輕松平和的語氣說:“你們大概是聽到我要就地免職的消息才匆匆趕到這兒來的吧?”
在座的人沒有反應,十幾雙眼睛緊盯著趙剛,屋內一片沉靜。
趙剛笑了笑從衣兜里掏出煙盒,取出一支煙獨自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用平靜而有節奏的語氣說:“賬有主,債有頭,欠錢還錢這是天底下理所當然的事情,我不會賴賬。但今天我也當著你們這些債主的面把話挑明,你們和黃河化工有限公司打交道沒有任何風險,黃河化工股份有限公司的總資產是30個億,欠你們這些債主的錢全部加起來不到500萬,可謂九牛一毛,我現在拿不出錢來還賬是公司分管銷售的副總經理工作無方,產品銷售不暢,資金周轉不過來,不是資不抵債。”
眾人聽了趙剛的話臉上的表情大都不再那么嚴峻了。
趙剛接著說:“你們今天既然都來了,我就給你們一句放心話,無論我那就地免職的傳言是真是假,十日內我一定把你們的賬全都還清,否則你們可以追究我的法律責任。”
在座的人都被趙剛這簡短明快的承諾給驚得啞口無言了。他們原以為要得到這樣一份承諾需要費很多口舌,沒想到趙剛答復得這么干脆利落。
送走客人之后,趙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這許下的諾言怎么兌現呢?
11
黃河化工有限股份公司工段長以上干部大會在辦公樓頂層會議室舉行。臺下座無虛席,坐了足有一百三十多號人。人到得這么多,這么齊,不只是因為趙剛上任后建立了嚴格的會議考勤制度,還因為人們把今天這個會看成了決定公司命運的重要會議。
據與于志德關系密切的公司后勤服務中心主任侯三新透露,市國資委檢查組昨天下午就已進駐公司,是于志德接待的。檢查組的同志為了弄清趙剛的問題,第一個就提出要見供銷部經理商貴,沒想到處事圓滑的商貴聞到風聲鞋底下一抹油跑到了鄭州,說是聯系業務,其實是避風頭去了。趙剛就地免職的消息已經在公司上下廣泛傳開,其原因除了企業經營管理不善,還有男女作風問題。有許多了解趙剛的人不相信這是真的,可于志德在公司食堂門前明確表態,這不是空穴來風!
既然趙剛就地免職的事情已成定局,那么由誰來擔任公司總經理呢?于志德?大多數人對他信不過。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這個人不光不懂經營,心術也不正,玩弄權術他也許有一套,整人也毫不含糊,公司里有不少人吃過他的苦頭,但抓生產,搞經營他確實不行。但也有人認為于志德當總經理不是沒有可能,理由是于志德上面有人,他能當上公司副總經理就是仗著上面有人替他說話。在公司領導班子中,目前只有他敢跟趙剛叫板,趙剛有時也拿他沒有辦法。
吃過于志德苦頭的一車間主任崔大柱,今天早晨在食堂吃飯時聽說趙剛將被免職,立刻就聯絡了十幾個中層干部去辦公樓找國資委的人為趙剛鳴不平。不知是國資委的人沒到,還是不見,公司政工部主任衣門清攔住他們說,沒有這回事。崔大柱不放心又打電話問公司辦公室主任孫有才,孫有才說:“確實沒有這回事。”崔大柱不相信地說:“沒有這回事他于志德敢制造這么大的彌天大謊,豈不是有神經病?”官場經驗豐富的孫有才不這么認為,他給崔大柱分析說:“于志德敢制造如此彌天大謊,很可能是他已到國資委領導那兒告了趙總的黑狀,領導不偏聽偏信要派人來核實,他于志德情急之下只好采用四處散布謠言,栽贓陷害的辦法來蠱惑人心,以期達到自己的目的……”
開會的時間到了,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召集會議的不是國資委檢查組的同志,也不是傳說中即將就任總經理的于志德,仍然是趙剛。
趙剛像往常一樣,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細帆布工裝,半敞著懷,露著里面的海藍色高領羊毛衫。滿腮的胡須已多日未刮,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電影《江姐》里的地下黨員許云峰。他習慣地抬起右手理了一下零亂的頭發,沒有向往日那樣面對麥克風在會議桌前坐下來,而是要站著講話,而且站得還很直。
會場上出現一陣騷動,這騷動是在趙剛預料之中的,他沒有急于開口講話,他有意識的給臺下的人一點交頭接耳的時間。
跟公司政工部主任衣門清挨坐在一起的公司后勤服務中心主任侯三新戳了一下衣門清悄悄地問:“老弟,不是說趙總要調走嗎?怎么今天還是他召集會議?”
衣門清用手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架反問道:“誰說趙總要掉走,我怎么沒聽說。”侯三新說:“你沒聽說就算了。”
衣門清說:“你是不是說趙總被國資委免職的事?”
侯三新說:“都一樣。”
“沒有這回事,是謠言。”衣門清回答完侯三新的問話后像忽然想起什么反問道:“聽說食堂餐廳門前那張黃色漫畫是你幫著于志德貼上去的?”
侯三新聽了深深嘆了一口氣說:“別提了,我后悔死了。”
衣門清說:“趙總說,這事不用組織出面,他自己會妥善處理,不知他是怎么私了的?”
侯三新說:“那漫畫是于志德那剛考上美術學院的女兒畫的。趙剛說,他女兒是在他的教唆下干的,不是主犯,為了不影響他女兒的前途,就不再起訴他女兒啦。法院已經傳喚過于志德了,讓他抓緊舉證,拿不出證據來就判他誹謗罪。都是捕風捉影,道聽途說的事他哪能拿出什么證據來?這不他已找趙總賠禮道歉好幾次了,趙總說造成那么大的惡劣影響不找你女兒的茬就夠仁慈了,說聲對不起就想了事,我沒有那么大的肚量。”
衣門清說:“是呀,這事攤在我身上我也沒有那么大的肚量。要這么簡簡單單就算了于志德以后還會敗壞人。”
侯三新說:“后來趙總給了于志德一條出路。”
衣門清問:“什么出路?”
侯三新說:“趙總對于志德說,如果你有種用針線把自己那張臭嘴縫起來,三天以后拆封,事情一了百了。”
衣門清問:“他有種嗎?”
侯三新說:“他對自己哪下得了這個手,早知今天何必當初。”
衣門清說:“這回于志德是真把趙總惹火了,趙總平時一向是能饒人處則饒人,這回他通過法律手段解決問題是為了以正視聽,他這樣做其實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別人。”
侯三新說“你是說為了齊萍工程師?
衣門清說:“你說呢?”
侯三新沉思著點了點頭……
趙剛待會場完全安靜下來后才開始講話:“同志們好,大家剛才議論得很熱烈,我理解,因為這兩天我們公司好像發生了許多事情,有的人甚至還以為我不會再站在這兒講話了。”說完他會心地一笑,而后又很快收起笑臉說:“因為有人散布謠言說市國資委檢查組來公司是宣布免去我職務的。這個傳言是真是假我已經不用說明了,但我要說的是這個傳言已經把我們這個剛剛改制的股份制企業推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在召開這個會議之前我剛剛送走了一批上門要債的債主。我告訴他們賬有主,債有頭,借錢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十日內我一定還清你們的錢,否則你們可以追究我的法律責任,他們才離去。可是我現在手里根本就拿不出錢來還賬,財務部經理也在場,不信你問問他,我們公司的賬上有多少錢?但是沒有錢我也得硬撐,為什么呢?因為市場不同情弱者,不相信眼淚。市場這玩意就是嫌貧愛富。如果我不這樣做,我們的原料供應方就得叫我們先付款,而且要付全款才肯給我們發貨。如果我不這樣做,我們的代理商就會對我們失去信心。再說得直白一點吧,我不這樣做那些找上門來要錢的債主就有可能通過法院來凍結我們的銀行賬號,要是那樣我們公司就真倒閉,真垮臺了。說句實在話,我今天還在當這個公司總經理,并非是因為我還沒有過足養尊處優的官癮,而是騎虎難下,沒有退路,我之所以還要繼續戴著這頂烏紗帽,是因為不想讓公司葬送在我手里,成為敗軍之將,遺憾終生。”
趙剛講這番話時情緒有點激動,語言的節奏也比平時快。他像是意識到這一點似的,冷靜片刻,調整了一下語氣,用一種跟大伙聊天的口吻說:“前天有人在咱公司食堂門前貼了一幅畫,平心而論畫技不錯,但創意歪了,我本來想把這幅畫拿到這兒來給大家欣賞一下,但被法院收去當證據了,既然法院已經受理,我也就不便再在這兒多說什么了,因為法院的判決最有說服力。”
會場上鴉雀無聲,靜得出奇,連喘息的聲音都沒有,只有趙剛一個人在說話,一百多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
趙剛雖然沒有搞過政工,但他喜歡看書,特別喜歡看官場小說,官場小說看多了便從中悟到一些東西。所以他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遮遮掩掩的,捂著蓋著反而會讓人心生疑問,而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僅顯得自己坦坦蕩蕩,還會讓人失去探究的興趣。
趙剛說完這段開場白之后便話題一轉切入會議的正題。他說:“下面我傳達一下公司董事會剛剛研究通過的兩文件。一個是《產品銷售獎勵辦法》,一個是《公司內部營銷獎懲條例》。這兩個文件很重要,董事會認為這是有效解決我們公司目前產品銷售不暢的兩方良藥。依據這兩個文件,下一步我們要在公司內部實行以銷售部為主,各部門為輔的全員銷售新機制,具體的考核方式和獎懲辦法上面都已說得很清楚。”
趙剛說完便照本宣科的宣讀起兩個文件來。
就在大家全神貫注地對照著文件聽趙剛宣讀時,會議室的門被人“嘭”的一聲推開了,走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趙剛剛才提到的那幅畫作里的女主角齊萍。
齊萍身著一件乳白色風衣,頭發有些零亂,像是剛剛經過了一番長途跋涉似的。她沒有尋找位子坐下來,而是沿著會場左側的人行通道步履匆匆的奔向主席臺。有不少好奇的人把目光移向齊萍。
齊萍要干什么?如果是來開會,找個空位子坐下就是了,為什么要直奔主席臺?是不是與于志德的事有關?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于志德這兩天已經找齊萍談了三次話,第一次是在下班路上。于志德攔住齊萍,說了不到五句話倆人就談崩了。齊萍騎上摩車一加油門甩下他走了。第二次是在齊萍家里,齊萍下了三次逐客令才把他“驅除出境”。第三次,也就是昨天晚上,于志德聲稱要找齊萍的父親,齊萍才不得不耐著性子接待了他。交談的內容還是有關那幅畫,其結果如何無人知曉。不過在眾人眼里普遍認為,斗心眼齊萍不是于志德的對手。
齊萍踩著木梯走上主席臺。在主席臺的服務區見到公司辦公室主任孫有才。孫有才今年五十出頭,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齡,在辦公室主任這個崗位上他已干了八年多,深得趙剛的賞識和信任。他打開一把電鍍折疊椅遞給齊萍,隨口問道:“你有什么要緊的事嗎?”
齊萍“嗯”著點了點頭,撩了一下飄在耳前的秀發,從隨身攜帶的挎包里取出一張表格遞給孫有才,又小聲跟孫有才嘀咕了幾句,孫有才覺著事情很重要,便拿著表格走向正在傳達文件的趙剛。他打斷趙剛的話聲音很輕地說:“咱公司申請貸款的批文下來了,你趕緊在這表上簽個字,齊工得馬上返回銀行辦手續,這樣七天之后錢才能劃到咱公司的賬上。”
孫有才的聲音不高,但臺下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趙剛知道這是孫有才在故意說給臺下的人聽。
原來齊萍在食堂餐廳門前看到那幅鱉腳的漫畫后,立刻就意識到趙剛的處境要惡化了。從趙剛那沉著冷靜的臉上,她深信趙剛有能力處理好眼前的問題,但公司資金遲遲不到位的壓力很可能會成為壓垮趙剛的最后一根稻草。為了幫助趙剛邁過眼前這道坎,她這兩天一直在為貸款的事奔波。昨天傍晚她去銀行曲行長家,半路上遇到了于志德,于志德破天荒地給她說了一大堆軟和話,讓她勸趙剛放棄法院的起訴。齊萍說,我只答應我放棄對你的起訴,趙總的事我管不了,也管不著。說完這話才擺脫了于志德的糾纏。齊萍趕到曲行長家后,本想也學著于志德的樣子跟分管信貸的曲行長磨上半天,沒想到一進門曲行長就把簽著“同意貸款五百萬元”的批文遞給了她。當時她高興得差點哭出來。現在各種手續都已辦妥,只差趙剛簽個字銀行就放貸撥款了。
趙剛用感激的目光望了齊萍一眼,什么話也沒說。說什么呢?此刻誰都理解誰的心……
趙剛接過表格,在單位負責人一欄里認認真真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孫有才把趙剛簽了名的表格交給齊萍后,不到兩分鐘又返回到趙剛身邊,他壓低聲音說:“醫院剛才打來電話說,商貴休克在列車上了,乘務段、火車站、醫院等正在組織生命時速大營救。”
趙剛聽了緊張地瞪大眼睛問:“哪家醫院?”
孫有才說:“市立醫院。”
趙剛猶豫片刻,轉身對臺下的人說:“今天的會議就開到這兒,散會。”
12
趙剛和公司辦公室主任孫有才匆匆趕到市立醫院急診室四號觀察室。一位大夫正在為仰臥在病榻上的商貴把脈。趙剛打量了一下處于昏睡狀態的商貴,想詢問一下病情,被大夫用手式阻止住。趙剛心里有點納悶,六天前商貴已乘T204次直達快車去了河南鄭州,車票是自己托人給他買的,怎么現在竟躺在了本市的醫院里?
商貴的病倒猶如給了趙剛當頭一棒,因為趙剛派商貴去河南參加產品展銷會,是擺脫公司產品銷售困境的關鍵一步,這一步走好了步步為營,這一步如果走不好將會坐以待斃,滿盤皆輸。趙剛之所以敢當著眾債主拍胸脯,打保票,敢在公司全體干部會上說大話,立軍令狀,仰仗的就是手里有商貴這張底牌。
上周五趙剛從《市場信息報》上看到河南鄭州正在籌備全國化工產品展銷會,他立刻跟一個在河南省化工廳工作的大學同學通了長途電話,得知A—01型消毒液在河南供不應求,有些地方甚至脫銷的信息后心里樂得差點開了花。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當天就催著商貴乘火車去了鄭州,讓他趕在全國化工產品展銷會舉行之前,摸清河南大用戶的需求情況,盡可能地確定出一個互利雙贏的優惠價格先把一部分大單簽了,而后再在訂貨會上把價格提上來,讓那些已經跟我們簽了合同的大客戶看到我們的誠意,看到他們的盈利空間,建立起長期的供需關系。能夠擔當此任的自然是非商貴莫屬,然而此時商貴竟躺在了病榻上,趙剛心里能不著急嗎?
大夫給商貴把完脈,直起腰來對趙剛說:“不要緊,是旅途疲勞過度造成的,休息幾天就好了。”
趙剛說:“謝謝您。”
大夫說:“不客氣。這位同志是在列車上昏倒的,是乘務員把他送到這兒來的。”
“哦”趙剛聽了這句話像是忽然意識到什么,臉上顯得很激動。
商貴被說話的聲吵醒,他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床前的趙剛。他想坐起來,被趙剛阻止住。
商貴迫不及待地對趙剛說:“產品全部賣出去了。”
趙剛臉上沒有反應,他好像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商貴又說:“一共十一家客戶。合同單就在我的皮包里,要盡快組織發貨,越快越好。”
孫有才取下掛在墻上的皮包,拿出一疊合同單遞給趙剛。
趙剛激動得嘴唇不住地抖動,卻不知說什么好。六天的出差時間,扣除三天的往返路程還剩三天,三天他至少跑了十一家客戶,人又不是鐵打的,他能累不垮嗎?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緊緊地握著商貴的手,忽然他感到鼻子一陣發酸,淚水竟止不住地從眸子里涌出來……
趙剛像想起什么,松開商貴的手,給辦公室主任孫有才交代了幾句,便起身離開了監護室。他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到門診樓的拐彎處,遇到了站在那兒的齊萍。
齊萍好像已等候了許久,見到趙剛后問:“產品都推銷出去了,對嗎?”
趙剛有點不解地反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齊萍說: “因為你哭了。”
趙剛說: “我哭了嗎?”
齊萍說: “瞧你臉上的淚痕。”
趙剛聽了這話無言了,他發現齊萍太關注自己了,自己的一舉一動,甚至臉上的表情,心理的波動,都難以逃出她的法眼,他曾聽心理專家說過:“戀人 之間特別敏感,一個眼神,一聲嘆息都會在對方的心底濺起無數的波瀾。”難道……他不敢繼續往下想,話題一轉問齊萍:“你怎么不進去看看商貴?”
齊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把嘴湊到趙剛耳邊說:“我怕你吃醋。”
趙剛說: “大夫說,商貴主要是旅途太疲勞了,沒有大礙。”
齊萍說:“我已經問過大夫了。”
“哦。”趙剛點了一下頭。
齊萍問:“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趙剛問:你是說廠里的事?”
“嗯。”齊萍點了點頭。
趙剛說:“開發新產品,你是總經理助理兼技術部主任,這事還得拜托你。”
齊萍不以為意地瞟了趙剛一眼說:“你現在才想到?”
趙剛說:“我知道你早就著手了,”
齊萍有點納悶得問;“你消息怎么這么靈通?”。
趙剛說:“商貴告訴我的,他說你那天去供銷部找他是為了研發新產品的事。”
齊萍半開玩笑半認真得說:“人家那是看出事來了,怕你心眼小才告訴你的。”
趙剛說:“商貴這人我了解,他心里跟明鏡似的,啥事你都瞞不過他,但這人心地很善良,從不干那些不仁不義的事。”
齊萍點了點頭調轉話題說:“新產品研制的事已近尾聲,只剩下通過產品鑒定了,作為總經理助理我是不是很稱職呀?”
“當然。”趙剛故意很自信的說:“我要是沒有點伯樂的本事怎么能當這大企業的老總。”
齊萍問:“你這是夸獎我,還是表揚你自己?”
趙剛說:“有必要弄清楚嗎?這就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齊萍聽了趙剛這話,感到很溫馨,少頃她關切地問:“你這是要去哪兒?”
趙剛說:“我想去火車站找同學幫忙搞幾節車皮,再順便看看有沒有明天去鄭州的火車票。”
齊萍問:“你去鄭州干嘛?”
趙剛說:去參加一個全國訂貨會,再順便去少林寺逛逛,放松一下緊繃著的神經。”
齊萍兩眼緊盯著趙剛聲音很輕地說:“我也想去,我也想放松一下緊繃著的神經。”
趙剛很爽快地說:“好哇,找個機會我安排你去。”
齊萍再次把嘴湊到趙剛的耳邊說:“我想和你一起去。”
趙剛聽了沉默,片刻問:“你爸爸給我的信里寫了些什么你知道嗎?”
齊萍點了點頭說:“爸爸說服不了我才給你寫那封信的。”
趙剛沉默許久,搖了搖頭說:“不行,你爸爸知道這事會氣瘋的。”
齊萍說:“有句話叫作‘物極必反’ 你懂嗎?”
“什么懂不懂,虛情假意,偽君子!”趙剛不高興地說。
趙剛又像想起什么,補充道:“你去了于志德就有證據了, 就解脫了,咱們就敗訴了。”
齊萍說:“我不愿意勝訴,我愿意敗了這場官司。”
趙剛問:“為什么?”
齊萍情緒有點激動地提高嗓門說:“我們為什么非要向別人證明我們是清白的?有這個必要嗎?即便是不清白又觸犯了哪一條王法?”
趙剛緊張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提醒齊萍說:“你冷靜一點,在這件事上咱們可不能意氣用事,你別忘了我是公司的總經理,萬一有個閃失全公司一千多號人會怎么看我?”
齊萍聽了趙剛這話,兩眼盯著趙剛審視了許久才說:“趙剛,你變了,你已經不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趙剛,你變得快不像個男人了。幸虧你還記得那秀水河的傳說,記得秀水河畔那寧死不屈的二柱,否則你就真成了一個留著男人胡須的軀殼。”
趙剛情緒有點不安地說:“我們今天能不能不探討這個話題?”
“那好,我祝你一路順利。”齊萍抑制著心頭的憤懣,佯裝著很大方的樣子沖趙剛伸出手。
趙剛覺著齊萍的情緒有點反常,但一時又不知如何應對,便只好伸出手敷衍了一下,而后憂心忡忡地向火車站走去。
齊萍立在醫院門診樓的走廊口一直目送著趙剛的身影消失在緩緩的人流中……
回想起十多天前的那些事情,一種莫名的傷感又重新襲上趙剛的心頭,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齊萍寫給他的信,心里亂糟糟的……
信的內容很簡單:“新產品研制任務已經完成,并順利通過鑒定。本人要求調動工作,接收單位已經寄來商調函,如不批準本人就申請辭職。”
信里的文字表達非常清楚,看得出齊萍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作出這個決定的,而且字里行間措辭生硬,像是去意已決,沒有絲毫的回旋余地。調走的原因她沒有講,很可能是她認為沒有必要講,既然理智制約著情感腳步的邁進,那么逃避也許是一種最好的選擇。
說真的,他不愿意她走,他需要她,是事業,是精神,他說不清,也許是兩者兼而有之。他給她打電話約她談談,就是想憑借自己的真誠挽留住她,但他似乎又感到希望有點渺茫,。也許這是天意。他好像聽到天在說:夢不可擾,擾不再圓;情不可傷,傷不再愈;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2014年8月12日修改于青島
(許立強,濟南市作協副主席。曾任《濟南日報》主任編輯、主任。先后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等多家報刊發表作品20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天字一號工程》、中短篇小說集《剛柔之間》、報告文學集《片葉集》和散文集《視野》等。長篇小說《天字一號工程》2005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社會反響強烈,文藝報等百余種報刊進行了報道、評論和連載。中篇小說《色酒》被報紙連載后,又被廣播電臺錄制成連播小說在全國部分城市電臺連播。有20余篇作品獲省以上獎勵。其中短篇小說《難得聰明》獲“華文杯”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二等獎。小說《父親的窗口》獲香港回歸十周年全國征文紫荊花金獎。小說《拉腳》獲山東省“大墻內外”征文一等獎,小說《一封匿名信》獲山東省“體育之光”征文二等獎。報告文學《競食夜草的人》獲全國社會新聞大賽二等獎。調查報告《好閨女為何難找婆家》獲山東省市地報1992年度好作品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