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潞,祖籍山西垣曲,出身軍人家庭。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接觸到“朦朧詩”,開始詩歌寫作。大學時與詩人李杜主編《北國》詩刊。著有詩集《肩的雕塑》、《攜帶的花園》、《一行墨水》、《潞路無題詩》等。“無題詩”受到詩界和讀者關注,被認為是中國現代詩歌經典之作。
現任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山西文學院院長。
潞潞的詩
■潞 潞
無邊的花朵
花在太陽下
大朵大朵地開放
貼著土地沸騰
一直涌向天邊
農人和他的馬
不禁吃了一驚
他們在秋風中駐足
被突然的快感所侵襲
由于太多
花與花之間的界限已經消失
藍色的花蕊
在每一束芬芳的指尖上
閃閃爍爍
無邊的花朵
開放得大熱烈
它們遮擋了太陽的光線
任何一雙老練的眼睛
也無法穿透
那匹馬
不知所措擺動尾巴
使大片花朵飛揚上天空
以至于惹得它自己
更加驚恐萬狀
無邊的花朵為誰歡樂
為什么這樣恣意著情欲
是在誘惑
最愛美色的君王嗎?
無邊的花朵
沸騰著涌向天邊
她們使經過這里的農人和馬
吃了一驚
太陽升起
太陽升起 是因為
山脊的積雪已經融化
太陽升起 是因為
一只甲蟲尋找到蜜糖
太陽升起 是因為
與黑暗交替的那段空白
太陽升起 是因為
伐木者從家門出來
正活動著手的骨節
太陽使小小的碼頭成為寵兒
那里的河水還留著黑夜的清涼
黑夜過分脆弱
從來不能使自己的節日重合
新娘的房子里蠟燭燃盡
她們將保守幸福的秘密
將在黑夜降臨時
重新祈禱
太陽在火焰中燃燒
卻永不化為灰燼
太陽施于萬物熱量
自身卻不丟失
太陽在一起一落之間
完成生生死死
太陽升起卻遠遠地照耀著
哦它是誰的靈魄
為什么不肯走近我們?
漫長夏夜里
為了看清夜空中的星星
且熄滅我們手上的燈盞
白晝如此虛幻。只有
這樣的夜晚可以輕聲歌唱
我把手搭在年邁母親的膝上
卻無需看著親人的眼睛
當然,黑暗的隱蔽者還有
棲息在稀疏枝柯上的鳥類
它們小小的心被翅膀裹緊
此時離去很久的父親就會出現
并且悲傷地與我遙遙相對
即使在哀婉的痛苦中
我依然想再一次戀愛
漫長夏夜里的星星那般遙遠
它與人世間真實的一切迥異
我和我的愛人將像一對盲人
身旁盡是密不可透的陰影
無題
來去匆匆的腳印。它們是
隱約逃離中的一種幻象
北方的井與世隔絕
比低矮的墳包還要低矮
遠處的一所村舍
漸漸被黃昏的塵埃淹沒
汲水的少女來到這里,和
偽裝的土地有一絲線索
她的鉛桶叮當作響
井那仰望著的眼窩里結滿冰凌
幸好我在北方居住已久
熟諳那種幻象中的幻象
我知道沉默總是構筑在深處
有著自己獨特的預兆
就像懸空的花朵一掠而過
而在大雪覆蓋了整個曠野時
北方的井卻那樣黑
深、深、深呼吸
我已經不能夠表達,我不再仰慕真實
在我躺著的地方我考驗自己
讓先驅者一定先于我,這是運氣
時光在我們中間的積雪中飛馳
有一日它就要抵達你的額角
你童貞的茸毛又短、又干凈
那時,你猛然抬起頭來
我只能遷罪于我的雙手。攥緊的
雪在融化,發紅的掌中更空
我看見陽光正流進每一座建筑物
透明的房子里多么貧乏
坐在餐桌旁的貴客像一名受害者
他仿佛生活在絕望的年代
因此,我愿意盤旋
那是為另一種人創造的距離
你永遠不會記得你的旅程
你可以是貧民、流浪者、鷹或潛艇
然而你的目標卻沒有誕生
讓我珍重你額角上的茸毛,它又短又干凈
并且讓我停止我的詩句
再多一點兒,我將視為侵犯
陌生人
我確實看見他,也許不容辯駁
他仿佛從別處轉世而來
藥房中的燈光多么暗淡,它應驗著
風——從雜亂的情欲中吹開
他在一只空的酒杯前停下,在
這狹窄錯動的地方輾轉了一瞬
多情的血液平息了,它單戀了那么久
洗凈的酒杯就要放進冰箱,是快樂
向一再錯過的好人謝罪
我只記得一枚圓形的徽章,穿過小巷
那時候一道光線飛來
照亮了樓梯,他赤裸著雙腳
剛從享樂中醒來,像一個天使
仿佛用失眠的眼睛看著我
傷腦筋的一幅多年前的快照
把周圍的人們折磨得憔悴。不可救藥的
補償,它將吃掉那些灰暗的日子
不管你退向何處,我們都無法指認你
就像指認某種猥褻的語言
這
這照明我們
這為我們所用
送樹木去遠方的
使我們渴望和銘記
我們行走,打哈欠,爭吵的
這依然流動
在流動中藏匿和觸及
一天比一天
少或多的
這撫摸臉,嘴唇和肉體一部分的
這窗簾后面,椅子上
箱子里的,濕漉漉的
被我們加入在詞語中
一再被暗示,被擰干
被打成紙漿,被吞掉的
這已經被一個人享樂掉的
引起一個人巨痛的
這快速過去的
被灰色泥漿抹在天空
猝不及防改變的
這沒有說出
而說出以后一無所求的
這星期天早晨的濃霧
正在架設中的橋梁
來往于城市街頭的陌生人
這離開很久的原因
這清澈鏡子的正面和反面
這浩瀚無垠的天體
在難以察覺的運動中偏離了軌道
這蘇醒的土地沒有翻漿
這比延誤更推后的
使悶熱的季節沒有雷聲
你知道這多么令人窒息
這日復一日經歷的
在懷舊的傷疤中飽受折磨的
被我們賦予了幽默感的
這水,這火
冰的,熱的,暗的,亮的
包含了一切排斥了一切的
這土地的上面和下面
使我們愿意單調地活著
使我們好奇,愚蠢,自不量力
不泯滅人性亦殘存一點獸性
這不太真實卻真實的
這讓我們歸來,讓我們起伏
讓我們數次嘗試的
這讓我們誠心致歉的
蘭波回鄉
他確信要回家的那一刻
是在埃塞俄比亞沙漠上
家鄉的臉在地平線浮起來
他好久沒看到了,但還認得
那巨大的眼眶上有一滴淚
他拼命用舌頭舔著
天哪,有海水那么咸
這個人哭了
誰懷疑過天才的詩歌
十五歲少年長著繆斯的指甲
他凌亂的書寫點石成金
征服了比巴黎更遠的詩人
他因此也更蔑視他們
誰懷疑過詩中的夢幻和禁忌
哪怕和著青春期的臭汗
誰懷疑過他神奇的墨水
把風景和排泄物帶上天空
他是法國的壞孩子
是全世界的壞孩子
他的技藝卻使同行認可
他們從細密的斑點中認出他
如同全世界的詩人是一個詩人
作為詩人他開始得太早
結束得又太快
他揮霍了自己
他不再用修辭而是用臟靴子
安撫一個個濃霧或細雨中的晨昏
他得到了該得到的
金幣和疾病
還有一顆老靈魂
他沒有想象中走得那么遠
金錢帶來的快樂也沒那么大
在河岸邊的帳篷他寫下
“親愛的母親和姐姐”
——不是詩
他也不再是天才
是這個男人、冒險者、浪子
想家了
太熱烈太過度太濃的
都將在一張病床前松弛下來
就像此時這個人的樣子
他眼里重疊著家的窗欞
想起當年的詛咒好笑又好氣
即便是囚籠他也要回去
他腫脹的膝蓋喊疼了
他知道沒人理會他
上帝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