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云冉冉的詩

印象

這個季節，我很愿意像

那些正在啃著青草的羊，三三兩兩

和土地那么親近，讓我又一次

聆聽故鄉的流水。我一再告誡自己，

親近再親近些，即使一朵花終究在

夕陽里枯萎，曾經站立過的土地

安靜如初，干凈如初

三月，多雨

又下雨了，三月

執意在絢爛和明媚到來之前，

垂落一些小滄桑，

以敲打，滲進歸來的路。

煙波江上，雨滴喃喃自語，淺草聽懂了，

它們染綠一年的馬蹄，拉近天涯，

可我的天涯仍在雨水之外。

站在蘆葦身旁，記憶的江湖老去多年，

有人在喊著孩子回家，是我嘗過的乳名甜味，

不晴天，還有誰等著我回家。

滿城風絮掩不住故鄉的一川煙草，

送我離開是三月的雨，迎我歸來的還是，

這多水的江南，屋檐下

一聲鳴啼，小城的肩膀輕輕一顫。

一杯水

從油畫里走失的不止是我，還有雨水，

還有手中的夜光杯，上半杯瑟瑟下半杯紅，

照不見當年的墻上弓，你掌中沒有蛇影，沒有

燈火，沒有洞察的眼睛和透明的水

朱紅印高懸，隱去你反復的痕跡。

我在子夜醒來，連同身體里的雷電，連同

巫女妖精，她們執意要注滿你即將風干的水杯。

對視，迎接一次碰撞，

露臺，逍遙椅旁，杯具輕響，

往日虛度，一杯水的光陰。

斜溢或者滴漏，浮塵漸落，

你的日子就此多汁多水，紅綠盈盈了。

一滴水

不艷羨那些波濤洶涌，塵世里的復雜，

終被大浪淘去。一滴水里的江山，

一滴水里的炊煙，簡單也可以奪目。

最后一滴水，沒有一種火焰可以掠奪。

不要忘了我來自水鄉，梅雨已過，

小巷仍臨于水岸，

為守護這一滴水的信仰，

我一身綠意，擇良辰，備良馬，

你說來我就來。

萬物生

陽光有七弦舞動，蠱惑南方的楊柳，

北方的白楊，荷花一臉雍容，立水上，如立枕邊

有小舟誤入，驚起一對鷗鷺，驚醒半場夢酣

天空湛藍，東風正貪歡，掌中線很長，風箏

肆意行走，走在行者和一朵云之間，鳥瞰

萬物生的玄機

孤帆一片碧空來，沿途水草豐美，羊

很安詳，我試圖領悟一些私密，忽略的角落

聽得真切，“踢踏踢踏”的腳步聲

響過原野響過水岸，從孤寂的夜里

回到出發地，停歇在一片廢墟上，回想浮華

我再次從鏡子的反面，看到一朵花的開與衰，

一只風箏的升與落

糾結

烈日下，他擎著一面旗，很久了

滿是皺褶的手，汗漬漬地宣告倔強。

秋，也立很久了，我在它的灼熱下萎縮，

欲言，不能言。而他看不見我的枯萎，

就像當初看不見我的盛開。

一個午后的時光像是掛在墻上的彎弓，

落進酒杯，縮成蛇影。

我多么想憑這短暫的驚疑，抽出

他體內的蜘蛛網，把糾結的位置

讓給一粒塵埃。

站在客棧的窗前

這間客棧，這扇木窗

細數來往的舟子，閑說船娘的腰身和搖船的手

千年前的燈火，照過上京的人歸來嗎？

運河不語

你也不語

你說過，送一幅灶頭畫給別人

就不會再想太遙遠的事

把手中畫送給河中月，真的就不想了

看不見長亭短亭

石拱橋那邊，芳草萋萋，青鳥和驛使都沒來

遠處的布谷鳥“歸不歸？歸不歸？”

喊到聲嘶力竭也不停息

秋，向日葵

秋蟲鳴叫

被壓低的一首詩，藏著隱喻的河流

前世安放的流螢一直閃爍

就像現在，你拼命綻放金黃，泛濫汩汩的激情

那些跳動

那些眩暈，那些灼灼

還有那些鋒利和痛的快感

注定是你今生的渴

今生的餓

秋日午后

幾盞小茶壺，燭光微閃

一些微暖，讓茶香有了短暫的悠閑

掏出身體里的密語

放在桌上，和瓜子一起嗑開

午后的陽光懶洋洋的

窗外

銀杏葉不時飄落，有時零星，有時成群

我聽見它們悄然而凝重的道別

樹下

路人匆匆，秋天里的中年人，一半猶豫，一半頑固

隔著玻璃窗

有人不經意回頭，她的眼神

尚有一絲跳動的光芒

飛云冉冉，原名陳美霞。浙江湖州長興人，浙江省作協會員，70后，近年有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黃河詩報》、《詩江南》等刊，有作品選入《中國新詩精選300首》、《散文詩二十一世紀十年經典》等。

江離的詩

□江 離

老婦人的鐘表

有時我們從深夜回來

看到她屋里的燈火

她怎樣將鐘表調快或者調慢

像穿越一次次漫長的談論

她需要理解，一個聽眾，使她的生命降落

或者一扇窗

來收集孤獨的標本。

在我們的心臟有一個精密的儀器

一個陀螺旋轉

軸心傾斜、不可接近，時間的

玻璃器皿，靠近它的星辰、光線

你說出的每個詞語都經過了小小的彎曲。

南歌子

長久的漫游之后，我來到南方

在這里，我將會得到一小片土地

——這已經足夠。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種下筆直

或者曲折有致的樹木，還有秋菊

在忍冬花的黃昏，我會想起

我快樂的日子像霜一樣輕薄

并且慶幸因為固守它們而使我的生活

擁有了木質的紋理。

這就像園藝，為了精致

或者枝干更加挺拔，你必須修剪

它們的枝蔓。舍棄是一種藝術

當我們漸漸了解，多并不意味著

美，簡樸也不是缺乏

那么在我的生活中，我必須留出

足夠的空間。習慣于在清晨

打掃小小的庭院，習慣于在夜間安睡

而收獲一粒豆子就是收獲一片南山。

回憶錄

父親死了，在墓旁我們種下柏樹

這似乎不是真的。每天晚上

我都出去，和一大群人在一起

哦，柏油馬路在鎮南，春天清爽的氣息

漫過了街道，鎮北的石橋上，蔡駿又一次

說起他的女孩，這也不是真的。

我照樣學會了逃課，喜歡上了公園里

一個人的僻靜，照樣愛上了早死的帕斯卡爾

他說人是一根葦草。是的，葦草

那么多葦草一起喝酒，打牌

有時為了談論的夸張程度而爭吵

有時我們爛醉如泥，而在半夜里當我回來

就會感到那種寂寥，那種支撐著我

又將我拋得更遠的寂寥

像降落在身體內部的一場大雪，凍結了

鳥獸們的活動，盡管這仍然不是真的。

個人史

我睡著了，在一個洞穴中

如果還不夠古老

那就在兩個冰河期之間的

一個森林中，我看見自己睡著了

在那里，我夢見我自己

一個食草類動物，吃著矮灌木

長大并且進化，從鉆石牙齒的肉食類

一直到我們中的一個

那就像從A到K，紙牌的一個系列

今天，我出來散步

玩著紙牌游戲，我憂傷和流下眼淚

這全不重要，我仍然是沒完成的

一件拙劣之作，時間的面具

只有一件事是值得注意的：

我醒來，如果有一天我醒來的話

發生的一切就會結束，就是這樣

紀念米沃什

就在一天之前，世界上的一只鐘表

停了下來，它曾精確地計量過

塵世之愛的分量

在波蘭，你的故土，你躺下來

慶幸吧，你厭惡的衰老終于離開了你

現在敵意消除了，就像是奇跡

在你和時間之間達成了一致

它比你持久，也比你寫下的事物持久

這就是在心中

也許每個人都渴望死去的原因

就是這樣，一個舞步，你就能

跨出你的軀體

這磨損著，容易老去的事物，但那不是你

你只是步入到更廣闊的天空之下

重新把那些事物召喚，并照亮它們

像你仰望過的藍星那樣

還有月亮和大海，現在潮汐的漲落

不再是你的對立面

那不可控制的力量，它們就在你的體內

是你的一部分

江離，本名呂群峰，1978年生于浙江嘉興，浙江大學外國哲學碩士。2002年與友人創辦《野外》，2010年參與創辦《詩建設》。著有詩集《忍冬花的黃昏》（2012）、《不確定的群山》（2013），曾獲“劉麗安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