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仿佛,只有清明
父親才從一個我不可知的遙遠地方
回到他的墓地。父親,我知道
墓地里埋的,只是你往日的病痛
和那一把養育了我們六個兄弟姐妹的
辛勞骨頭。我一直相信,你是在高處
照看著我們的生活,注視著我們做人
父親,是三炷清香
溝通生者與你的消息嗎?
我總以為,你是乘著我們點燃的
裊裊上升的煙霧,飛臨墓地
父親,你那邊很黑暗嗎?
為什么我們得點燃兩根流淚的蠟燭
才能照亮你回來的路程
我們接引你回來,讓你品嘗這年年相似的
簡單祭品:魚、肉、水飯、棉菜餅兒
還要給你燒那么多冥國銀行的紙錢
父親,你在生時
總為我們一家人的溫飽發愁、為錢發愁
節儉得恨不能把一分錢掰成兩半來使用
現在,我要讓你過上奢侈的生活
——雖然,我不像那些發了財的富豪
衣錦還鄉,給健在的父母蓋豪宅、買豪車
但,我可以給你燒上紙做的別墅、寶馬汽車
年年為你更換紙做的家用電器(包括電腦)
——你學會電腦了嗎父親?現在
你可以閑下來,玩玩電腦游戲
只是,我不知道——
把這些燒給你,是否真的有用
生者對死者的世界,知之甚少啊父親!
父親,請原諒我——
在整個清明祭拜中我總是咬緊牙關,沉默不語
你走后三十多年了,“爸爸”兩個字
一直是我淚泉噴涌的閘門。我要咬住這個閘門
我不能在女兒和侄兒們眼前淚流滿面
在今后的生活中,我不能讓晚輩們看出來
我是一個多么軟弱的人
我捉弄過一只螞蟻
多年以前,一只螞蟻
那么偶然地與我相遇
它在泥土里爬行,忙碌自己一天的事情
我正無聊,俯身對它吹了一口氣
如同沙漠風暴,飛沙走石
這只細小的螞蟻飛得老遠……
我又把它捉住,放到水里
它在水里掙扎,艱難地爬上一枚漂浮的樹葉
我又把樹葉顛覆過來……
螞蟻一定不知道有一只手
在玩弄它的命運。它細小的眼睛
肯定看不見形體巨大的我
——正如我,看不見上帝
終于爬上岸的螞蟻
舉起兩只細細的前腳
輪番做著放到嘴里舔的動作
或許,它是在舔著傷痕?
或者,是在做它們宗教中的祈禱?
我觀察了許久,但我不懂
時隔多年
我捉弄過的那只螞蟻
如今,它生老病死在哪里?
櫻桃
老房子賣了
屋角邊,那株
我親手栽植的櫻桃
花開花落,沒人疼愛了
它或許知道我的新居
當初搬家時
鄰居問我要搬到哪里
它可都聽見?
但,它沒有腳
不能走過幾條大街
幾條小巷
尋到我的新屋邊
花開時節
它央求蜜蜂到我家
蜜蜂飛過我家的灶臺
并到窗前檢查了女兒的作業
櫻桃紅時
它托老鄰居打來電話
我們去采摘櫻桃
一陣微風,抖落那么多
隔夜的雨滴
在街上,遇見一個退休干部
在街上,我遇見
一個退休多年的干部
他已脫去
往日那種權力神秘的外衣
穿著寬松的背心、大褲頭
與這個夏天的早晨,以及
街頭的綠樹和蔭影
多么和諧
想當年,他的身影
比疾走的馬蹄還要匆忙
不拘言笑的臉色
重得像一座含鐵量豐富的礦山
把下屬和路人的一聲聲恭敬,壓得很輕
而現在,他已退休多年
遠離了那個曾經屬于他的舞臺
他走在街頭,除了
白發與牢騷與時俱增
他那肌肉松弛的胳膊
已看不出特別有力的手腕
小路,原名鮑福星,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人民文學》、《詩刊》、《散文》、《讀者》、《詩歌月刊》、《東海》、《江南》等文學刊物發表詩歌、散文作品,出版有詩歌集《歲月的杯盞》,散文隨筆集《人生寫意》、《楠溪味道》等專著。