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場突如其來的血戰發生在正月初三,一個女婿陪媳婦回娘家的日子。
那天,天氣晴和,如陽春三月。大街上滿是走親的車輛和穿著光鮮、提著禮物的一家三口。遠遠近近,鞭炮聲間或響起,天空氣中彌漫著火藥的香氣,年味依然濃郁。
李銳興致勃勃地走出樓梯口,張開雙臂,深吸一口氣,愈覺清爽香甜、幸福滿滿。往停車場走著,禁不住來了一嗓子楊子榮的二黃導板: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惹得老婆陸榮伸手給了他后腦勺一巴掌,讓他高亢嘹亮的唱腔拐著彎,直沖云霄。
李銳情緒這般高亢是有來由的:一者,年前炒股大賺一筆,相當于賺了一輛頂級奧迪;再者,女兒沙沙去年考過了小提琴十級!
沙沙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今年該中考了,以她的學習成績考開發區重點中學毫無懸念。年前她將一筆錢交給媽媽,是她參加市少年宮小提琴邀請賽得的獎金。媽媽問她想拿這筆錢買什么,她說給爸爸媽媽買禮物。媽媽高興地陪她去了商場,讓她挑一件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她一眼就選中了一款奶白色呢絨大紅鈕扣小清新外罩,卻猶豫著不好意思開口,因為這款衣服的價錢比她的獎金高得多。陸榮笑著給她付了款,說就算給她的生日禮物吧。沙沙興高采烈地試穿著,說寒假后校慶有她的小提琴獨奏節目,校慶日也是她的生日,她要穿著這件衣服上臺,以精彩的演出向自己的生日獻禮。這件衣服最讓她喜歡的是胸前輟著六顆雙排大紅鈕扣,鈕扣上鑲嵌著六只可愛的潔白的玉兔,在燈光下閃著高潔綿軟的光澤。沙沙屬兔也喜歡兔。
李銳給自己和愛人的獎賞是元宵節后雙雙去新馬泰一游。
岳母家在開發區城中心,這里原先是農村,陸榮的老家。經過云嶺路一超市時,陸榮說想進去看看,再給老人買點新鮮水果。李銳見路邊稀稀拉拉地停著幾輛車,他把車倒進一空位。陸榮和沙沙先下了車。
忽然,后邊反向停著的一輛轎車車門一響,下來一三十來歲高高胖胖的女人,尖利地叫道:撞著我的車了!怎么開的車?
誰撞你了?陸榮先下車,指著兩車之間足有兩三米的空地說,這么遠我們怎么能給你撞上?你怎么能瞎說呢?
高胖女說,我分明聽到砰的一聲,你的車撞了我的車,你怎么不認賬?是你剛才把車倒回去了。
李銳下車,看著高胖女較真的樣子,忽然笑了:嘿嘿,你這位小大姐真有趣,你聽見的那一聲該是我們關車門的聲音吧,怎么就說是撞了你的車?你既說撞了,那撞的痕跡在哪?
高胖女走到自己車屁股后,俯身仔細看了看,伸手一指說,這兒,就這兒!
李銳也過去俯身看,見是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鳥糞的痕跡,越覺好笑好氣,說,你什么眼色兒???連鳥屎都看不出來?高胖女的車是一輛嶄新的兩廂寶來,車后窗玻璃上貼著兩個憨態可掬的大熊貓,作掩面害羞狀,旁有一行卡通字:可遠觀不可近親。透過車窗可見車內裝飾得漂亮又溫馨,心想,看樣又是一愛車如命,拿車當爹的主。這么給她一定位,他嘴角一翹,便顯出三分輕蔑。
高胖女從車內拿出一張潔白的濕巾紙,俯下身子,仔細擦了擦那痕跡說,什么鳥屎?我們昨天才刷的車,哪來的鳥屎?你的車才有鳥屎呢,分明是你撞的嘛!撞了還耍賴,什么素質?
李銳一聽,眉頭一皺,火氣騰地躥上來,厲聲道,你,你他媽……腦子沒毛病吧?一上火一高聲,便順口帶出了臟字。
高胖女聲音驀地高了八度:你罵人!你撞了車還罵人!你他媽的……
正爭吵著,從小超市里忽地竄出一中等身材的健壯男人,平頭,方臉,戴墨鏡,穿緊身羊毛衫,很精干的樣子,幾步便竄到李銳面前。
高胖女越發囂張,指著李銳的鼻尖對健壯男說,他撞了咱的車還罵我!
好了好了,別和人家犟了。陸榮一看這陣勢,急忙上前,一邊勸一邊使勁往后拽李銳。沙沙縮在媽媽身后,兩手緊拽著媽媽的衣襟。
健壯男往前緊逼一步,惡狠狠地盯著李銳道,怎么?想欺負人是吧?他邊說邊擼了擼袖子。
李銳條件反射地摘下眼鏡,順手裝進衣袋?;腥婚g有些頭暈目眩,他使勁眨巴著眼睛晃了晃腦袋,模糊中見一個大大的拳頭在面前晃動。他本能地抬手將拳頭撥拉到一邊,同時抬腿向外蹬去。驀然間,轟地一聲,拳頭在他臉上炸響了。只覺鼻子一陣酸麻痛,他搖晃了一下,眼前金星亂冒,他攥緊拳頭,朝著恍惚中的墨鏡猛搗過去。墨鏡靈巧一閃,他打了個空,收回拳頭,又朝一抓向自己的手臂和白胖臉狠命掄去。拳頭砸落手臂砸在白胖臉上?!鞍选币宦晳K叫,白胖臉萎坐下去。與此同時,他臉上又重重挨了兩拳,他往后一趔趄,腳絆在馬路牙子上,重重摔倒在地。
一陣暈眩和模糊中,見墨鏡撲過來,他腦袋越發脹大了,想這回就等著挨死揍吧。急切間,妻子嬌小的身影一閃,勇敢地撲向墨鏡,沙沙也上前抓住了墨鏡的胳膊。墨鏡一手抓住一個將她倆摔到一邊。李銳趁機爬起來,一頭朝墨鏡撞去。墨鏡靈巧地閃開了,李銳差一點朝前撲倒。
快叫三哥!快叫三哥他們來!李銳朝著妻子大喊。
墨鏡拉著高胖女上了車。
李銳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知道健壯男要逃,便急步奔到寶來車前,一屁股坐在引擎蓋上。一股麻癢酥酥的感覺伴著腥咸味,似有蚯蚓從鼻腔里爬出,啪嗒啪嗒滴下來。他抬手一擦,滿手滿臉觸目驚心的鮮血。
一輛警車尖叫而至,車上下來一警察。妻子和健壯男搶過去,爭先恐后地向警察訴說。
又一輛寶馬越野車橫沖直撞著呼嘯而來,嘎地一聲急剎在路中間。車門砰砰打開,跳出兩條大漢,是挺胸腆肚的三舅哥和五大三粗的內侄強強。三哥一見血糊潦拉的李銳,滿頭滿臉躥火,大罵道,這是誰他媽下這狠手?
李銳一指健壯男:他!
兩條大漢朝健壯男撲過去。一陣乒乓亂響,健壯男被打得抱頭鼠竄……
陸榮把丈夫拉到車上,用面巾紙給他擦臉,扔了一地濕漉漉的血紙球。李銳對著后視鏡一照,鏡子里出現一面目全非的血鬼臉。他熱血沖頭,騰地跳下車,見警察正護衛著健壯男上警車。他沖過去,警察伸手攔他。沒別的沒別的,我只是想找他談談,他說著繞過警察,猛地一拳朝健壯男面部打去。健壯男急側臉,拳頭從眼角擦過,眼鏡被打落在地。強強也跟著往上撲,警察急忙將健壯男推進警車。
三哥大喊打得好,罵道,就打死這個小X養的!教他再跑咱家門上來鬧事!
又來了幾輛轎車和城市越野車,李銳的連襟、內侄、外甥們都來了,叫罵著一齊圍攏過來。
又一輛警車呼嘯而至,從車上下來好幾位警察,過來一起攔住了高聲喊打、躍躍欲試的人們。其中兩位警察特地走到三哥面前安慰他。三哥越發高聲大嗓地罵。一位警察掏出煙,另一位警察掏出火機,三人嘴巴叼著煙往火上湊。三哥粗大的鼻孔噴出兩條粗粗的、翻騰的白龍。
沙沙獨自蹲在花壇邊嚶嚶地哭泣,陸榮過去扶起她。她小臉煞白,小身子抖動不已。
2
這是怎么的了?女大夫輕柔地問。
不小心……撞墻上了。李銳吱唔道,看她胸牌上的名字:上官靜。
上官大夫笑笑,不再問,嘴里嘖嘖著,拿棉簽仔細擦他臉上嘴上的傷,然后搽藥,再然后給他嘴唇打麻藥,縫合傷口。她用繡花針樣細針,在他唇上來回密密地穿梭了七次。
多縫幾針,愈合得好,不留疤痕。上官大夫聲音如針線般細,像是解答他心中的疑惑??p完,他到鏡子前使勁睜眼一看,嚇得差一點驚叫起來,這哪是人的嘴臉啊,活脫脫一腫脹歪斜的豬頭:左眼紅腫成一條線,左邊半個嘴唇長長厚厚地撅出來,像歪嘴豬八戒,左面頰青腫凸出,用手輕按,又痛又麻,如一包水,額頭上鼓起一紫紅的大包。他倒吸一口冷氣,這樣一副鬼模樣真能把人嚇死,怪不得剛才在醫院門口下車時,周圍的人們都像看怪物似地看他,惹得強強粗暴地朝他們吼叫:看什么看!他心頭的惡火攪著惡氣熊熊燃燒,他后悔剛才沒跟著撲進警車,把那小子也揍成個豬頭!他將拳頭攥得咯嘣咯嘣響。
手機響了,是妻子的。她急促地問,你看得怎么樣?要緊不?大夫怎么說?
他簡單回答說,只嘴唇上破了個口子,縫了幾針……眼睛還沒看,該沒什么大礙。
有沒有大礙你都說嚴重些!就說一點也看不見,眼睛被打瞎了!嘴唇和其它的幾處傷也讓大夫寫得嚴重些!
他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不由得佩服妻子的精明和機敏。他問她那邊怎么樣了,她說警察給雙方作了筆錄,給沙沙也作了——這孩子不爭氣,光知道哭。三哥和他們很熟,你不用擔心。
聽妻子這么一說,他放心了,三哥是開發區爆破公司的老板,和公安的關系自然非同一般。
見上官大夫坐到桌前寫病歷,他急忙說,大夫,您看我傷得這么重,您能不能寫得嚴重些?傷口寫得長一些?上官大夫不慌不忙地摘下口罩,看他一眼,一笑,臉頰顯出倆美麗酒窩:要那么長干什么?又不能當面條吃。說罷垂下眼皮,刷刷刷寫了幾行字,像天書。
上官大夫真幽默,嘿。他也隨著裂嘴一笑,豈料傷口裂得生痛,他不由得吸溜了一下,趕緊收唇,拿起病歷費力地看,只看清幾個字。
隨后去眼科,一男大夫用戴乳膠手套的手指撐開他的眼皮,用一小強光手電筒照他的眼球。他作無比艱澀狀費力地轉動眼球,以期產生混沌不明的效果。大夫讓他別動,然后在他眼前豎起兩個手指,問,能看清嗎?幾個?他搖了搖頭說看不清。大夫將手指往他眼前移了移,說,再看。他仍搖頭。手指繼續往前移,快貼他臉上了,他遲疑著回答,好像……好像三個。大夫搖搖頭,又給他作了幾項儀器檢查,最后疑惑地說,儀器檢查沒什么問題啊……再觀察幾天吧。
強強又陪他去打吊瓶,一很大的房間,打吊瓶的人熙熙攘攘,想是人們過年過出了不少毛病。他豎起外套領子,將脖子往下使勁縮,不敢多看周圍的人。強強則惡狠狠地看著四周,一副隨時要把誰揪過來暴揍一頓的架勢。
3
這場血戰如一把火將這個本該溫馨祥和的正月初三燒成一鍋開水。李銳、陸榮夫婦以及岳母一大家子十幾口人,群情沸騰,激憤難平。李銳在跟親屬們的幾次講述中,自覺不自覺地刪隱了自己對高胖女厲聲發火帶臟字和對健壯男先蹬一腳的情節。說得遍數多了,這兩個情節慢慢淡化、輕飄如一片漸淡漸遠的霧,甚而如夢幻。被健壯男猛擊幾拳的情景以及疼痛和屈辱卻一直鮮活于眼前,驅之不散。李銳講述時,陸榮不時補充、豐富、完善一些有利有力的細節,與丈夫保持了高度一致。如此,健壯男高胖女倆狗男女明擺著是一對十足的混蛋無賴地痞流氓戰爭販子,欺人太甚,十惡不赦,而他們倆則完全是絕對無辜的被欺負被侵害被污辱者,無比的屈辱與窩囊。
大家在岳母家,從中午到下午,一直都在慷慨激昂地談論這事。李銳飯后睡了一覺,感覺好些了。醒來時聽見大舅哥一家三口回來了,陸榮又在講述血戰的經過,與李銳的講述如出一轍。李銳起床和大舅哥大舅嫂打了招呼。大舅哥拉他坐下,看著他鼻青臉腫的樣子,也禁不住唏噓感嘆:這幾年開發區的人口增長太快,人口素質參差不齊,什么人什么事都有。大舅哥是區城中心所在地原村支書,現在的社區居委會黨委書記,在當地很有些權勢。
三哥說,已經打聽明白了,那男的叫張剛,市北區城管,還是個頭目。女的叫王小惠,開發區稅務所的。
你看看,你看看,都是些什么部門?平時都驕橫跋扈,為所欲為慣了。這些人的素質不差才怪呢。李銳憤憤地說。
都動手打起來了,還什么素質高素質差的?沙沙忽然沒好氣地說。
她剛才一直在旁邊嘟著個小臉不高興。起因是打架之后,她忽然發現奶白呢絨小外罩上的一顆紅鈕扣丟了,便急惶惶地哭起來,說這回沒法穿著小外罩在校慶上演出了。陸榮急忙陪著她回打架現場找也沒找著,沙沙便一直哭。陸榮說大不了我給你換一套鈕扣。沙沙說不要,我就喜歡這種,別的什么鈕扣都不如這個。李銳被她哭得心煩,就火刺刺地說她不中用,就知道哭。沙沙哭著頂撞道,就你中用,就知道發火,正因為你發火才打的架。李銳越發心煩,斥責道,你懂什么?難道我能教他們騎脖子上拉屎不成?說完就去睡了。沙沙則一直撅著嘴。
這會兒聽沙沙又說這話,李銳瞪了她一眼說,他們張口就罵,抬手就打,不是素質差是什么?
我聽見是你先罵人家的,你話語中帶了臟字,罵她腦子有毛病,還先蹬了那男的一腳。沙沙嚷道。
眾目睽睽之下,李銳忽如被人摘掉帽子,露出滿頭禿瘡似地尷尬。他掃視大家一眼,干咳兩聲,分辯道,她說我素質差不是罵我?那小子拳頭都揮到我臉上了,我能不擋一下?你當時都嚇傻了,根本就沒看清。
陸榮說,就是嘛,警察給你做筆錄的時候,你也是這么說的是不?這孩子怎么傻乎乎的,你爸爸都被打成這樣了,還替人家說話。
沙沙小臉脹紅,倔犟地說,我說的是事實!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俺爸爸太暴躁。
你爸爸一個大男人,憑什么受人欺負?好啦好啦你一邊玩去吧!
沙沙陰沉著小臉,賭氣起身去了臥室。
李銳嘆口氣道,唉,女孩子就是不中用,沒有血性,為了一個鈕扣卻哭哭唧唧的。
沙沙哇地一聲撲倒床上哭了。
大家面面相覷,陸榮趕緊起身進了臥室。
不管怎么說,張剛這小子,還有那個潑婦太狂氣,欺人太甚。得想法教訓教訓他們,這個虧咱不能白吃。三哥噴著酒氣說。
李銳說,怎么教訓他們?這只是一般的打架斗毆,派出所不會多管,既不能罰他們款,更不能拘留,頂多是批評教育,也就是走走過場而已。再說城管和公安的關系都很鐵。
三哥不屑地笑道,他鐵咱鋼,看誰更硬。
找什么公安?費那個事干嘛?等我找幾個伙計去教訓他一頓得了。強強擼胳膊挽袖子地說,都怪你們今上午不讓我跟著去派出所,要不有這小子好看。他將粗大的手指關節揉搓的咯巴咯巴直響。強強是大哥的兒子,在三哥公司管安保,在社會上很有一幫小弟兄。
你還想給我大鬧派出所不成?你還是少給我惹麻煩吧。大哥說,這事,還是讓你三爸找找公安吧,相信他們會處理好的。
其實強強的話深合李銳的心意,非給張剛那小子一頓暴揍或切實有效的懲罰不能出氣,但他不好反駁大哥。
4
晚上,李銳夫婦領著沙沙回到家,沙沙悄無聲地去自己房間睡了。往常,她每晚都學習和練琴到深夜,都得父母催著上床休息,哪怕是有病,也要堅持躺床上看一會兒書,才舍得睡覺。夫婦倆覺出女兒的不正常,李銳朝女兒臥室抬了抬下巴,陸榮進去了。不大一會兒,她出來,搖了搖頭,滿面愁容。
李銳安慰妻子說,她是受刺激了,過兩天就好了。
妻子給他熬了他最愛喝的小米稀飯和魚湯,他用小湯匙舀著,忍受著嘴唇的疼痛,吸吸溜溜地費了好大勁才喝了一小碗。躺到床上,繼續忍受著嘴臉數處傷痕的腫脹麻痛,心里異常煩亂,朦朧中,聽見急促的敲門聲,起身開門,是一位戴黑頭套的大漢。
他一驚,剛要喊叫,大漢擼下頭套,原來是強強。
我找了幾個小弟兄,都在樓下等著。今晚月黑風高,正好收拾那小子。走,姑夫。強強不由分說,拉著他就走。他高一腳淺一腳跟著強強和幾個同樣戴頭套的大漢,一直走到云嶺路超市的樓上。在一戶人家門前,強強停住腳步說,這就是那小子的家,姑夫你敲門叫他吧。說完和其他幾位大漢隱在門兩邊。
他敲了敲門,變著嗓門說,修暖氣的,請開門。
門忽地開了,張剛赤身裸體滿身黑毛出來了,一見是他,剛要關門,強強大喊一聲慢著。只見刀光一閃,噗地一聲,尖刀像條火龍,一下捅進黑毛的胸膛。張剛捂著胸膛彎下腰,頭觸到他腳面,嘴角咕嘟嘟冒出血泡:大哥,大哥,饒……饒了我吧,我……我再也不敢了……張剛老婆突然走出來,大嘴咧成瓢,驚叫:殺人了!殺人了!李銳殺人了……
他猛地被嚇醒了,呼呼喘著粗氣,原來是場大夢。他雖后怕,卻有種報復的暢快。嗯,就像夢中這樣教訓他一頓也好,只是別打傷他。正痛快地計謀著,妻子突然驚厥了一下,一把抱住他,抽抽嗒嗒地哭起來。李銳忙問怎么了怎么了?妻子好一陣才安靜下來,說,我剛才做夢了,夢見他把你打倒在地,猛踢你的頭,腦漿淌了一地……李銳緊抱著她,一連聲地安慰說,沒事沒事……妻子仍不停地抽泣,出了一身汗。
兩人剛睡著,忽又聽見隔壁房間女兒一聲尖叫,接著是驚恐的哭聲。兩人嚇得急跳下床,跑進女兒房間,見女兒穿著睡衣從床上滾到地板上,可憐地哭著,單薄的小身子像片樹葉簌簌發抖。陸榮忙把女兒抱到床上摟在懷里,拍打著安慰。過了好久,女兒才安靜下來。陸榮嘆息道,唉,看把個孩子嚇成什么樣了,你若當時忍耐一下,也不至于和人動手打起來。
你看你,怎么也埋怨起我來了?幸虧你當時在場。李銳壓低聲音生氣地說。
好了好了,你自己過去睡吧。陸榮不耐煩地說。
重新躺到床上,再也睡不著,他發恨地計謀著如何報復張剛那小子,手機突然響了。他摸過手機一看,是三哥的。
三哥的聲音帶著酒氣,更顯粗壯、霸氣:我說李銳,我正在和公安的人一塊兒喝酒,你嘴唇上的傷口有多長?
傷口多長?李銳不明白三哥的意思。
我剛才聽公安的人說,如果傷口在三點五公分以上,就構成輕傷,打人輕傷可以判刑。據說那小子是公務員身份,一判刑就得開除,他能不怕?他肯定要求和解。要和解?哼!不拿個三十萬二十萬的,休想!
將那小子判刑?李銳一聽興奮起來,太大快人心了!不亞于將他痛扁一頓,即便和解,也得讓他大破財,大放血。他下床拿起病歷照著念道,上唇左側軟組織破裂傷二點六公分……他忽然泄了氣。
二點六,三點五,也差不太多嘛!你們再找找大夫,讓他們至少給寫成三點五公分。
人家大夫能聽咱的?李銳面前浮現出上官大夫那張認真、刻板的臉。三哥的話讓他哭笑不得,三哥財大氣粗關系硬,說話總是這么現成。
意思意思嘛,找找關系嘛,真死心眼。想出氣,不花錢不找人能行?
三哥說的不無道理,捱到明天,李銳和妻子商量這事。兩人很快達成共識:為將傷口改成三點五公分,以便將張剛那小子送進監獄或讓他大吐血不惜破費。
簡單吃了早飯,兩人拿著兩盒茶葉,又帶上兩千塊錢的購物卡備用,去了區醫院口腔科。
上官大夫見兩人進來,有些詫異。陸榮滿面堆笑地說有事想再麻煩您,能否單獨談談。李銳提著兩盒茶葉,茶葉上搭著他的外套。幾位大夫護士裝作漫不經意地掃視著他提的東西。他有些不自然。
上官大夫不太情愿地將兩人讓進值班室。三人落座后,陸榮對上官大夫說,昨天麻煩您給我愛人縫傷口,縫得那么仔細,效果很好,非常感謝您,這兩盒茶葉不成敬意。
李銳將兩盒茶葉放到上官大夫腳前。陸榮將病歷翻開遞給她說,上官大夫,您看他嘴唇上的傷口,您寫了二點六公分,其實遠遠不止呢,至少得三點五公分。能不能麻煩您,給改一改……
李銳也趕緊跟上說,就是,昨天您給我縫了七針,半公分一針也得四公分。
上官大夫笑笑說,這個傷口……我只是寫了個大約數,二點六公分也寫多了。消了腫,傷口更短了。
李銳也努力笑著說,既然您寫的是大約數,那就麻煩您多寫點……干脆給我寫三點五公分吧。一笑嘴唇上的傷口又被扯得生痛,嘴臉也變形了。
上官大夫瞥他一眼,馬上移開了目光,想是不忍看他那副尊容。我明白你們的意思,女大夫收起笑容,表情嚴肅起來:這個我們必須實事求是地填寫,尤其牽涉到你們這種事,弄不好,我們的診斷要負法律責任。對不起。
陸榮繼續滿臉堆笑,磨著上官大夫:既然傷口消腫前和消腫后的長短有別,所以您的診斷有誤差也是正常的,即便多寫一點,過后誰也沒法將傷口復原到腫脹時的情形去復查。
上官大夫只是搖頭:稍有點誤差可以,但不能差得太大。
陸榮將購物卡推到上官大夫面前,說,上官大夫,這事在您是舉手之勞,在我們也只是留個證明而已。我們可以給您寫個保證書,保證以后不會因此給您添任何麻煩,絕對保證!
上官大夫笑了笑,堅定地將購物卡推回給陸榮,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眼見得懲治張剛那小子的如意算盤落了空,李銳恨恨不已。他悻悻地出門找衛生間。方便完了還不見陸榮出來,便又回去。走到值班室門外,聽陸榮和上官大夫正聊得熱乎:
上官大夫:我知道孩子轉學很不容易。去年我們通過一個熟人辦這事,費了不少周折,結果也沒辦成。
陸榮:上官大夫,您若相信我,我來替您辦。不瞞您說,區教體局高局長是我中學同學,我可介紹您直接見他。
上官大夫:啊呀那敢情好!只要能辦成……她后邊的話低下去。
不一會兒,陸榮滿臉喜氣地出來,上官大夫緊跟著,硬將那兩兩盒茶葉塞回她手里,擺手讓她不要再爭執。陸榮做出很無奈的樣子,說,上官大夫您這樣……那就以后再說,您聽我的信吧。說了再見,拉著李銳往外走。
下了樓,上了車,陸榮喜滋滋地將病歷遞給他。他翻開,見原先那頁已撕去,上官大夫重寫了兩段,有“左上唇軟組織破裂傷3.6cm,傷口水腫,左側切牙、尖牙松動……”字樣。
嗯好!那小子這回可是在劫難逃了。他說,卻沒有應有的興奮,他惦記著陸榮應承的給人家孩子辦轉學的事。
還多了兩顆牙松動呢!可算一處輕微傷。上官大夫說的,她什么都懂。陸榮邊開車邊說。
可是你得給人家孩子辦轉學呢,那可不是個小事,要欠大人情的。怎么說起這事的?
沒話找話,和人套近乎唄,我問她家在哪里,她說因為孩子還在郊縣上學,家還沒搬過來,只好每天來回跑。她是從郊縣調上來的,戶口不在這里,孩子很難轉學。轉不了學,就沒法報考開發區的中學。她托了很多人辦這事也沒辦成。這事是難辦,但高思明不會不給咱這個面子。至于人情嘛,人家上官大夫說了,這事只要能辦成,花個三萬五萬的無所謂。
聽陸榮這么一說,李銳放心了。高思明是區教體局局長,和陸榮是很要好的中學同學,以前陸榮找他,都是逢事必辦。幾年前李銳夫婦從外地調來開發區,也是麻煩高思明給沙沙辦的轉學。
陸榮又興致勃勃地給三哥打電話,說大夫己經給把病歷改過來了,傷口是三點六公分呢!還多了一處輕微傷。三哥說,嗯,這還差不多,還需法醫鑒定一下。我已經約好了法醫,明天上午九點在區公安局門口,我等你們。
5
第二天上午,李銳夫婦提前半小時到了區公安局。門口沒停車位,兩人將車停在較遠處。打電話給三哥,三哥說一會兒就到。兩人顧不得天冷風大,跑到院墻拐角處,聳肩縮脖地等。將近十點,三哥的寶馬越野呼嘯著直接開進公安局大院。李銳夫婦迎上去。三哥下車,說你們怎么不進來等。
李銳想,這公安局哪是誰想進就進的。
車另一側下來一位年輕警察。三哥大大咧咧地給他倆介紹說,小孫,法醫。
李銳和陸榮急忙沖小孫微笑點頭,恭敬地說孫警官您好。
小孫可是被我強拽來的,要不得等到初八上班后才能給你鑒定。三哥說。
三哥叫我,我哪敢不來?小孫笑著說,除了三哥,也只有我們大隊長才這么使喚我。小孫邊說邊掃了李銳一眼,沖他倆點點頭。
三哥說,我去找王局坐坐,他今天值班。你們上去吧。
兩人跟著小孫上樓去了法醫辦公室。一進門,陸榮就滔滔不絕地說那天血戰的經過,小孫嗯答著,戴上乳膠手套,拿起工具翻檢李銳的嘴唇和眼。你這眼怎么樣……一點看不清?住幾天再去醫院確珍一下……三哥說你嘴唇的傷口有四五公分長,哪有?
陸榮急忙將病歷打開遞過去,三點六公分呢,在區醫院看的,當時腫的時候還要長!
小孫隨便瞥了一眼病歷,不屑地笑了笑說,這種外傷,醫院的病歷僅供我們參考,我們須有自己的鑒定。若完全按照他們的,要我們法醫干什么……你這傷口只能算輕微傷。按照法律規定,也就賠款幾百元……什么?這兩顆牙齒松動?沒有啊。
李銳一聽泄了氣,昨天費了那么大勁找上官大夫不白忙活了嗎?僅是輕微傷,拘留誰去?縱然和公安關系再鐵也白搭!三哥也白請客送禮了。這么一想,他就對這位小孫法醫的態度有些來氣。他針鋒相對地說,人家區醫院好歹也是三甲醫院,給我看傷的上官大夫好歹也是主治醫師,人家可是給我的傷口仔細量過的。
小孫聽了也沒生氣,只是詫異地問,上官大夫?哪個上官大夫?
上官靜啊,就是區醫院口腔科的上官靜大夫。孫法醫,您認識她?
小孫接過病歷仔細看了看,說,哦,還真是上官大姐啊,原來是她給你看的。說起來,她還是我的入黨介紹人呢,我剛參加工作時,就是跟著她干的。
陸榮忙說,上官大姐可好了,我們也認識……她邊說邊給上官大夫發了一個短信:上官大夫您好,我們正在找孫法醫做鑒定,您能給他打個電話嗎?短信剛一發過去,她自己的手機卻響了,一看,正是上官大夫。她接起來,欣喜道,上官大姐啊……謝謝,他挺好的……我們在公安局,孫法醫正在給他做鑒定呢……哦你們認識,太好了……嘿嘿,他說嘴唇上的傷口沒那么長……您跟他說說……她把手機遞給小孫。
小孫有些慌促的樣子:上官大姐您過年好啊……本來要登門給您拜年的,這不還沒上班就忙……那個,孩子的事不好意思啊,大姐,一直沒給您辦成。小孫的聲音低下去:要不我再找找人……這個,這個……過后我給您電話……
放下電話,小孫說,上官大姐的孩子還在膠縣上學呢,托我給他辦轉學,一直沒辦成,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見她了。唉!我一個小法醫……這事太難辦了。這事……三哥該有辦法吧?三哥那么神通廣大。我本來想找他的,可一直不好開口。小孫背靠著辦公桌,一只手里玩弄著筆,一只手手指點擊著桌面上的空白傷情鑒定書。
李銳和陸榮互看了一眼,目光中都含著喜氣。
孩子轉學啊,不就是轉個學嘛!這個好說,三哥和我都可以辦,哪天請教體局高局長一起坐坐。
高局長很難請的,你能請動他?小孫說。
是啊,找他的人太多,一到新學期他就得出去躲著。我現在就給他掛個電話。陸榮看出小孫的疑惑,邊說邊撥高局長的手機。
小孫兩手停止了動作,看著陸榮打電話。
電話通了,陸榮熱情洋溢地說,思明,在忙什么呢?又在酒桌上啊……指示不敢當,是想請你喝酒……別害怕,有事沒事先喝酒再說。哈哈……就是,別人的酒可以不喝,老同學的酒可不好推辭喲……過兩天我正式約你……好好,那就說定了……她說完,不無得意地看了小孫一眼。
小孫高興得情不自禁拍了拍巴掌說,這個我來請,我來安排……我就說嘛,這下可找對人了。
陸榮說,朋友越多越好辦事嘛,拿不準什么事就用到哪個朋友了。在社會上混就得靠朋友,今天這個事就得麻煩你了。
啊啊啊……這個好說好說,既是上官大姐給看的應該沒問題。這樣李大哥,我現在先別急著給你出傷情鑒定書,等過幾天你再去復查一下視力。你最好去拍個片子,看看鼻梁骨、眼眶骨、顴骨什么的有沒問題,還有你的膝蓋,你說你摔倒過是不?不痛吧……把各方面都查清、確診后,還需看對方的情況……
聽小孫面面俱到地說著,李銳不禁暗笑,一說要給他辦事,他就格外熱情,甚至有些討好了。難道我鼻梁骨會骨折?若骨折,早就痛了。對方會有情況?那對狗男女并沒遭到重擊,會有什么情況?
不瞞你說,今早晨我接到那個張剛的電話,也急著找我鑒定,說挺嚴重。我說等上班再說吧。
聽他們瞎說,他們有什么嚴重的,都活蹦亂跳的。陸榮說。
也想讓我寫得嚴重些唄,他們也是托人找我的。哈哈……小孫哈哈笑著,大蓋帽也跟著抖動起來,李銳從側面看他的大蓋帽像只兩頭翹的船。
正在這時,小孫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叫了一聲三哥,說好了,已經弄好了……
李銳夫婦和小孫握手告別,小孫送他倆到樓梯口,碰見三哥上樓。三哥說,你倆先下去吧,我再到小孫這里一坐。
兩人下了樓,又去院墻拐角處等三哥。李銳見四周無人,高興地摟著陸榮貼了一下臉,說,張剛這小子這回栽定了!嘿嘿……
陸榮推開他說,還不一定呢,這個小孫挺滑頭,并沒明確表態。有什么可高興的?費了這么大勁,還得為他們辦事。
這叫一貫兩,辦一件事,搞定他們倆,反正也不用咱破費。
正說著,三哥的車開出來,喊他倆上車,送到停車處,說,我給了他兩張卡。
他要咱幫他辦轉學的事,還收咱的卡?陸榮道。
一碼歸一碼。三哥說。
那等咱幫他辦事,也讓他送給咱?對,讓他再送回來。
小氣!三哥不屑道。
你送他兩千?
四千!
嘖嘖,也就你這么大手。
你懂什么!小手小爪能辦成什么事?三哥又轉向李銳說,對了,小孫說你氣色不好,問你有沒別的?。课艺f你前段時間心臟不太好。他說,得去好好治治,該住院就住院。前天和一幫公安喝酒,劉所長也是這意思……
對呀,為什么不去住院呢!明天就去?。£憳s一拍大腿說。
李銳抬手抓了抓腦袋,為難地說,我心臟是有點毛病,可還遠沒到住院的程度啊,人家能收嗎?
死心眼,還找上官靜嘛。陸榮說。
6
李銳通過上官大夫,順利駐上了院,當然是掛床。李銳看了住院單據和病歷,大驚失色,問,這怎么又冠心病又肝硬化的?我以前只是有點脂肪肝而已。上官大夫微笑著低聲說,為應付醫保檢查不得不這樣寫。李銳問,那我的各項化驗結果與這病不一致怎么辦?上官說,這個我來想辦法。他繼續拋根究底:嘿……是弄個假的吧?上官大夫有些尷尬:這個這個……我得找個有這病的病人……陸榮忙說,那就太感謝上官大夫了,讓您這么費心。說著扯了扯李銳的衣襟,不讓他再問。
在走廊無人處,陸榮埋怨李銳道,你這人反應真慢,人家讓你住自有辦法,你卻非要問人家,這世上若干事是只可暗中做卻不可明說的。
看來這上官靜也很靈活哈。
靈活,也得看對誰。
李銳拍了面部X光片子,又去挨號復查眼。陸榮看看表,說去拿片子。大夫用各種儀器給李銳檢查,李銳仍作混沌迷矇費力睜眼狀,他看視力表時,努力說著瞎話,將那些大大小小的“山”字朝向亂說一氣。大夫懷疑道,不會吧,你的視力不該這么差……明明沒什么問題。你,你不會是故意的吧……說得李銳心跳加速,面皮漲紅。
正在這時,陸榮進來,接著大夫的話說,既然您說沒問題就沒問題吧,也無所謂了,您給寫病歷吧。
李銳狐疑地看著她。待醫生寫好病歷,陸榮接過來,也不看,拉著李銳出來。你猜怎么著?她急急地說,鼻骨骨折!還是粉碎性!
啊啊……他驚道,粉碎性骨折?我怎么沒感覺?他趕緊讓陸榮拿出化妝盒對著小鏡子仔細照了照說,一點也看不出來啊。
大夫說,鼻骨骨折不痛的。
哦哦……那好那好。這回是真的輕傷了!張剛這小子死定了!
看把你高興的,幸虧鼻子沒被打歪,也沒傷到眼。你若落個終生殘疾,即便判他死刑,又能怎樣?所以啊,你以后還得改改你那火爆脾氣……
好了好了!李銳聽她嘮叨,又不耐煩了。
陸榮給三哥打電話,說李銳鼻骨骨折,不過沒大礙。三哥說那你就獅子大開口跟張剛那小子要錢吧!后天上班你把片子給小孫送過去,住院手續什么的給派出所。派出所找李銳,就說他被打傷住院了,你替他去。
不知哪天下的一場雪,片片斑斑,在殘冬暖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使這片新興的市區越發清新明亮。李銳心情大好,瀏覽著車窗外的雪景回到家中。自此,他安心在家養傷。再與妻子說起這事,話題便聚焦在如何跟張剛要錢上。兩人決定要三十萬,即便他托人找關系,最低也不能少于十萬!兩人商量著等這事一處理完,便新馬泰游外加歐美游,要把那小子賠的錢都花光,就圖個痛快!
7
心情好,傷情就好,轉眼過了正月初十,李銳嘴唇上的傷口拆了線,臉上幾處瘀青腫脹基本消失,臉面也恢復了光潔紅潤。這天他接到一位安姓民警的電話,挺客氣:你是李銳嗎……關于你們夫婦和張剛夫婦打架的事,明天你來派出所處理一下吧。
李銳立即作虛弱病重,有氣無力狀:安、安警官啊,你、你好,真抱歉,我們的事給你添、添麻煩了,讓你大正月都過……不清閑……我在住院呢——他大口喘息著,上氣不接下氣:被張、張剛打得心臟病、肝病都犯……犯了……難受得要命。我全權委托、委托我愛人去……去處理,你們領導……領導知道的……他聲音弱下去,弱下去……
哦哦……老李,你還在住院呢,那你保重,保重,我找你愛人吧。
安警官隨后找了陸榮,讓她明天下午一點半去派出所。
第二天陸榮走之前,李銳再三叮囑:一口咬定要三十萬,決不輕易松口。如果安警官明顯向著對方,就找他領導,如果領導也太過分,就去區局市局告他們。你最好用手機給他們錄下音來。
陸榮說,有三哥呢,量他們不會。
陸榮走后,整個下午,李銳緊張興奮又不安,他試著給陸榮掛電話,陸榮也沒回。好不容易等到傍晚,陸榮疲憊不堪地回來了,一屁股蹾坐在沙發上,只嘆氣不說話。李銳急不可耐地問怎么回事,陸榮說先給我倒杯水喝。李銳給她倒了一杯礦泉水,她一氣喝干,抹了下嘴唇,嘆口氣說,唉,你做夢都想不到,王小惠竟兩處骨折!鼻梁骨和眼眶骨,張剛還有一處輕微傷!在眼角上。
李銳一下愣住了,眼睛瞪得老大,過了一會兒,才像是自言自語道,她兩處骨折?會嗎?我那一拳竟那么厲害?他們沒做假?
我也表示懷疑,他們拿材料我看了,他倆也是在區醫院做的檢查,孫法醫做的鑒定。我不放心,去區醫院咨詢上官大夫,她說這個做不了假的,整個拍片過程都有監控。她領我去x光室找了拍片的大夫,調出當時的視頻給我看了,沒問題,是張剛陪著王小惠去拍的片子,是在咱去拍的頭一天。張剛那處輕微傷很明顯是你那一拳打的,眼鏡都被打碎了,當時去派出所時,他眼角一直在流血。
那,那……她兩處輕傷,我也兩處,算拉平了……他泄氣道。
最后鑒定你是一處輕傷一處輕微傷,嘴唇的傷口只算輕微傷。
輕微傷?怎么弄成了輕微傷?那個小孫太他媽的混蛋!既收了禮,又不給辦事。
也不是,是他不敢,你的傷口有照片。再說人家若要求復查,從你現在的傷痕能查出來的,卡他給三哥退了。
那怎么辦?咱還比他們少一處輕傷。他有些慌了。
所以張剛提出來兩不追究,和解算了,他們多吃點虧。那個X養的王小惠卻不依不饒,硬是堅持要咱賠兩萬。
唉唉,兩不追究也好,都各認倒霉吧,算我一拳抵了他好幾拳。
兩不追究?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誰教她先挑事來?陸榮直起身來說。
那,你什么意思?
三哥和強強也都去了派出所,大包大攬地說張剛和王小惠臉上的傷全是他們打的,要坐牢要判刑他們去!安警官不依,最后好歹只確定張剛臉上的傷是強強打的。
那,我一處輕傷一處輕微傷也抵不了她兩處輕傷啊。
我提出讓他們賠五萬!別忘了他們的公務員身份!你不過是國企內退職工,現在只是個私企小老板。所以你不怕,他怕。三哥更狠,他說五萬少了,你要十萬!別怕他們。安警官說既然調解不成,那我們只有把你們的案子移送檢察院了,李銳張剛兩人都會被依法判刑!安警官這么一說,張剛害怕了,直拽他老婆的衣服,王小惠卻還嘴硬,嘟囔著說判就判……后來劉所長過來說,你們雙方都回去考慮考慮吧,一判刑,是要開除公職的。他這話顯然是對張剛說的。他暗中向著咱。
一聽說判刑,李銳慌了,說,那怎么行!好歹我在社會上也是有臉面的人,一判刑就留下了污點,以后還怎么在社會上混?
你看你,這不是嚇唬他嘛,并不動真格的,現在就比雙方的實力和意志力了。陸榮舉了舉拳頭說,
聽陸榮這么說,李銳心下稍安,說,嗯,三哥的態度里該有劉所長的意思,有他們暗中支持我們,就不怕了。
聽三哥說,張剛那邊也找了人,人家是城管,本就和公安聯系緊密嘛。這事要是發生在市北,三哥操作起來難度就大了。咱是占了地利。
女兒房間的門一響,沙沙出來了,低著頭,蔫蔫的,無視他倆的存在,直接去了餐廳,像是在夢游。兩人心疼地看著女兒。這些日子沙沙整日悶在房間里,既不練琴,也不正經學習,那件奶白色小外罩被她扔在衣櫥的一角,再也沒穿過。
沙沙,打架的事快處理了,你想不想知道事情的進展???李銳用討好的口氣對女兒說。
陸榮白了他一眼。
孩子大了,讓她經歷一些社會上的事情也好,經風雨見世面多鍛煉嘛,省得這么脆弱,要不將來踏入社會怎么辦?社會那么兇險。李銳說完,看女兒的反應。
沙沙只顧埋頭倒水喝,像沒聽見一樣。
經過你媽媽爸爸和對方及公安的斗智斗勇——當然這其中有你三舅的大力幫助——我們一定會取得最后勝利!他當時不也把你摔在一邊嗎?這回爸爸一定替你出氣。李銳繼續對女兒說。
媽媽,校慶演出我穿什么衣服???沙沙忽然可憐巴巴地朝陸榮說。
就穿那件奶白色清新小外罩啊。陸榮說,過會兒媽媽就給你去買扣子。
不要!沙沙嘴一撅說,端著水杯低頭回了自己房間,砰一聲帶上了門。
夫妻倆面面相覷,再也無心交談,也無心思吃飯。陸榮去女兒房間,見女兒坐在書桌前,對著課本發呆。陸榮出來嘆了口氣說這就去商場給她買扣子。李銳說他也去。
兩人去了好幾家商場,竟沒幾個賣扣子的,兩人又直奔夜市。夜攤上的扣子倒不少,但大都低檔,兩人好歹挑了十來種,花花綠綠買了一大包。
疲憊不堪地回到家,女兒正準備睡覺,兩人小心翼翼地將買來的扣子攤在床上展示給她看,女兒漠然地掃了一眼,一言不發。
這孩子該不是病了吧,是不得去看醫生啊。上床后陸榮翻來覆去睡不著,禁不住憂心忡忡地說。李銳嘆息了一聲沒有放聲。兩人一夜無話。
8
這天,李銳在去公司的路上又接到安警官的電話:老李嗎?身體好點了吧……這兩天你能不能堅持來派出所一趟,處理一下你們打架的事情。
李銳說,謝謝……還在住院呢,心臟、肝臟都不好……我不是已經委托我愛人代理了嗎?怎么還得我親自去?他不冷不熱地說。
是的,是需要你來一趟,做做筆錄,本來我們可以對你傳喚甚至拘傳的,考慮到你住院,才拖到現在。
李銳一聽安警官的言詞很不客氣,便半是恐慌半是氣惱,情緒和心氣一下子低落了,他調控著情緒,盡量溫和地說,安警官,這怎么又是傳喚又是拘傳的,聽起來怪嚇人的,我又不是不配合……
安警官打斷他的話,口氣生硬起來:老李你要知道,我們是按程序先給你們調解,調解不成只好移送檢察院?,F在你們雙方互不相讓,特別是你愛人,簡直是獅子大開口,太離譜了。我們沒法給調解了,我們的耐心是有限的,不可能陪你們一直耗下去。按刑法規定,致人輕傷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老李,你該知道對方傷情比你嚴重……我看了你的簡歷,你以前在國企當過領導,是黨員。所以老李,你全面權衡權衡,這種事不能意氣用事,不計后果,還是妥善處理為好。我這是為你們好……
李銳心跳加快,手腳發軟。檢察院、法院、拘傳、手銬、判刑、監獄……這些令人生畏的字眼像青面獠牙的魔鬼,竟突然離他這么近,隨時都會將他攫入魔掌……他急忙將車靠路邊停下,努力壓抑著心跳,將氣喘勻了,說,安警官,你說的很有道理,我的意思也是盡快了結此事。什么賠償不賠償的,事情都到這一步了,雙方都該通情達理一些才是。他想趕緊逃離,遠離魔鬼。
好!還是你老李覺悟高!若都像你這樣,事情早解決了。安警官贊揚道。既這樣,我再做做對方的工作,爭取讓對方也放棄賠償要求,給你們盡快了結這案子。
謝謝謝謝,您多費心。李銳一疊聲地感謝道。掛了電話,他給陸榮掛電話說這事。陸榮一聽就急了:什么?你答應他不要賠償了?你怎么這么膽小這么糊涂?叫個小警察一嚇唬就成癟虱子了?我說你怕什么?三哥一直在做工作,今晚又要請劉所長、鄭所長和區局的人。本來一步步一環環都安排好了,叫你這么隨便一表態全泡湯了……哪有你這么行事的?你好歹也和我通個氣!他是避重就輕,搞迂回戰術,抓住你當事人害怕的心理,先捏你這個軟柿子,這些人一貫欺軟怕硬。
妻子這頓劈頭蓋臉的訓斥讓他羞愧又難堪,卻也把他砸醒了。他靜下心來略一思忖,便覺似受了安警官的捉弄。他氣哼哼地給安警官掛電話,責備道,安警官,我認為你這事做得不合適。
安警官一愣:怎么?
我本已委托我愛人全權代理了,你們和我愛人談就是了。你們說服不了她,便繞開她,給我施加壓力,讓我放棄要求。這不是明擺著讓我們夫妻不和鬧矛盾嗎?剛才我愛人為這狠罵了我一頓,我和她吵了一架。所以,你以后還是找我愛人吧。他明顯帶了氣,略一停頓,緩和了口氣:這些日子我只在醫院養病,這事我愛人我三哥究竟和你,還有劉所長鄭所長他們如何談的,我并不知道。剛才你這么一找我,又是拘留又是判刑的,讓我擔心又害怕,立時就覺著胸悶氣短心發慌,大夫過來一量,血壓又上去了。
安警官沉默了一會兒,聲調和緩地說,我也是好意,想促使你們盡快和解……這樣吧老李,你先安心養病,過幾天我再找你。
想這安警官是個聰明人,該聽出了他的話里話。
李銳將和安警官的這一通話立馬報告給妻子,有立功贖罪的意思。妻子說,這還差不多,以后你就聽我和三哥的就是了。
9
過了幾天,陸榮跟李銳說,安警官今天又問你身體怎么樣了,能不能堅持去派出所。這回你可以去了。
第二天下午兩點,李銳由陸榮陪同去了派出所。他故意沒洗臉洗頭,也沒戴眼鏡,蓬頭垢面瞇縫眼,走行立步斂胸曲背躬腰,病弱、萎靡、老態。
陸榮攙扶李銳進入安警官辦公室。辦公室對放著兩張辦公桌,分坐著兩位警察??繅蓮垎稳松嘲l,房間正中一把木椅。陸榮沖兩位警察微笑著點點頭,其中一位年輕精干的站起身,笑著招呼道,陸大姐來了,又上下打量一下李銳,不冷不熱地說,老李是吧?李銳聽聲音耳熟,便不卑不亢地點點頭說:安警官你好。
陸榮坐在沙發上,李銳正猶豫著是否坐沙發,安警官將椅子往他辦公桌前挪了挪。李銳便明白這是他的座位了。他坐下,面對著兩位警官,便覺著有些受審的意思。
安警官拿起兩張紙,邊看邊問李銳:姓名,籍貫,年齡、職業……李銳耐著性子一一回答。問完,安警官讓他陳述那天打架的過程,李銳按早已想好的,如此這般、井井有條地說起來,說到激憤處,唾沫星子濺出來,眼睛也不再瞇縫……安警官冷冷地看他一眼,打斷他說,你先看看這個吧。說著把那兩張紙遞給他,
他接過來看,“犯罪嫌疑人李銳”幾個字驀地刺入眼簾,他腦袋嗡地一聲,犯罪嫌疑人?難道我已經是犯罪嫌疑人了?他心頭猛烈震動著,又忽地萎頓了,眼睛重又瞇縫起來。
著重說說你是如何把王小惠打傷的吧。安警官冷冷的話語中有諷刺的意味。
李銳使勁眨巴著眼睛,費力地轉動著眼珠,做出努力思考的樣子說,當時張剛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來,我急忙摘下眼鏡,隨后臉上便被他猛擊一拳,緊接著又挨了他好幾拳。我頭暈眼花,眼前一片模糊,胡亂揮舞著胳膊招架著,是不是碰在她臉上,我真想不起來了……他邊說邊揮著胳膊示范了一下。
哦,你只這么亂揮著胳膊,就把她打成兩處骨折了?安警官反問,臉上現出一絲冷笑。
李銳一時語塞,他轉臉看陸榮,陸榮神情沉靜而堅定。他受到了鼓舞,使勁點著頭說,是!是無意中打的。
安警官冷笑著微微搖了搖頭,將對桌警察打印好的訊問記錄接過來看了看,遞給李銳讓他簽字,李銳接過來看了看簽了。
安警官看著陸榮說,經過我們做工作,現在對方已同意放棄對你們的賠償要求,你們是否也考慮一下放棄要求呢?這樣你們就和解了。
陸榮堅決地搖了搖頭,生硬地說,我們不會放棄的,安警官。不管怎么說,是他們挑起的事端,也是他們先動的手。
我們主要看傷害的結果,對方傷得比你們還重。你們是否再考慮一下?
陸榮仍堅決搖頭。
那好吧。既然你們雙方達不成和解,那我們只好將這案子移送檢察院了。這需要對當事人實施拘留。安警官說著,直視著李銳,目光如劍。
陸榮說了句,那當然也得拘留張剛了!便起身出去了。
一聽說拘留,李銳又蒙了,陸榮一走,讓他覺得孤單無助。拘留?還真拘留?也就是說我得被強行留在這里,撈不著回家了?他頓覺嘴唇發干,舌頭如沙紙般艱澀。他瞥了一眼墻角的飲水機,舔了舔嘴唇。
拘留是送看守所,根據情況可以取保候審。安警官回答。
取保候審有什么限制呢?他故作鎮定地問。
安警官冷冷地說,不經我們批準不準離開本市,須隨叫隨到。
李銳還想問什么,卻見一年紀較大的警官走進來,沖他略微點了點頭,然后直撅撅地對安警官說,給他辦拘留取保候審手續吧!說完轉身出去了。
安警官急忙應道,好好。
李銳愣了,他認出這位警官是打架時趕到現場和三哥一起抽煙說話的那位。他慌忙問,這是怎么回事?怎么說辦就辦?
安警官說,我們聽領導的,這是劉所長,你可以去問問你愛人。
李銳急忙起身出門,起得急,眼睛發花,身子一搖晃差點撞到門框上。出了門,見劉所長正和陸榮在走廊拐角處低聲說話。見他出來,劉所長朝他笑了笑離開了。他走到陸榮身邊,顫聲問,你還真讓他們拘留我?
陸榮抬眼看著他驚慌失措的狼狽相,嘴角掛著一絲嘲笑道,你怕什么?無非是履行個手續而已,你住院,可以辦取保候審,他們明天就去拘留張剛,一拘留他,這事就好辦了。
可是,這事要是傳出去,多難看?不怕惹人笑話?讓沙沙知道了,她怎么能受得了,她會越發……
別讓外人和沙沙知道就是了。好了,別婆婆媽媽的了,快進去簽字吧。陸榮果決地說。
李銳忐忑著極不情愿地回到房間,手指哆索著在材料上簽了名。
回家的路上,李銳蜷縮在副駕駛座一言不發。車上了快速路,他忽然說,這事他們會不會告訴我單位???那還不讓單位的人笑話死……不行,不行!這事不能這么辦!治了張剛那小子,咱無非得點賠償而已,我卻得賠上半世清名……不行,得趕緊回去。他從座椅上直挺起身子,讓陸榮掉頭回去。陸榮不聽,他急得去抓方向盤,車一歪斜,陸榮猛地一腳踏下去。隨著驚心動魄的剎車聲,車猛地一頭扎在路邊,巨大的慣性讓他一下撲在前臺上。一輛轎車尖叫著從他們側邊劃過去,司機從車窗探出頭破口大罵。
你神經了?你還像個男人不?陸榮騰地發火了:打不過人家也就罷了,連一點承受力忍耐力都沒有,真教我瞧不起,沒想到你這么窩囊!
他驚魂未定,妻子的責罵像炮彈一樣鋪天蓋地砸過來。他吃驚地看著妻子,結婚二十年,妻子從未這樣罵過他。隨之,自責、后悔、懊惱等情緒一下子攫住了他,看著妻子歇斯底里叫罵的樣子,他甚至想她是不是瘋了,或者是自己真神經了,反正他倆肯定有一個,或者兩個都不正常了。他再次后悔和人發生那場血戰,以及隨后種種無聊的舉動。他心氣一下子撒了,像被抽了筋骨似的,再次癱軟在車座上。陸榮發作后不停地抽泣著,像是受了莫大的冤屈。過了許久,他才有氣無力地說,好吧,回家吧。
陸榮又用紙巾使勁擦了擦眼淚,擤了擤鼻涕,才啟動車子。
10
半夜,李銳被噩夢嚇醒,出了一身冷汗。他夢見自己戴著冰冷的手銬,被拉到大街上游行示眾。周圍是一張張熟悉的臉,朝著他指指點點吐唾沫……
早晨,他渾身發燒,無力,他掙扎著起身到餐廳倒了一杯水喝,見廚房里冷鍋冷灶的,想必妻子仍在生氣,帶沙沙出去吃了。他忽然想起沙沙今天開學,他本該去送她上學的。
他重又回到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下,旅行社來電話說已定好去新馬泰的機票,是下周一的,讓他們把余款交齊。若沒有打架這檔子事,便可夫妻雙雙輕松出游,多好,可他現在已被取保候審,出行需經公安批準,肯定很麻煩,再說也沒有心情。他只好借口家里有事辭了,賠了一千元定金。
他順手將手機扔在一邊,渾身癱軟地仰躺著,兩眼瞅著天花板發呆。他開始懷念打架前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無煩惱無痛楚的幸福時光。如果能讓時光倒流,讓自己重新回到那個陽光晴和的正月初三的早晨該多好,那樣他就會讓生活繼續平緩地流淌,不泛濫,不決堤,一如既往地享受著平常卻是幸福的時光……不知過了多久,他在懷念和懊悔中昏昏睡去,直到手機鈴聲把他吵醒。他懶得去接,可手機嘩嘩嘩地響個沒完沒了,吵得他心煩。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硬撐起半個身子撈過手機,是陸榮的電話。
那事辦好了!王小惠兩口子徹底認輸了!陸榮歡天喜地地在電話里大喊大叫,是勝利者的吶喊,像一聲春雷炸開了漫天陰霾。
什么?他們接受咱的條件了?同意賠咱錢了?他如彈簧從床上彈到地板上。此時的感受與心情如聞聽日本鬼子投降,八年抗戰勝利。
答應賠咱三萬!不是安警官從中說和,我非要他五萬不可!
三萬也不少,三萬也不少。那我拘留的事是不得馬上撤消啊?
馬上就給你辦。幸虧昨天給你辦了拘留手續。今天劉所長他們一早開著警車去市北城管局拘留張剛,聽說這小子撲嗵一聲就給他們跪下了,說千萬別拘留他,讓他賠多少錢都行。隨后他和老婆去了派出所,和我簽了協議,說過兩天給錢。
放下電話,他立馬覺著身上輕快了。他走到窗前,嘩地一下拉開窗。積雪已融化殆盡,院子里的花草樹木正綻青泛綠,鳥鳴鵲啼,天地清新。他大口呼吸著,身清氣爽,心曠神怡。這些日子一直糾纏在煩亂中,幾乎錯過了這大好的初春風光。他興沖沖去公司,一高興,便將員工拉出去郊游,中午農家宴。
正喝得不亦樂乎,醉態朦朧,忽然接到一女人電話,急促地說,你是李沙沙的爸爸嗎?我是沙沙的班主任,姓王。沙沙上午回家了嗎?他說沒有啊,她不是上學去了嗎?王老師說,是來了,是她媽媽把她送來的。我見她蔫蔫的,以為她病了,問她她也不說。過兩天就校慶了,下午課后學校組織預演節目,可她只上了一節課就不見了,也沒請假。他說,我先找找,過會兒給您回電話。
他往家里掛電話,沒人接。想或許沙沙在家睡覺沒聽見,便急忙讓公司的人把他送回家。在車上打電話給妻子,打了無數遍也沒人接。
回到家,家里空無一人。他慌了,想沙沙能去哪里呢?會坐車去她姥姥和其他親戚家?他先給岳母打電話。老人一聽他找沙沙就慌了,老聲老調地哆嗦不已:會不會叫人拐了去啊,前天電視上還演拐賣小孩的來……
李銳急忙安慰老人說,媽,沒事沒事的,人家都是拐賣的小男孩。
會不會在路上出事啊……會不會一個人去海邊玩……會不會……趕快報案吧,讓公安幫著找……
李銳正費力地安慰著老人,王老師又來電話,一聽說沙沙沒回家,也急了,說,那我們組織師生在周圍找找吧。
他感到問題的嚴重性,決定報案。他趕到當地派出所,一警察問,失蹤多長時間了?他說有多半天了。對方生硬地說,你們最好先四處好好找找,二十四小時后還找不著,就給你立案。
他失望地走出派出所,邊往學校趕邊給妻子掛電話,還是沒人接。他不由得怒火上涌,這大半天時間,她干什么去了?無論干什么,也不該不接電話??!
趕到學校校長室,見兩名記者一人扛著攝像機,一人拿著話筒正纏著校長和王老師。校長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滿頭大汗,賠著小心對記者說,……我們正在全力以赴地找,估計不會有什么問題,若我們找不到,你們再來采訪好不好?
王老師見李銳來了,忙起身招呼,把他介紹給校長。兩名記者見是失蹤學生家長,便轉而采訪他。李銳煩躁地說,你們別添亂好不好?
記者并不惱,拿話筒的年輕女記者和顏悅色地說,您錯了,我們是來幫忙的,我們可以在新聞快線上號召市民幫您找孩子啊。
李銳煩亂如草的心緒忽如被點亮了一把火,是啊,電視一播,等于是全民動員啊,那作用就大了。他激動得一把握住女記者的手說,那你們快播吧,越快越好,太感謝你們了!
校長忙說,這個……還是以后再說,說不定過會兒就找著了。王老師也附和著說,是啊,我們全力以赴地找,應該能找著的。還是不要播了,嚷嚷出去影響不好。說完以祈求的目光眼巴巴地看著李銳。
李銳一下子火了,厲聲道,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怕影響不好?有什么比找孩子更重要的?他兩眼噴火直瞪著校長和王老師。播,快播!越快越好!他像命令似地對兩位記者說。
王老師像是被嚇著了,膽怯地看著他囁嚅道,我們又不是不找……校長尷尬地說,是啊,我們已全力以赴了……
李銳不理睬他們,避開鏡頭,回答了記者幾個問題,便催兩位記者盡快回電視臺。
記者剛走,陸榮回電話了。他接起來火冒三丈:你去哪了?連孩子都不管了!
陸榮分辯道:我請高思明還有孫法醫上官大夫他們了,怎么啦?沙沙找不著了,把媽急得到處找呢!請高思明就不管孩子了?李銳氣急敗壞地說。
你先別急,讓我想想,她可能去哪里,陸榮說。
李銳掛斷電話,余怒未消。校長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驚恐道,怎么?你愛人請我們局長吃飯了?這事可千萬別讓我們局長知道。說著汗水從他漲紅的臉膛流了下來。
李銳氣惱道,你們還是抓緊找我女兒吧!說完,一甩手走了出去。
他漫無邊際地在街上走著,東瞅瞅,西望望,仿佛無所不見,又無所見,其實他眼前滿是沙沙趴在地上,瑟縮著小身軀嚶嚶哭泣,和凝視著缺了一粒鈕扣的小外罩發呆的情景。
天陰沉下來,寒風裏挾著細雨,像冷硬的皮鞭抽在身上,他木然不覺。忽聽有人叫他,扭頭見鄰居趙大姐從車站報亭中探出頭來。趙大姐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關切地問他怎么了,請他進報亭避雨。他說找沙沙,沙沙不見了。趙大姐說我今上午看見她了,她坐車走了,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叫她,她沒聽見。他趕緊問,她坐的什么車?趙大姐說,230。
230?是去區城的公交車。說不定她去哪個親戚家了。他邊等車邊再次給區城幾個親戚掛電話,都說還是沒見著沙沙,都在四處找呢。他越發慌恐,急步跳上一輛剛進站的230。沿途共十多個站,既有高樓大廈,也有城中村。他緊盯著每一個車站,掃視著遠遠近近的每一個人影,思索著沙沙會在哪一站下,會去哪里。車到區城云嶺路站,車站附近是他和張剛夫婦曾經的戰場。驀然間,他大腦如電光石火一閃:戰場,紅鈕扣,沙沙……一下聯系在一起。沙沙會不會來這里尋找她的紅鈕扣呢?他快步跳下車。
細雨中的大街冷清寂寥,斑駁的霓虹燈切割著地面和高樓的墻面,虛幻又迷離。他沿街走過去,線桿旁,花壇邊,大樹后……忽然,他目光盯在路邊樹下的垃圾箱旁,那里,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天藍色的學生服。
沙沙!沙沙!他大叫著跑過去,是沙沙,果然是沙沙!他俯身把沙沙簌簌抖動的小身體攬在懷里,不覺流下了眼淚。
沙沙茫然抬起頭,像不認識似的看著他,牙齒因寒冷而咯咯碰撞著。我、我的紅鈕扣、白玉兔沒,沒了……淚水和著雨水從她小臉上落下來。
他脫下外套披在沙沙身上,將她緊緊抱住。與此同時,馬路對面的妻子、岳母也發現了他們,叫喊跑奔過來……
11
醫院,沙沙發著高燒,躺在病床上打吊瓶。她昏沉沉地睡著,紅撲撲的小臉蛋上泛著一層細密的汗光,長長的睫毛不時顫動,小嘴嚅動幾下,喃喃幾聲,像是在說夢話。
陸榮給她輕輕掖了掖被子,理了理她手背上的針管,將藥管抓在手里捂著,繼續輕聲跟李銳講她昨天請高思明他們喝酒的事:……高思明問我幫誰辦轉學?我說是幫表妹的孩子。他猶豫著說,這幾年開發區人口急劇膨脹,想往這轉學的人太多,各學校爆,校長們都叫苦不迭,連他這個局長都不好輕易找他們……
這事確實給他送難了。李銳說。
不過他最后還是答應了,說,誰叫咱是老同學呢,這次還是給你辦了吧,下不為例哈,不過只能安排進相對偏僻的開發區八小,也就是沙沙所在的學校。我跟上官大夫說了,她很高興,說八小也很好啊,只要能轉來開發區上學就成……剛才她來看沙沙,把我叫出去,又說了很多很感謝的話,說要給我三萬塊錢,讓我看著辦。這錢,我本打算給高思明和韓校長一人一萬,可是……陸榮壓低了聲音。
又是三萬!李銳像被針扎了似的,條件反射地喊道。
我不要錢,我不要錢,我只要紅鈕扣……沙沙也突然喊叫起來。
兩人嚇了一跳,看病床上的沙沙搖頭擺手,很難受的樣子。陸榮急忙坐到床頭按住她的手,撫著她的臉輕喚:沙沙,沙沙……
沙沙睜開眼茫然看著,又喃喃道,我不要錢,我只要紅鈕扣、白玉兔。
沙沙,你是不是做噩夢了?陸榮輕聲問,用毛巾輕拭著她臉上的汗。
不該要錢!這錢要得沒有道理!沙沙響亮地說。
夫妻倆面面相覷。李銳小心翼翼地問,沙沙,你說的是什么錢?
就是打架的錢,你把人家打得那么重還跟人家要錢!
李銳一時語塞。
誰跟你說我們要他錢了?我們不要他們錢,一分錢也不要。陸榮說。
你騙我!你們平時談論我都聽見了。
要就要嘛,你別欺騙孩子。李銳不高興地說。
這錢真的不能要了,我正要跟你說呢。陸榮對李銳說。
就不要好,就不要好,不該要的錢就不能要。沙沙嘟囔著,一只手抓住媽媽的胳膊偎依著,又睡了。
待沙沙發出深沉均勻的鼻息,李銳狐疑地質問陸榮,你什么意思?怎么不要那錢了?
陸榮輕聲說,你知道那個王小惠是誰?
是誰?
是高思明他小姨子!
啊?真的?
那怎么會假?高思明他老婆叫王小賢,她姊妹倆長得挺像,我說怎么一開始就覺得王小惠面熟呢。
嗨,你看這事弄得,太叫人尷尬了。這城市真小。李銳感嘆道。
可不是。不過高思明為人豪爽,不會計較這事的。他說他小姨子生性爭強好勝,嘴巴不饒人,讓我們多包涵,這算替王小惠向我們賠理道歉了。
哪里哪里,哪能光叫人家賠理道歉,我們也有不是的地方,我出手太重了。
他還說讓我們高抬貴手呢。
那,那這錢還真就不好要了。
是啊,怎么好要呢。當年他給沙沙轉學,送他的禮物,他原封不動給退回來了,還欠人家一個大人情呢,現在又找人家辦事。
唉,這事弄得,前前后后這么些日子,白忙活了,真是沒事找事。李銳長嘆一聲。
12
沙沙在家躺了兩天,高燒漸漸退了,但仍悶聲不語。陸榮一直請假在家陪護。這天上午,她趁沙沙睡了,悄悄將一日記本遞給李銳。李銳翻看著,皺起了眉頭,只見最后一篇寫道:看著爸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的樣子,我心疼極了,但聽說那個阿姨被爸爸打得更重,我又生爸爸的氣,怎么能對一女人下手那么重呢……打也打了,可爸爸媽媽還仗勢欺人,硬逼著人家拿錢,這不是錯上加錯嘛……爸爸不是好爸爸,媽媽也不是好媽媽,我覺得我對他們的敬重隨著我的紅鈕扣一起丟失了……
看到最后,李銳像被人重擊一拳,一下癱坐在沙發上。
咱倆光想著要錢、出氣,卻忽視了孩子的感受。她說不再敬重咱了,她怎么能這么說呢?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我是白疼她了……陸榮說著,竟嚶嚶地哭起來。
這事不能怨孩子,她沒有錯,單純沒有錯,是這個社會太復雜了,是咱太不客觀了。李銳沉重地說。
什么太不客觀了?陸榮問。
客觀地看,是咱仗勢欺人了。應該和孩子好好談談。李銳說。
陸榮沒有言語,拿著日記本進沙沙房間放回了原處。
這場謹慎而頗為艱難的談話在午飯后進行。吃完飯,沙沙回房間躺到床上,李銳和陸榮跟過去坐在她床前。李銳像對個大人似地鄭重地說,沙沙,爸爸想就打架的事和你交換一下意見好嗎?
沙沙看了李銳一眼,輕輕嗯了一聲。
李銳咳嗽一聲說,沙沙,你對這次打架的看法,爸爸大約知道。其實,爸爸也認為,你的看法沒錯。那天他倆不對,爸爸也不對,但凡有一方忍讓一下,就不會打起來。后來處理這事,爸媽又仗勢欺人了,按理說也不對。派出所最后的處理結果完全偏向于咱,也不正確,這是我們通過關系對他們施加壓力,和……和你三舅請客送禮的結果。李銳艱難地說出這句話,陸榮白了他一眼。李銳回應她的白眼說,這些讓孩子知道,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讓她多了解社會,有助于她明辯是非和更好地成長。好在沙沙已經有相當的分辯是非的能力了,這讓爸媽很高興。
沙沙的眼睛亮了一下,說,那,既然你們明知道不對,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呢?
孩子,這……這就是社會的復雜性……李銳舌頭舔了一下嘴唇,有些艱難地說,這個人人都有自衛意識和本能,如果我們不這樣對他們,他們也會通過關系這樣對我們。沙沙,你愿意爸媽受人欺負嗎?
我當然不愿意爸媽受人欺負,但也不愿意你們欺負別人。其實這事,如果你們不非逼著人家要賠償,人家也不會要咱賠償的,那樣派出所處理起來就不為難了。
也、也是,也是,沙沙說得對……李銳有些結巴,也有些無言以對了,額頭上有細密的針扎一樣的感覺,像是流汗了。
所以我們決定不要他們賠償了。爸媽聽沙沙的。只要寶貝好,媽媽怎么的都行。陸榮摟著沙沙的肩膀輕輕搖晃著說。
誰對聽誰的。沙沙說。她臉色好了許多,依偎在媽媽懷里。媽媽,我想等過了校慶再去上課。
那怎么行?離校慶還有一周呢。陸榮停止了搖晃說,你感冒已基本好了呀。
這些日子我一直沒拉小提琴,我怕拉得不好。
不會的,停了這幾天沒關系。陸榮安慰她說,明天你就開始練,很快就會恢復的。到時媽媽去看你演出。
可我還是不想參加。沙沙說。
陸榮知道女兒的心結所在,便試探著說,沙沙,媽媽還是把你那件奶白小外罩上的紅鈕扣全換了吧。
不換。沙沙仍舊搖頭。
陸榮拿出上次買的幾種扣子在小外罩上比劃著說,你看,換上這種紅扣子或者這種綠扣子,比原先的好看多了。
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嘛,你何必騙我?沙沙撅著小嘴轉過臉去。
陸榮嘆口氣去了客廳,她叮囑李銳好好看護沙沙,說晚上高思明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吃飯,便出去了。李銳也沒多問。
傍晚李銳做好飯,敲敲女兒房間的門,叫她吃飯,沒有回應。他輕輕推開門,只見花花綠綠的衣服攤了一床一地,沙沙蜷縮在凌亂的衣服里睡著了,眼角有依稀的淚痕。那件奶白色清新小外罩被扔在衣櫥旮旯里,像個孤零零的傷殘病人。
晚上,陸榮回家,李銳已經睡了。她輕輕去女兒房間,俯下身看了看女兒熟睡的小臉,將她伸在外面的胳膊放到被子里,把散亂的衣服收拾了,悄悄把那件小外罩拿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銳一起床就被陸榮拉到了女兒房間,沙沙剛醒來,正仰臉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出神。
沙沙,你看,這是什么?陸榮突然將那件奶白小外罩從身后拿出來展開在女兒面前。
沙沙的眼睛驀地亮了,只見兩排六顆鑲嵌著白玉兔的大紅鈕扣,整齊地排列在小外罩的前襟,在從窗戶斜照進來的橘紅色晨曦中,如六束蹦跳的紅白相間的火苗,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啊??!紅鈕扣,我的紅鈕扣!紅鈕扣,白玉兔……媽媽,你從哪里找到的?沙沙忽地坐起來,一把搶過小外罩,將那顆紅鈕扣杵到嘴上親吻著。
見沙沙高興,陸榮也笑靨如花,她喜滋滋地對沙沙說,你猜這是誰幫你揀到的?就是那個,那個王、王小惠阿姨,是她托人捎給我的。
那你一定要替我好好謝謝王阿姨。沙沙認真地說。
待兩人回到客廳,陸榮對滿臉疑惑的李銳說,昨晚高思明請客,還請了王小惠,他顯然是想給我們調和一下。結果她沒來——我估計是不好意思來吧。其實她如果來了,我也會不好意思。后來高思明的愛人王小賢來了,說是代表她妹妹向我道歉,也是來送紅鈕扣的。紅鈕扣是王小惠替張剛揀眼鏡時,順手拾起來的。王小惠看了那兩天的新聞快線,知道是沙沙的鈕扣,沙沙為尋找鈕扣而失蹤,她就一直想把鈕扣給沙沙。
看來這王小惠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李銳說。
你也是。陸榮說。
你又何嘗不是?李銳笑著反問。
從女兒房間里傳出久違了的,悠揚動聽的小提琴聲,兩人相視而笑。
(黃凱,男,1963年1月出生。自由撰稿人,專欄作家,一九九二年開始文學創作,曾在《時代文學》、《黃河詩報》、《青島文學》、《青島日報》《青島晚報》等全國各地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等多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