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

一

立春的第二天早上，一場大雪就不期而至。金浩宇站在八樓的辦公室里，望著雪花以憤世嫉俗的腳步，急匆匆地從天而降。冬天飄雪的時候，他就對司機小殷說過，雪像一排行進的士兵，腳步激昂、悲壯，雪的聲音也是豪情萬丈的。小殷說，沒聽到雪有聲音的。金浩宇說，用靈魂去傾聽。世上的萬物，傾注了靈魂，不該有靈魂的，就會具備了靈魂的耳朵。

“金局長，我還是沒聽懂你的話。”小殷望著一片一片的雪花，怎么看它們也是雪花，沒看出奇異的東西，也沒聽到雪的聲音。

雪花把天空塞得滿滿的，好像有人隨手揚了無數爆好的苞米花兒。雪花有大的，大的里邊還飛舞著一些小的。大的和小的，都很均勻。雪的舞姿確實優美，像一群醉酒的女人，揮舞著長袖，還略帶嬌羞，其婀娜、其嫵媚、其瘋張，不多時就把一個污濁的世界，遮掩得干干凈凈的。金浩宇恨不得自己擅長丹青，他可以揮毫、潑墨，把這個暫時明凈的世界，畫成一個美麗的不能再美麗的世界。可他是個美盲，這是他給自己定義的，部下是不敢給一個局長隨便定義什么的。他想起一句古詩：“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飛花，好一個飛花！”金浩宇嘴里正念叨的時候，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還沒等開門，金浩宇就知道是司機小殷。小殷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筆桿子過硬不說，這個小伙子很有素養。父母雖然是農民，可是論起禮道，很多出身世家的小伙子還比不過他呢。所以，金浩宇說，一個好的公務員，硬件軟件都要過關，缺一不可。他說的軟件，是做人的一些道理。同樣是敲門，這么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一個動作，小殷就敲得很有學問。他先是弓起食指中指貼緊門面敲一下，然后減弱力度，脫離門面一小點，再敲一下，最后，只用這兩個指頭的骨節敲一下，他敲第三下的時候，骨節和門面是成九十度的。時間久了，金浩宇就熟悉了小殷的敲門聲，心里添了一種溫暖。不知道為什么，他還想到一個成語：綿里藏針。等金浩宇意識到這是一個貶義詞時，他就厭惡自己：堂堂一個局長，一個被黨培養了多年的干部，心胸怎么如此狹窄，也如此的齷齪？

“金局，那個視頻我已經處理得天衣無縫了，你就放心好了。”小殷順手還給金浩宇的茶杯添滿了茶水。

金浩宇喜歡喝茶，他對紅茶、綠茶還有花茶都有研究。一年四季，哪個季節喝什么樣的茶，他也搞得明明白白。但是他最喜歡喝普洱，喜歡那種沱、餅、磚等的緊結茶。這三種類型，他最喜歡磚茶。他辦公室里有一把精巧的小錘子，就是專門砸磚茶的。他在用力敲擊磚茶時，會體味到征服和亢奮的感覺。金浩宇是從鄉鎮調上來的。他工作的那個鄉鎮位于塢城的西南角，屬于半丘陵地區，土地沙壤，微堿性，土地的傾斜度，很利于保水保肥。農民習慣了傳統的種植方法，多種植小麥和玉米，只可以滿足溫飽，收入是一點不客觀的。就在金浩宇干黨委書記那年，他帶領農科員研究了土壤表層結構和質地，發現了沙壤土有機質含量豐富，可以大批量地種植漿果。在調研的那些日子里，金浩宇都是和農科員在田里吃方便面，喝白開水。見過他的老百姓都說：“這才是咱們的父母官，現在找到在田里吃方便面的當官的，比發現恐龍都難。”

金浩宇通過各種手段，用他的話說，還通過一些黑手段，去威海搞到了草莓中的良種。人家擔心草莓被別的地方種植了，就賣不上好價錢了，所以種苗是死活不賣的。金浩宇發動了金錢攻勢，從草莓種植戶的手里買到了草莓，據說沒敢大張旗鼓地用筐子裝草莓苗，而是裝在尼龍袋子，偷偷放進車的后備箱拉回來的。金浩宇說，在中國無論是官還是民，沒有金錢打通不了的環節。哪一天中國人不愛錢了，任何事情就堅不可摧了。當時搞到的草莓品種是日本人培植出來的，名字叫“姬乙女”。金浩宇當場就罵開了：“日本人凈搞這些鬼名字，叫起來像干了見不得人的事。”他就給草莓起了一個當今在網絡很時尚的名字：紅顏。他的司機說，為什么不叫“紅顏知己”？金浩宇回答：紅顏和知己連在一起本身就是錯誤的。至于為什么錯誤，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司機看看他，也沒有追問。做領導的司機，懂得領導在關鍵時候，不會多說一個字，也不會少說一個字。

300畝“紅顏”，著實讓金浩宇火了一把。當年農民的年收入就增長了百分之五十五點五。當地的農民非常感激金書記帶領他們脫了貧，致了富。第一筐“紅顏”被拴上大紅綢子，送進鎮政府，明碼標價是送給金書記的。有的農民為了感謝金書記，還專門用農家肥種植了韭菜、大蔥和大蒜，親自送到金書記的辦公室里。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大爺流著淚說：“現在這個社會，像金書記這樣掏心掏肺地為農民辦事的，是九牛一毛了。我們無法表達我們的感激之情，就拿自家種的這些蔥姜蒜送給金書記，雖然是些土的掉渣的土特產，可是沒使用農藥，沒打胖大劑、增長劑等，吃著放心。我們對金書記的心，也是滾燙滾燙的。”說著，老人還不自然地把滿是老繭的雙手放在胸口上，好像他的那顆心正冒著熱氣。

正是這300畝草莓大棚，讓金浩宇名聲大搌。也正是這300畝草莓，讓金浩宇進城做了局長。他做局長的單位名稱老長一串，一般人還記不住它的名字。是個可有可無，可無可有的單位。這種單位是最折騰人的，既然被排進可有可無，就舉重若輕了。

自從做了局長，金浩宇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時也沒有輕松的時候。他時常對小殷說：“真正做領導，就做個鄉鎮干部，為老百姓做點實事，那種一人說了算的感覺和真正的成就感，是做這種局長，永遠找不到的。局長，局長，整天居在會議室里，在辦公室真正辦公和思謀正事的時間，一周不到一天，還會干成什么工作？大會小會，都把一個人折騰得抑郁、麻木、癡呆了。”小殷聽后，矜持地笑笑，不發一言。小殷知道在局長發牢騷的時候，是把自己當朋友待了。朋友，就是做個默默的傾聽者。

二

金浩宇喜歡茶，還喜歡結交與茶有共同喜好的人。他喜歡把“茶余飯后”倒過來讀：飯后茶余。他解釋說，一個人只有吃飽了飯，才可以慢下來去飲茶。飯不能飽，何以有心情去品茶？就像老百姓，溫飽都成問題，何以叫他們去擁戴領導？他在鄉鎮工作的時間太長了，滿腦子都是老百姓的生死疾苦，一時把他們從他的腦海里徹底地清理掉，是艱難的事情。就是晚上做夢的時候，也是他蹲在田間地頭，和老農暢談的鏡頭。一個晚上，他夢到他在幫一個婦女掰黃煙茬子，天上忽然就飄起了雪花。醒來的時候，他把這個離奇的夢境告訴了妻子，妻子說：“你是一個堅定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捍衛者，怎么迷信起來了呢？不過你的夢境里有個女人，你一定是交桃花運了。”金浩宇抬起頭看看譏笑他的妻子，不知道為什么嘆了一口氣。工作太累了，整天除了迎接上級的檢查就是參評、考核、評估，一年下來，是焦頭爛額，一無是處。那種做鄉鎮干部的成就感，蕩然無存。

一次，幾個要好的同學聚會，他把繃緊的弦稍微放松了一點，就喝醉了。平日就喜歡罵人的他，開口大罵：“這是什么局長，就是給人家擦屁股的。不僅要親手掏出衛生紙給人家擦屁股，還得伸出自己的良心呀。”他已經好久沒有罵人了，在鄉鎮罵人簡直是小菜一碟，隨手抓過哪個社區書記就是一通臭罵，氣火了，還可以踹上幾腳。這個書記還高興得屁顛屁顛的，以后見了，親上加親，成了哥們了。老百姓就這么實在，若是領導遷就你，尊重你，他覺得你和他兩股兩合著，你罵他打他，他覺得就是一家人了。金浩宇時常對小殷說的一句話就是：我當了局長最大的進步，就是學會不罵人了。

“局長，你看那個視頻。”小殷看到金局長沒把他報告的事情放在心上，而是進入了一種很自我很忘我的情緒中，就再一次提醒他。“小殷，你懂普洱茶怎么泡嗎？”這次很例外的是，小殷沒有順手給金局長倒茶，而是默默地站著，像被狂風刮歪了的玉米秸子，怎么也站不直身子。

“第一泡水要徹底地倒干，第二泡壺中的水大約留十分之一，第三泡才可以把普洱的香味泡出來。”金局長看都不看小殷，而是自得其樂地講解怎么沖泡普洱茶。

“局長，這次紀委可是動用了最精干最善于破案的工作人員，你可不要馬虎大意。”

“夠老的普洱，第一泡無需開蓋，嚴格地說是不能沖泡后立即開蓋。第二泡留下少許水倒掉之后，開蓋大約半分鐘到一分鐘之后，蓋好蓋子。這是最主要的沖泡，要把有營養的東西溶解在水中，停壺時間就是浸茶的時間，這個時間控制好了，茶湯才會沖泡出應有的風味。”

窗外的雪一點沒有見小的意思。一些雪花似乎在來人間的路上，就設想了自己的位置和結局，所以步伐堅定，目標也是很明確的。可是，雪花瘦小的身子難以抵擋寒風的侵襲，它明明想落在那層茂密的冬青樹上，卻被風吹歪了身子，就落上冬青旁邊的垃圾桶里。有些是想切切實實地擁抱一下大地的，卻也被狂風打斜了方向，就落在了屋頂，又一個旋轉，還刮到閣樓的磚縫里去了。

小殷很不自在地站著，金浩宇把沖泡出的濃濃的普洱茶，遞給小殷一杯，說：喝吧。喝了暖暖身子。

小殷更加地不自在，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后，他一揚脖子，喝下去了。喝茶是需要坐下的，也需要靜坐。像小殷這樣站著喝茶，仿佛喝下去的是一碗湯藥。“局長，我先出去了，還有個文件沒有寫好。”小殷不再提視頻的話題，輕輕地把門帶上出去了。

金浩宇走到窗子前，外面的雪像一個無法預料的故事，無頭無序，也無從下手。他望著離辦公大樓五百米還沒有竣工的的宏天公寓，雪已經把堅硬的水泥閣樓鋪成白色，灰色的墻面和白色碰撞后，不像童話也像童話。路上的車輛在疾駛，一個行人差點滑倒，金浩宇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的辦公室在八樓，通過窗子可以看到五百米以外的地方，不過像今天這么悠閑地看看窗外，也是第一次。他打開窗子，風像個調皮的孩子，粘到他的臉上，還飛進來幾片雪花，他的臉先冷，后熱，再冷，再熱……

三

十八大召開后，全民都在學習十八大精神。金浩宇重點記住的是：追著問題跑，百姓的事情馬上辦。他所在的那個鄉鎮，水質鈣化，漂亮的姑娘都長一口四環素牙齒。為了改變老百姓的吃水問題，他到處化緣，籌集資金15萬元，安裝了自來水設備，解決了老百姓的吃水問題。環村有個姑娘叫趙美鳳的，長得不難看，就因為一口難看的牙齒，一直找不到自己中意的小伙子。這個姑娘有志氣，在家養豬。就因為金書記解決了吃水問題，這里的姑娘不用因為牙齒難看找對象困難了。過年的時候，她找人殺了一頭豬，親自送到金書記的家里，說這豬是吃綠色飼料長大的，無任何添加劑。當時金書記是毫不猶豫地收下這頭豬的，他把肉分給了很多鎮里的領導。你說不拿群眾的一針一線，做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官，也不很現實。現在又不是挨餓年代，和老百姓走得太遠，就曲高和寡，水清無魚了。三棵韭菜兩頭蒜的，只要老百姓誠心送的，他都收下。動用銀子的事，哪怕是一分錢，他也會堅持原則，分文不收的。

金浩宇還有一塊心病就是和環村搭界的流村，幾個村子的學生都在這個村子上學。幾所平房破舊不堪了，他想找幾個企業家溝通一下，在流村建所教學樓，讓農村孩子也享受到城市孩子的待遇，熟悉網絡和應用多媒體教學。可是就在他冥思苦想的時候，他就被上調了。這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他有一句口頭禪：“孩子是家庭的希望，也是祖國的希望。萬事從關心孩子做起。”

在工作之余，他和小殷談過教學樓的籌建問題。小殷小心翼翼地說：“局長，這是你域外的問題，你就是給那個鄉鎮建上十所教學樓，也不是你的政績了。你的關鍵在于干好自己本職的工作，在上報材料上梳理得天衣無縫，才是正事。”

“你是局長還是我是局長，用得著你暗示我的本職工作是什么嗎？整天把心思用在梳理什么狗屁材料上，套話、假話、空話、大話和鼓吹的話，過濾了水分，都不知道什么是真了？”金浩宇在心里把小殷好一通臭罵。但是他在臉上沒有顯示出來。進塢城干局長這段時間，他學會了內心波濤洶涌，臉上卻會風平浪靜。不這樣不行，在官場行走，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要船毀人亡。

小殷看到金局長沒有反駁自己，以為局長開始反省自己的咸吃蘿卜淡操心了，就在心里洋洋得意。他的這種得意也不會顯露，他之所以在局長面前坦陳自己的見解，無非是說一些讓領導剛開始反感，過后深思時覺得部下是在真心關心自己的話，這樣可以快速地拉近和領導之間的親密關系。試問哪一個和自己不一心的人，會說些和領導背道而馳的話呢？

金局長又開始泡茶，他在心煩意亂的時候，一邊用小錘子砸那結成傘狀的茶磚，一邊慢慢地洗茶、浸茶、喝茶。小殷這時就會找個借口出去，然后慢慢地把金局長辦公室的門帶好。這幾天金局長發現小殷有點異常，至于異常在哪里，他也說不清楚，是小殷敲門的時候和平常有了反差，還是小殷在關門的時候有了反差呢？

這個冬天一直在不停地下雪，下得人心慌慌的。偏偏又有世界末日的謠言四下傳播，那些相信謠言膽子小口口聲聲說還沒有活夠的，皺著眉頭，走路都顫顫的。唯恐半夜睡著時，就到了另一個世界了。金局長又對小殷說：“世界末日是一定會有的，但不是今天。人類如果不善待地球，這一天會很快到來的。”金局長有話喜歡和小殷交流，因為可以找到他在鄉鎮工作時的感覺，他太留戀那種美妙的感覺了。雖累，卻充實著。

四

塢城在執行力方面大有矯枉過正的趨勢。中共中央發布禁酒令后，塢城的每個公務員都在打印好的保證書上按了手印：中午一次吃酒罰款4000元，第二次發現中午吃酒罰款5000元；第三次發現中午吃酒后的不雅形象被網民傳視頻到網絡的，解除公職。中共中央禁止公務接待喝酒，是為了治理三公消費，制止政府機關公款吃喝，飯桌上少了酒精，可以少去醉酒，保持清醒的頭腦，有助于國家反腐倡廉工作。

現在流行的發帖、人肉、知情人舉報等方式，“小三反腐”“給官太太上廉政課”等反腐手段，逐漸成為有別于傳統反腐監督的新方法。“房妹”、“房叔”、“表哥”、“雷冠希”、“局長日記”等各種經網絡曝光的事件層出不窮。網帖反腐、微博反腐的傳播效果、影響范圍、警示作用都在不斷擴大。通過網絡，確實揪出一批無視法律法規的貪官，大快人心。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一些圖謀不軌的網民包括一些無職業道德的記者，利用這個敏感的時機，偷窺抓拍一些黨政官員的生活細節，進行偽裝、拼湊、截圖和粘貼，輸入令民眾憤恨的文字，好像全中國的官員都是貪官。打開電腦，就覺得社會黑暗，官員腐敗，惡勢力橫行，民不聊生，仿佛國家馬上就要滅亡了。有小道消息說，貪污五千元者，斬！金浩宇說：“在塢城，副縣級以上，不說貪污五千元，就是貪污五萬元的，也要被斬光了。治國不是一日之功，需要的也不是一時的血雨腥風，而是思想和精神面貌的徹底改變，需要大眾的正確監督和自身的素質提高，制定正確的政治方向，培養艱苦樸素的工作作風。”

雪，好像小了。風，突然地大起來。白茫茫的世界在風的狂舞中，有點神魂顛倒。就在宏天公寓的樓下，一棵泡桐樹折斷了枝干，轟然倒下。盡管金浩宇聽不到樹干倒下去的聲音，但是他分明聽到了樹干的吶喊。他的心微微地被扎了一下，繼而疼起來。小殷又在敲門。

沒等金浩宇說請進二字，門縫里就吹進來一陣風，這風帶著刺骨的寒涼。金浩宇漸漸地覺察出小殷與以前敲門的不同了，他的手分明推開了門，卻是讓金浩宇毫無察覺的。

“局長。”小殷今天省略了金局長的姓氏，喊完之后，就默默地站著，好像一粒被風吹翻了身子的雪花。他想順手給局長倒茶，發現局長根本沒有泡茶，小殷微微一怔。

“小殷，今天看起來好像沒精神頭么，是不是昨晚加班了？”金局長說的加班，小殷清楚是說他和同居的女朋友做那個了。他的臉并沒有紅，只是淺淺地一笑，還煞有其事地說：“很正常么。”這時輪到金局長微微一怔了。

這幾天，熱力公司搞管道維修，辦公室里的溫度不是很高。金局長穿了一件略厚的毛衣，毛衣麻灰色，和現在的天空一個顏色。辦公桌上的水仙，散發出淡淡的幽香。旁邊擺放著一本魏碑字帖，小殷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局長練字了。

“有什么煩心的事，不可以對我說？”就在小殷盯著字帖的時候，金局長扔過來一句話。

“我父親，是癌。”

“癌。什么癌？”

“什么時候的事？”沒等小殷回答，金局長接著問了第二句。

“剛查出來。”

“沒錢動手術，對吧？”

“金局長，你怎么知道的？”

小殷又把局長的姓氏加上了。

“我連這個也看不出，還配做局長？”金局長開始去泡茶。“說吧，還差多少錢？”

“我家根本就沒錢，供應我上完大學，還欠債呢。前段時間我和女朋友按揭買的房子，家中又給我們借了五萬元。”

“別跑題，說你父親動手術需要多少錢。”

“三萬。”小殷想順手去給金局長續茶，沒想到金局長自己給自己續上了。他沒說怎么給小殷解決這三萬元錢，而是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遞給小殷，讓他送到辦公室去。

五

水仙，是金浩宇在前門小街買的。買來的時候，只有四只花頭，沒想到不幾天就又長出了兩個花頭，就是六個花頭了。這幾天由于辦公室里溫度低，水仙卻也挺拔。水仙盤邊，是前幾天一個朋友送來的自己剛出版的文集。這個朋友叫劉物蘊，很多人叫成“劉烏云”。

劉物蘊就是金浩宇在鄉鎮干黨委書記時結識的。他是流村的一名初中教師，酷愛文學。一直想把本地的一些民間傳說整理結集出版。出書前，就來找過金浩宇，說是請金浩宇指正，實際上想得到物質上的幫助。

金浩宇看起來像一個武夫，其實很敬重文學。他說，文學就像他所在的單位，看起來可有可無。真正地少了，社會就會生病。社會像一個人的身體，五臟重要，骨骼重要，筋筋絡絡也重要。他給劉物蘊找了一個自己很鐵的哥們，做房地產的，贊助了兩萬元。這個老板朋友說：“一個窮教師，和你也沒深的交情，值得你親自為他拉贊助嗎？”

“只要是那塊土地上的人找到我，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會盡力的。”那塊土地像一根筋，長在金浩宇的身體上了。

那天劉物蘊來送書的時候，也是一個雪天。書裝在一個酒包裝盒子里。金浩宇還沒來得急讀這本書呢。書，這時像一團凍結的雪，凝固在桌子上。

金浩宇的手機出了毛病，打電話的時候，別人聽不到他說的話，可是他卻可以聽到別人說的話。開始的時候，他不知道。還是他同學把電話打到辦公室的座機上告訴他的。想到手機，金浩宇就煩躁。

金浩宇隨手翻翻桌子上的魏碑字帖，煩躁的心才稍稍地平緩。就在上個周三，他收到一個彩信。是有關他和一個女人的。

傳來敲門聲。聽上去不像是小殷。金浩宇說一聲請進。

進來的卻是小殷。

小殷發現金局長今天同樣沒有泡茶。

“金局長，那個視頻。”小殷故意停頓一下。金局長的身體晃了晃，他用力地穩住身形，不想說話。

風，出奇地大。屋子里的暖氣出奇地熱，金局長的臉上浸出汗珠。水仙被暖的東倒西歪了，小殷扶了扶。他看到了劉物蘊的那本書。

“金局長，這就是那天那個農民送的書吧？”

“他是個人民教師。”

“對。”小殷的臉這時紅了，他想到自己祖祖輩輩就是農民，剛才卻用那樣不屑一顧的語氣談起了農民。

“這本書怎么了？你讀了嗎？”金局長送過小殷一本，叫他有時間好好讀讀。民間傳說，隱藏著很多地方文化的。

小殷正要回答，辦公室的小田找他去布置會議室，他倆一起走了出去。屋子里剩下金浩宇一個人的時候，他滿腦子是那個發他手機上的彩信。

沁芳是他在一個酒局上認識的。當時他坐在主賓的位置，沁芳就坐在了他的旁邊。她喊他金局的時候，發音是很矯情的“金橘”。金浩宇就說：“沁芳美女，你不要以為俺姓金，就把俺劃為韓國人。其實，韓國的那些金姓，都是明朝時搬到韓國去的吧。”

“那時叫朝鮮。金局長。你也不要叫俺美女。美女是個貶義詞。”金浩宇聽到貶義詞，就想到“綿里藏針”，但只是在腦子里閃了一閃，就像一道激光一樣，悠然消失了。

中午禁酒，很多人就把力量留在了晚上。金浩宇也喝多了，本來他就海量。散席的時候，他剛走到門口，身子剛一歪斜，就被一只玉手扶住了。是沁芳。她的外套還沒有穿上，毛衣茄花顏色，大大的V字領。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沁芳的身體靠上金浩宇，在他倆身體相互扶持的時候，沁芳的乳峰露出來，恰在這時，金浩宇的大手就扶了上去，寫成文字，就是摸了上去。這時，金浩宇的臉是充斥著色欲的，紅中帶紫。這些曖昧的感覺，都是他在發來的彩信上找到的，那晚，他醉成一灘泥，毫無知覺。他只記得是小殷送他回家的，回家還被老婆一頓數落：“為什么中央要求禁酒，你看看你們這些黨政干部，人家出酒，你們出胃，不是胃穿孔，我看要腦子穿孔了。”

“做男人難呀，誰想喝酒，還不是逼的。有時不喝酒行嗎？”金浩宇還和老婆爭論了幾句。領導酒駕，就要罰款、處分。擔心被處理，他才叫小殷陪他一起去的。

六

收到這個視頻也是個下雪的天氣。當時金浩宇正在處理一份急需上報的材料，手機傳來短信的提示音。平時聽到這種聲音他是不聞不顧的，無非是些賣樓賣保健品的廣告。那天劉物蘊來送書的時候，千囑咐萬叮嚀，叫金浩宇讀過書后，給自己的書一個正確的評價，他會發短信詢問。因為他知道說不定金浩宇什么時候就要去會議室開會，擔心他接電話不方便。

周三的雪不是很大，只是把地皮遮了一層。金浩宇打開手機的時候，一看還是彩信，就想劉物蘊剛寫了一本書就不可小覷了，還不用短信了，發起彩信來了。真正打開彩信，金浩宇就蒙了，頭一下子大起來，像一個充滿了氣的氫氣球，在天上忽悠飄起來。

彩信是幅照片。他的一只手放在沁芳高聳的峰山上。山峰的里側豐滿而有彈性，像一團積了很久的雪。照片沒出現任何的場景，門框和門楣都處理掉了。乍一看，就是金浩宇在進行一場性交易之前的惡劣面孔。他的臉做了技術性的處理，充血、暴漲還急不可耐。

只看了一眼，金浩宇就罵開了：“這是誰這么糟蹋人，我都醉得不省人事了。再說那是在門口，兩個人相遇就碰在了一起，我也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生什么。難道我成牲口了？”他罵了幾句，看看辦公室里就自己一個人，就住口了。心想多虧是自己一個人，被別人看到，就完了。現在正是反腐倡廉的緊要時刻，我可不能火上澆油。他正想刪除的時候，又一條短信發過來。這一條不是彩信。

“三萬元。換取。否則上傳視頻。”

金浩宇這才意識到這才是發彩信的人的真正目的。他也知道自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在這個敏感的時候，任你長著一百張嘴，一些事情也講說不請。如果這個視頻發到網上，不僅自己臭名昭著，連他的家人也無法做人呀。主要他考慮到今年要高考的女兒，他就從工資卡上支出三萬元錢，等著發來彩信的人告訴他怎么把錢打給他。

上午聽到小殷說自己的父親得癌需要住院動手術，他就把錢給辦公室小田，讓他開車送到小殷的家中，他知道自己給小殷錢，會傷了小殷的自尊，畢竟他倆是天天相處在一起的。

那天小殷說紀委派出了最精干的辦案人員，金浩宇就像自己真作了案一樣，他不清楚小殷何以運用了辦案二字，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兇多吉少。人，一旦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反而會安靜下來。從小殷的口里他聽到了好幾次那個視頻，他都沒有接口，因為他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小殷。小殷說那個視頻他都處理得天衣無縫了，他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那個發彩信的人也給小殷發了一份，他怎么認識的小殷？

遇到復雜的問題，金浩宇都會用簡單的思維從頭到尾思考一邊，然后回過頭來，細細地過濾一遍。最后他對自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破財免災吧，等那個手機號發過來短信，他就去找做房地產的哥們借三萬元錢給他送去。他自己的工資卡上是沒錢了。他還詳細地看了看那個陌生的手機號，默默地記在了心里，他還一萬遍地詛咒手機號的主人：落井下石、見錢眼開、惡人必有惡報。能想到的貶義詞，都被他想了一遍。

很無聊。金浩宇就翻開劉物蘊的書，剛看了半頁，小殷敲門進來了。

“局長”。小殷的眼睛里含著淚珠，像屋檐下化掉的雪水，帶著一些污漬。

“局長”。小殷又叫一聲。他的神情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怎么了。男兒有淚不輕彈，慢慢說。”金浩宇又看一眼劉物蘊的書。

“你叫小田送到我家去的三萬元錢，我替我們全家謝謝你。我爹說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剛才打電話告訴我了。”

“錢，能救一個人的命，這錢就高貴無比。其實，錢在很多時候，只是個欲望，起的作用不大。”金浩宇又看了一眼劉物蘊的書。

小殷看到金局長看那本書，就說：“在劉物蘊來給你送書的那天，在門口安裝了攝影頭，為了拍攝下領導收賄受賄的鏡頭，不巧你就被拍攝進去了。因為劉物蘊提著一個高檔酒的袋子。可是紀委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同志，就找劉物蘊了解情況，知道是給你送書后，就解除了對你的質疑。這些都是我向紀委提供的，所以我說視頻處理得天衣無縫了。

金浩宇看著小殷，像是看一個外星人。此視頻非彼視頻。他說的視頻和自己想的視頻原來不是一回事。

沒事了。心里倒空起來。金浩宇想到自己的手機，不是別人聽不到自己說話嗎，就叫小殷打打試試，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殷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新買的手機，隨手撥打過去。金浩宇剛要問小殷什么時候換的手機，他的手機上就出現了一個刺眼的手機號碼，那個發來彩信的號碼。

在金浩宇發怔的時候，小殷不自覺地又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了他原來的手機，他自己把自己嚇傻了。

窗外的雪，忽地大起來，似乎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